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話作何解呢,世上沒誰皮,為了挨罰追著人跑。皇帝張就這麼說,實在讓難以應對。
嚶鳴想了想,說不是,“奴才上養心殿求見萬歲爺,是為前兩天醉茶時候的失儀,向萬歲爺賠罪。萬歲爺心腸好,還派了周太醫來給奴才瞧病,奴才對萬歲爺恩戴德,賠罪之余更要叩謝天恩,謝萬歲爺恤,謝萬歲爺隆恩。”
不管賠罪也好,謝恩也好,都得磕頭以表心意。嚶鳴十分虔誠地跪下,雙手加額叩拜下去,養心殿的栽絨毯又又暖和,跪在皇帝跟前,半點沒有奚落后該有的沮喪,照舊跪得大方得,磕頭也磕得一氣呵。
上首的皇帝蹙眉打量,來就是為了這個?其實說句實話,彼此對對方都十分不耐煩,可又不得不被某些細微的關聯牽扯著,于是都耐下子來敷衍。不能不遵太皇太后的令兒,死乞白賴在他跟前點眼,他也不能以政務太忙無暇他顧為由,拒人于千里之外。不同之在于他可以不給好臉,還得裝模作樣笑臉相迎罷了,細想想,還真是個無奈又熬人的死局。
“老佛爺讓你來的?”皇帝撐著膝頭問,看跪在腳踏前,春綢的袍子馴服地垂委,勾勒出有些瘦弱的脊背。的頭發又厚又,一條及腰的大辮子筆直縱臥在脊梁上,這個后腦勺,瞧一眼都讓他覺得太作痛。
嚶鳴仍舊說不是,這回不再趴著了,直起腰來,垂著眼睛回話:“是奴才自己的主意。奴才前兩天失了統,幸得萬歲爺皇恩浩寬宥奴才,奴才今兒說什麼都要來給主子道謝。先前……萬歲爺瞧見奴才又惱了,奴才想無論如何,惹主子不高興就是奴才的罪過。萬歲爺后來拂袖而去,奴才思量再三壯起了膽兒來養心殿叩見……奴才在慈寧宮伺候老佛爺,萬歲爺又是常來常往的,要是存了芥,老佛爺跟前臉上不是,老佛爺起疑。所以奴才是想,要是萬歲爺不樂意瞧見奴才,那每回萬歲爺駕臨的時候,奴才就回避了吧。只是老佛爺要是問起來,還請萬歲爺替奴才周全,奴才長了十個腦袋,也不敢違逆老佛爺。”
看看,多伶俐的人兒,自己一肚子壞水,想實施又沒膽子,跑到這兒來借著謝恩,攛掇他在太皇太后跟前諫言。
這回膳是沒法兒進了,皇帝微微抬了抬指,侍膳的很快擊掌,兩個小太監進來,把圓桌抬了出去。
“朕何時說過不樂意見你?你是太皇太后邊的人,朕就算不待見你,也不得不姑息你。”皇帝慢悠悠說,語氣倒是閑適,但話里的鋒芒也如針尖一樣給來了一下子,“你窺伺天,朕可以不問你的罪,畢竟你也是個尋常人,有那點子小心思不算大罪過。況且太皇太后喜聞樂見,只要是皇祖母的意思,朕也沒有不順從的。但你不該在朕跟前耍小聰明,你這算什麼?以退為進?”
他是有意給扣帽子,急于,他偏要反其道而行。對付瞧不順眼的人,不就是找不自在麼,皇帝發現這樣可以增添樂趣。他每日政務堆積如山,在臣工們面前是人君,必須要有人君的威儀和氣度。回到后宮,除了繼續批閱奏疏,就是往太皇太后和太后宮里請安問吉祥。既然這兩都不可能完全錯開,那就挑挑刺,使使絆子,看百口莫辯也能讓他解氣。
嚶鳴果然呆住了,只覺心頭一口滾滾巖漿上升,升到嗓子眼兒的地方堵住了,堵得說不出話來。
什麼“那點子小心思”?聽這話頭兒,皇帝是認為有爬龍床的野心?這可真是太自以為是了,掏心挖肺說一句,眼下這麼耐著子兜搭他,全是因為他的份地位。倘或他不是皇帝,倘或他到了一個沒人護駕的地方落難了,不往他腦袋上砸土已經是便宜他了,他竟還覺得對他有意思?
皇帝等了半天,見紅著臉,兩眼晶亮,可能是有眼淚漫上來了,頓時覺得舒心,曼聲問:“怎麼不說話了?”
嚶鳴順順氣,歪著腦袋說:“奴才是為圣躬著想,怕在萬歲爺眼窩子里,萬歲爺難。您瞧,奴才一來,您連膳都進不下了,長此以往怎麼得了。萬一老佛爺常在飯點兒上打發奴才來給萬歲爺請安,或是干脆把奴才送到前來,奴才想想,自己的罪過可大得不能活了。所以奴才琢磨著,萬歲爺在的時候奴才就老實找個地方呆著,等萬歲爺起駕了,奴才再出來伺候老佛爺。這麼著既礙不著萬歲爺的眼,您也不用愁奴才老是直勾勾盯著您瞧,如此一舉兩得,您覺得怎麼樣呢?”
這回不說話的到皇帝了。
嚶鳴跪了老半晌,也沒聽見他讓平,跪累了就悄悄往后挫挫子,半坐在腳后跟上。這時聽見皇帝寒著嗓子讓跪好,然后說:“齊嚶鳴,你用不著在朕跟前裝樣兒。朕問你,你這樣費盡心機,可是盼著還能出宮?”
這麼一問嚶鳴有些惘惘的,想說是,又礙于境不敢承認,便有些喪氣的樣子,攏著眉,慢慢搖了搖頭。
到底還是想出去啊,皇帝轉過頭,看向窗外。外面的雨勢越來越大,打得西墻兒的那株海棠枝葉。他忽然牽冷笑了下,“沒人教過你,皇上問話要出聲應答麼?你同朕說實話,究竟想不想出去?你放心,不管你說什麼,朕都不會降罪,來,說吧。”
皇帝的語調里有哄的味道,要是心志沒那麼堅定,也許當真會著了他的道兒。好在嚶鳴聰明,認真琢磨了下,說:“萬歲爺,奴才進了宮,一心就想好好伺候老佛爺。至于將來出不出宮,不由奴才說了算,全看主子們的意思。”
很會打馬虎眼,也懂得如何在話語里爭斤掐兩找藏之。皇帝沒有得到滿意的答復,坐直的子又緩緩向后靠去,沉默了下道:“旁的不必說,就說你想不想出宮。”
嚶鳴說不想,一雙大眼睛向他,想看一看,皇帝接下來究竟打算怎麼給小鞋穿。
宮燈的,過彩繪的琉璃傾瀉下來,為暖閣里的一切鍍上了一層。皇帝眼睫深濃,微有倦意的時候顯出一種清雅的況味來,啟了啟道:“很好,因為你就算想,這輩子也出不去了。”
他善于在人心上扎刀,他看見眼里的有一瞬杳杳,一個滴水不的人在面臨絕時,給出的反應才是最真實的。他蜷曲的五指慢慢松開了,說起來吧,“往后別在朕傳膳的時候進來,也別在太皇太后跟前出幺蛾子。”
嚶鳴低頭道是,這時候外面進來個太監,躬著腰,頂著一面大銀盤,凌波微步似的到了皇帝面前。然后跪下,穩穩當當把銀盤取下來,穩穩當當向上呈敬。嚶鳴不知道那是什麼,悄悄看了一眼,見銀盤上并排放了十來面綠頭牌,每一面都寫著小字,某某妃,某某貴人什麼的。
當下有點尷尬,宮里是這樣的,皇帝一向公務繁忙,只有在用膳時才有閑暇想一想個人的問題。這些綠頭牌和員奏事等待召見的牌子一樣,統稱膳牌,每日晚膳的時候送進來供皇帝挑選。若皇帝相準了哪個,就把牌子翻過來,若沒什麼興致就去,這是祖宗傳下來的規矩,也是皇帝每天必須例行的任務。
原本國喪期間,是不宜有這種事的。當初定宗皇帝歸天,十個月后固山貝子多倫的庶福晉生了個孩子,為此多倫被褫奪了爵位,發到牛鼻夾道里圈終,后來就再也沒聽說有誰趕著喪期生孩子了。不過對皇帝的要求,向來沒有那麼嚴苛,皇嗣是頭等大事,該進的膳牌還是要進的,翻與不翻,就是皇帝自己的事了。
雖然不大好意思,但嚶鳴仍舊表現出了很大的興趣,悄沒聲地觀察著,看看皇帝最后會選中誰。結果皇帝連看都沒看一眼,說了聲“去”。敬事房太監道嗻,重新頂著銀盤,卻行退出了暖閣。
皇帝瞥了一眼,“你怎麼還在這兒?”
嚶鳴說:“回萬歲爺的話,奴才沒上,向主子請跪安。”
皇帝皺了皺眉,抬手一擺打發出去,忙蹲了個安,滿懷慶幸地退出了明間。
外頭空氣清冽,嚶鳴暢快地吸了口氣。松格迎上來,對皇帝能讓主子全須全尾回來充滿了激。從上到下打量了主子一遍,好,神頭兒也不錯,暗暗抓了抓的手說:“主子,咱們回去吧。”
松格撐開了傘,正要攙出廊廡,后面三慶了聲姑娘,快步上來說:“姑娘留步,萬歲爺有吩咐。”
嚶鳴心頭蹦起來,心說又怎麼了,打算怎麼收拾?結果三慶說:“上回老佛爺發話,說讓主子爺賞姑娘鴨子吃的。今兒您既來了,主子爺放了恩典,姑娘略等一等,掛爐局已經接了令兒,過會子就給姑娘送鴨子來。”
嚶鳴愣住了,吃鴨子?不會是打算現拆了鴨架子,讓在這兒現吃吧?
猶豫著問:“諳達,萬歲爺有示下,讓怎麼吃麼?老佛爺先前才賞了點心,眼下實在沒那胃口。”
三慶笑道:“主子沒說讓怎麼吃,橫豎是遵老佛爺的令兒,賞姑娘鴨子。”
嚶鳴和松格對視了一眼,一腦門子司的當口鴨子送來了,好大一整只,肚子里塞了白果,渾流著油,烤得锃亮。
萬歲爺的好意,誰敢不領呢,于是嚶鳴親自提溜著賞賜,一路從養心殿,提溜回了慈寧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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