米嬤嬤口中的和氣,顯然并不針對所有人。皇帝是天字第一號的人,如此份,往那兒一站,你就知道自己該下跪,該磕頭。
上回甬路上的匆匆一瞥,只看見個大概模樣,半個月過去了,幾乎已經想不起“龍”。只記得皇帝個頭很高,形也拔,據阿瑪說皇帝尚武,如果出在宗室之家,足可為最有真材實料的圖魯。
嚶鳴對他的長相一點都不好奇,低著頭,跟米嬤嬤上前。米嬤嬤向皇帝引薦,說“這位就是直義公納辛家的小姐”,嚶鳴在檻外的廊廡下斂袍跪拜,繃了脊背和十指,規規矩矩俯首:“奴才鄂奇里氏,恭請皇上圣安。”
皇帝的袍裾就在眼前,因離得非常近,能清楚看見袍角上涌的海水暗紋。他站在這里,不立刻起,也不挪步,就這樣站著,里頭足有一彈指的①功夫,像在費心琢磨著什麼。
嚶鳴額上起了一層薄汗,無法揣測皇帝的心思,只知道他并不待見阿瑪。不讓起,只好繼續跪著,皇帝的視線落在上,愈發放低子,有芒刺在背之。
幸好這可怕的審視沒有持續更長時間,皇帝淡淡說了句“伊立”,往殿去了。嚶鳴站起,憋了半天的氣到這時才得以吐出來,心口還在砰砰急跳。安已經請過了,禮數也已經周全,既然不是正經選秀進宮的,應當可以不必在跟前了吧!
這麼想著,稍稍往后了兩步,正想回太皇太后給指派的住,忽然聽見米嬤嬤喚了一聲。心頭一蹦,惶然看過去,米嬤嬤笑著沖招了招手,轉頭又向殿的皇帝回話:“老佛爺先頭一直盼著萬歲爺,后來乏了,說進去瞇瞪會子,吩咐奴才等萬歲爺來了就怹起。”
皇帝的聲音不急不緩地飄出來,一字一句是不容辯駁的威儀,“皇祖母安寢,誰也不許打攪。朕難得閑暇,在這里看會兒書,等皇祖母醒了再說話。”
米嬤嬤道是,這時小宮端茶進來,接了米嬤嬤一個眼,很快將朱紅的漆盤到嚶鳴手上。嚶鳴怔了下,殿門上侍立的前太監沖比了比手,瞧這意思,是讓進去伺候茶水。
很有些為難,平心論是不愿意在皇帝跟前臉的。高高在上的天下之主晴不定,誰知道哪里做的不好,就要挨一頓呲打,甚至丟了腦袋。可既然進宮來,就得做好刁難的準備,一切都得忍著,不為自己,就當為家里太平吧。
勻了口氣,小心翼翼托住漆盤,心想也沒什麼不易的,就當那是福晉。平時在家也為嫡母端茶遞水,齊家是有底的人家,關前的老規矩十分繁復,踏實學了不,沒想到今天派上了用場。
一步一步走上栽絨毯,這毯子有緩沖的好,不至于顛簸,也不會把茶水潑灑出來。皇帝坐在南炕上,腳下是花梨的腳踏,肘下枕著紫檀雕花的炕幾。給皇帝進茶斷不能登高往腳踏上踩,便將托盤放在月牙桌上,手里捧著茶托,弓著子,把茶盞敬獻在離他指尖兩寸遠的地方。
手不,不搖,沒有聽見因初次見駕過于張,致使杯碟相擊咔咔作響的靜。皇帝蹙眉看了一眼,他記得這個人,皇后舉行喪儀的第二天,出現在東一長街上。皇帝無論去哪里,首先有人凈道,一長二短的擊掌聲,是為了提醒來不及避讓的太監和宮子們面墻回避。但就是這個人,似乎并未聽見這種暗語,亦或是聽見了也不明白。寬敞的甬道上只有一個人突兀地站在路中央,走了好幾步,還傷春悲秋式地擰過頭,朝南了一眼。
皇帝自然沒有心思停下問的罪,他甚至沒有留意的長相,便匆匆進了廣生左門。路上隨意問了句那是什麼人,德祿后來回稟,說是納辛家的閨,皇后生前與親近,閨中時就是友。他聽后未曾放在心上,納辛和薛尚章蛇鼠一窩不是一天兩天了,兩家的兒走得近,也沒什麼稀奇。
到今天才算看清這張臉,沒有顛倒容華之姿,以皇帝的眼來說,只能算尚佳。穿著紺紅的坎肩,皮很白凈,也襯得一雙眼眸出奇黑亮。只是一直垂著眼,但可以想象,如果抬眼一瞥,也許會有秋波橫的況味。
可惜了,生在納辛家。
皇帝調開視線,端起茶盞抿了一口,“你什麼名字?”
皇帝聲音低沉而和緩,北京人口音重,常有連讀的習慣,松散起來幾個字省略一兩個也是常有。但皇帝不一樣,他過良好的咬字訓練,沒有那種拖泥帶水的慵懶,一是一二是二,清晰決斷,且有筋骨。
嚶鳴蹲了個安,“回萬歲爺,奴才小字嚶鳴。”
皇帝沉默下來,半晌才幾不可聞地輕輕一哂,“嚶鳴求友,人如其名。”
說起這個,確實很巧合。當初側福晉生下,因為是個姑娘,取名字并沒有男孩兒上宗譜那麼積極。彼時厚載七八歲景,坐在南窗底下背書,背到《小雅》中的伐木一篇,搖頭晃腦呢喃:“伐木丁丁,鳥鳴嚶嚶”,阿瑪恰巧打窗外過,就給取了名字,嚶鳴。嚶鳴求友,意氣相投,和深知就是這樣。現在回過頭來想,的人生軌跡就打這兒起,將來走向哪里,誰知道呢。
只是這話從皇帝口中說出來,別有一翻深意。著心道是,“奴才沒有旁的,就是講義氣,且有對主子的一腔赤城。”
皇帝聽了不置可否,心道真會說話,這時候還不忘刻意討好主子。但那句“講義氣”,里頭很有學問,這是在表明立場,表明自己和薛深知同仇敵愾。薛深知死在了深宮,對這宮里的一切,想必也是深惡痛絕。
不耐煩,卻不得不進宮來,真是可悲。皇帝翻開書頁,漫不經心道:“皇后梓宮四月初二移奉山陵,到時候的永安大典準你前往,也算盡了你和皇后的義。”
他忽然這麼說,嚶鳴訝然抬起了眼。沒想到竟會得恩旨,永安大典是喪葬中最隆重的禮儀,屆時皇帝率領后妃和群臣陵寢行遷奠禮,這樣的場合,以的份是沒有資格參加的。
開始細斟酌皇帝開恩背后的籌謀,設套,是為了把齊家徹底歸薛派。論理兒不該去,去了以什麼份,很難說。可不去,那又是最后送別深知的機會,從此天涯路遠,今生的緣分就到頭了。
再退一步思量,了宮就是砧板上的,剁塊兒還是切片,全由別人。自己琢磨得多也好,也罷,不因你機靈就能換命。人家心里打定了主意,你再費勁兒,也改變不了人家想摁死你的心。
這麼一想,也就從容了,嚶鳴膝蹲安,“萬歲爺您心田真好。奴才和大行皇后確有私,原不敢奢能送殯的,如今萬歲爺恩準,奴才叩謝天恩。”
皇帝不多言,只說了句“免”,便不再搭理了。窗外春正好,下半晌斜斜從西邊照過來,他微挪了挪,把書偏過一些,就著余暉翻看書頁。
米嬤嬤對目下的況尚算稱意,本來擔心皇帝沒心思兜搭的,誰知還不錯,至說上了兩句話。終歸是太皇太后高明,特特兒騰出了空讓他們獨,若在,大家都謹守規矩,皇帝也沒閑心瞧姑娘一眼。其實拿人家孩兒作筏子,并不是什麼高明的手段。前朝暗涌滔天,那是男人間的博弈,不該殃及后宮。孝慧皇后和皇帝之間是八字不合,兩個人連說一句話都嫌多,更別談睡在一張床上了。這納辛家的閨,細論起來比薛尚章家的更好一些,納辛不敢公然板,如果把他拉攏過來,三位輔政大臣中就只剩薛尚章了,皇帝手的時候不至于落個殺功臣的名頭。至于納辛,留待以后慢慢置也未為不可。
米嬤嬤笑瞇瞇的,又招嚶鳴過去,“皇上看書有時辰定規,你點上一枝香,香燃完了,提醒主子歇一歇,養養神。”
嚶鳴心說怎麼又是我呢,可又不好推辭,便從木盒里出一支白梅香來,吹火折子點燃了,小心翼翼進錯金螭香爐里。
米嬤嬤吩咐完了即退出去,這時候的暖閣里一室靜謐,回頭只看見門上站班的太監。嚶鳴沒法子,把香爐搬到炕幾上,再掖手退回原來侍立的位置。
融融斜,過暖閣的大玻璃靜靜鋪陳進來,皇帝就坐在一片輝下,低著頭,垂著眼,專心致志看他的書。嚶鳴到這時才拿正眼瞧他,他穿鮫青的素服,因皇后喪期未滿,規整挽出一道雪白的箭袖。他的手指細潔修長,支起靛藍的書皮,就這麼看過去,很有幾分清玉骨之相。
窗外鳥鳴啾啾,嚶鳴很快又把注意力集中到樹頂的鸝鳥上去了。皇帝看書,看鳥,這種毫無流的狀態,分明是決意互不相干。
隔窗留意著里頭一舉一的米嬤嬤覺得有點發愁,皇帝邊的三慶也枯著眉頭笑,“這姑娘,怎麼不和主子爺多說兩句話呢。別人揀高枝兒想盡法子結,倒好,寧愿當腳子站著,真是難。”
誰說不是呢,不過這麼著自有的用意,不想當后妃,所以也不琢磨怎麼討皇帝的歡心。
米嬤嬤沒轍了,捱到皇帝看不見的犄角旮旯,沖直揮手。終于看見了,還是一臉不明所以。米嬤嬤只好沖香爐里的線香指點,才發現那支白梅香只剩寸來長了,便向上回稟,“萬歲爺,您歇一歇吧,香都燒完了,沒的看壞眼睛。”
作者有話要說: ①一彈指:十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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暖暖春日,心口微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