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就是將來有可能為他皇后的人？皇帝簡直有點不敢相信, 能蹲在一口燉鍋前，從鍋蓋邊緣冒出一點熱氣時就手候著，隨時預備搶在蒸汽泛濫前掀起鍋蓋。

小小庶，雖然不像嫡福晉所出的那樣盡優待, 但也不至于淪落得花子似的, 蹲在這里自己做飯吃。這是在丟誰的臉？人來人往都看著, 就沒有一點恥心, 半點不懂得自重自？

腦仁疼……那是從腦子正中間擴散開的一種痛，抓撓不著，無能為力。皇帝就這樣站在后不遠負手看著, 夜幕如蓋, 將他的影掩在了重重墨之下。

小富在一旁甚不安, 他, 想出聲又不敢, 不經意地回了下頭, 瞿然發現后三丈遠的地方竟站滿了無聲無息的前侍衛們。

這些一等侍衛, 全部的職責便是保護行在, 扈從皇帝。皇帝在帳中，他們押著綠鞘方頭腰刀，將大帳四周團團圍住；皇帝走出牛皮大帳, 則不管去哪里, 只要沒有特旨令他們待命, 他們就必須寸步不離跟隨。

小富有點懵, 料著萬歲爺的本意, 并不是想帶人來看繼皇后如何生火做飯的。臉面對于主子們來說太重要了，好奴才得替主子保護面，他想讓這些侍衛退下，然而前帶刀侍衛上都有品階，抬腳比他頭還高，兒不會聽他的。可要是提醒萬歲爺呢，他也沒這膽兒，萬歲爺不出聲就是為了不讓嚶姑娘發現，他要是愣頭愣腦驚著了萬歲爺，那過會兒后脖子就該離了。

小富現在只有寄希于嚶姑娘，盼著能警醒點兒，至發現周圍的況有變，這麼著還能稍稍挽救一下。結果這位倒好，問：“鬼子姜呢？帶了吧？”

松格也是個糊涂蟲，專心致志拿通條捅火堆兒，十分得意地說：“不鬼子姜，奴才還抓了一把疙疸，一碟麻仁金。三天到鞏華城，咱們一天一個味兒，嘿！”

嚶姑娘顯然對這個丫頭很滿意，點頭說：“就得這樣，萬事想周全，日子才過得。夜里有點兒涼了，把斗篷取來吧，萬一了寒，把病氣兒帶到老佛爺跟前可了不得。”

松格噯了聲，這回終于轉過頭來了，正準備起，被對面的陣仗嚇得跌坐了回去。

“怎麼了？”嚶鳴問，“麻了？”

松格的臉由白轉青，由青再轉紅，囁嚅著說：“主……主……主子……”

嚶鳴心里蹦跶了一下，料想壞了，要出事兒。果然回頭一瞧，皇帝著臉站在后五六步的地方，旁跟著訕笑的小富。再遠一點兒，火照亮數不清的皂靴，那些前侍衛看大戲似的，盯著這里的一舉一。

究竟哪里犯沖，真是說不上來。看來冤家路窄不是想避就能避開的，必有一方不依不饒，想盡辦法找不自在，才能真正掐起來。

皇帝垂眼看著：“ 你在干嘛？”

嚶鳴想了想，說怕被毒死，寧愿自己做飯嗎？這種話顯然不能隨便出口，還好機靈，見風使舵地說：“奴才在給萬歲爺熬粥。”

接下來皇帝該是什麼反應呢，必定呲之以鼻，什麼狗不拾的玩意兒，堂堂一國之君，犯得上瞎心？然后好好呲打一頓，說“你自己吃去吧，朕不稀罕”，這鍋粥就又回來了。

在宮里生活，腦子首先得好使。你說了一句，推算對方下一句會怎麼應對還不夠，你得接著往后推，推到第二句，甚至第三句，如此就有備無患了。嚶鳴算是個辦事有把握的人，和皇帝幾回鋒，多著了他的路數，反正至多再吃一回掛落兒，笑一笑也就過去了。

可這回顯然推算錯了，皇帝并未如想象的那樣數落，反倒心平氣和點了點頭，吩咐小富：“聽見了？打發人端進大帳去。”

皇帝說完，轉便走。他一離開，那些侍衛也如水般退散了，剩下嚶鳴和松格大眼瞪小眼，直咽唾沫——看來今晚的晚飯算是代了。

不這樣，皇帝走幾步又回加了一句：“還有那些醬菜，一并送行在。”

嚶鳴發現這人真是連腸子都爛了，強盜還給人留一頓棒子面呢，他這是要趕盡殺絕嗎？

小富得遵旨辦事，抱著拂塵呵腰說：“姑娘別難過，回頭我想轍，給您把鍋送回來。唉，還有您的晚膳，您夜里吃什麼？膳房預備了蠔油仔和鮮蘑菜心，我再給您來份兒羅漢大蝦，再來餑餑二品，今兒是喇嘛糕和杏仁豆腐，您看嗎？”

皇帝就算在郊野過夜，吃得也是那麼滋潤。他自己用就行了，干嘛非要禍害呢，搶人嚼谷等于殺人父母，究竟有多大的仇，他才使壞下絆子，存心尋的晦氣！

可惜孝敬萬歲爺是自己說的，怨不了誰，嚶鳴勉強笑了笑道：“不必費心，我們車上還有窩頭，隨便吃兩口就打發了。”轉頭松格，“別愣著了，還不照萬歲爺說的，把醬菜拿出來？”

小富知道給搶了吃的，心里不用，可這也是沒法兒，萬歲爺是瞧著后邊有這麼多侍衛，不好駁了的面子。按說幔城里頭自個兒生火做飯，這種事也確實是生平頭一回見著。

小富只好寬兩句：“萬歲爺今兒在路上也說，長途跋涉顛騰得厲害，夜里沒胃口，想吃清淡的。正好，姑娘這兒有清粥，可見姑娘一心想著萬歲爺呢。”他哈哈又干笑了兩聲，指指那個燉鍋，“奴才就把它端走，敬獻給萬歲爺了？”

嚶鳴灰心地看著一個小太監上來，拿厚厚的汗巾子一包裹，提溜起兩只銅耳朵就走，那時候心里疼得像要滴。

松格把醬菜給了小富，目送他們走遠，哀致地看了眼主子，“好容易燉的，說拿走就拿走了。”

嚶鳴嘆了口氣，“拿走燉鍋，比拿走腦袋強。行在里頭不讓自己開火，也是我疏忽了。”

“那眼下怎麼辦？本指著夜里喝上一口熱乎的，這回算完了。”

怎麼辦？能怎麼辦？有錢住瓦房，沒錢頂破缸，忍忍也就過去了。嚶鳴舀了一瓢水，把火堆澆滅了，抬頭看月，“今晚上窩頭就月亮吧。”

這時候三慶過來了，見們主仆一左一右靠著車轅，那形容兒說不出的凄涼。

“姑娘。”三慶說，“別在這兒坐著了，主子爺傳您過去呢。”一面說，一面把個黃油紙包遞給松格，里頭是醬，拿醬換醬菜，總算夠意思了吧！

嚶鳴聽了有點遲疑，“這會兒傳我干什麼？究竟是萬歲爺的主意，還是徳管事的讓你來的？”

三慶嗐了聲，“姑娘可別疑心，假傳圣旨，別說徳管事的，就是乾清宮劉大總管也沒這個膽兒。自然是萬歲爺傳您，想是有事兒要代姑娘吧，姑娘去一趟，費不了什麼工夫的。”

嚶鳴這時候才不不愿挪了步子，心想老佛爺和太后要隨扈，來前就想好了，肯定是個苦差事。這趟出宮，除了能走出那片圍墻，見識到江山萬里的廣闊，目前對于來說，沒有任何可喜之。白天行走在黃土道上的悶熱，倒并不讓覺得辛苦，畢竟是為送行深知，就算讓走著去，也愿意。可歇下來要面對皇帝的刁難，這個讓覺得難以忍。在宮里時還能在慈寧宮，皇帝想找茬總得顧忌太皇太后，如今給丟出來了，那還不是耗子落進了蛇窩里，能不能囫圇個兒回宮，真說不準了。

腳下躞蹀，有點犯怵，“諳達知不知道萬歲爺找我干什麼？”

前伺候的都讓面子，不像以往拿鼻子眼兒看人，三慶對嚶姑娘絕對的有問必答，低了嗓子道：“您別愁，這會子是大出殯，主子爺不會難為姑娘的。至于主子找姑娘干什麼，咱們做奴才的不敢妄揣上意，橫豎您去就是了。留著神應答主子問話，我和徳管事的都在邊上伺候，萬一有點兒什麼，也會想轍給姑娘解圍的。”

嚶鳴聽了頷首，心里想著就三天，三天到了鞏華城，大伙兒都忙起來，皇帝就沒閑心找的茬了。

抬眼往前看，黃幔城中央的牛皮大帳被若干小帳圍拱著，燃燒的篝火錯落，照出一片恢弘的氣象。嚶鳴隨三慶在火盆縱列的甬道上通行，兩掖是門神一樣押刀佇立的前侍衛。這架勢，在宮里的時候倒沒有知，大約從未踏足乾清宮吧。但在這星垂四野的郊外，實在有種真切的迫。

低著頭，在眾目睽睽下走過，一向有臨危不的氣度，越是莊嚴，越是矜重。

門前侍立的太監掀起了垂簾，邁進去，停在一面牛皮繃的地圖前。地圖起的是影壁一樣分隔外的作用，但因皮薄，約能看見背后跳的燭火，和坐在案后的朦朧的影。

嚶鳴沒把力集中在皇帝的傳召上，反倒扭頭打量起地圖來。記得阿瑪書房也有江山圖，但其大小絕不能和這面相比。仔細端詳，細線勾勒出綿延的群山，水紋涌的是海疆，還有玉門關外漫天的黃沙……竟從來不知道，大英原來有如此遼闊的幅員。

三慶進去通傳，一會兒就出來了，說：“姑娘，主子讓覲見。”

嚶鳴這才收回視線，定了定神斂袍走進大帳深，蹲了個雙安道：“奴才聽主子示下。”

案后的皇帝靜靜審視，微微低著頭，奔波一天后生火做了頓飯，好在進來之前抿了頭，不像剛才似的，蹲在火堆前一派蓬頭垢面的狼狽模樣。人嘛，就該像梅瓶里的花似的，可以執著于細膩的小調，用以點綴男人無聊的政治生涯。既然知道見駕前修一修邊幅，總算還有救。

但該教訓依舊得教訓，就像先前的丟丑，實在大大不應該。皇帝說：“你知道自己今兒做錯了麼？”

嚶鳴說是，雖然不愿，但認罪態度極佳，“奴才不該自作主張，在外頭刨坑架鍋。”

皇帝說對，“你要注意自己的份，免得丟了太皇太后的臉，也丟了你阿瑪的臉。”

其實他很想說別丟了他的臉，畢竟冊封做繼后，幾乎是板上釘釘的事兒了。將來人說，說“皇后娘娘我見過，就是送大殯那回，蹲在泥地里做飯的那個”，這麼著像什麼話？他的皇后可不是燒火丫頭能干的。

而嚶鳴呢，覺得太皇太后的臉幾乎是丟不著的，至于納公爺為人，因為丟的臉太多了，也從來不怕丟臉。這麼一想還是認為自己沒大錯，人總要吃一塹長一智，從掛爐鴨子到羊燒麥，再到后來的西墻兒頂硯臺，吃了他多虧？也害怕，萬一路上他又在膳食上手腳，那就活不到抵達鞏華城了。

可是心里嘀咕是自己的事兒，沒法子拿到臺面上來。惹惱了萬歲爺，回頭拍桌子瞪眼罰立旗桿，畢竟還是要臉的，這麼大庭廣眾的現眼，總歸不好看相。

“是。”恭順地說，“萬歲爺的教誨奴才記住了，奴才空有一片報效主子的心，沒腦子好好琢磨，是奴才的罪過。”

就像那天赦免罰跪后，德祿奉命問知不知道錯在哪兒。結果沒拿現的逃避選秀說事兒，一下撇出去八千里，說不該送荷葉粥來，當時就人一口氣卡在嗓子眼里不上不下。今天又來，空有一片報效主子的心？說的真比唱的好聽，以為他能相信，那粥當真是給他熬的？

皇帝冷笑了聲，“你別忙為自己開，你心里在計較什麼，別打量朕不知道。”

嚶鳴還是垂著頭，小心翼翼說：“奴才進宮，不敢心存計較，奴才一心一意想著主子。”

的神來一筆，居然把皇帝說愣了。皇帝原本準備好了疾言厲教訓一番的，結果計劃趕不上變化，那句一心一意想著主子，分明就是刻意奉承，皇帝卻開始認真揣度，里頭究竟有幾分真假。

邊上侍立的三慶看了小富一眼，發現這回鬧不好能打在七寸上。小富眨了眨眼，誰說不是呢。

皇帝猶豫了，他皺著眉斟酌，甚至分辨的神，試圖從中找出一佐證來。無奈盯著腳尖，所有的世故圓都藏在那一低頭的作里，皇帝又有些不滿，“齊嚶鳴，你很心虛麼？為什麼老低著頭？”

嚶鳴發現這皇帝確實難伺候，抬眼被斥窺探天，低頭又說心虛，看來得斜眼才行了。太皇太后曾經對說過，別拿自己當奴才秧子，天生也不像那些包，愿意任人著玩兒。泥人不還有三分土呢麼，說：“萬歲爺，奴才怕回頭又不錯眼珠瞧您，豈不在主子跟前失儀？”

打太極的功夫爐火純青，又把話頂了回去。其實要是像先前似的說乎些，皇帝也不是那麼不通理的人，可綿里藏針，下了皇帝的臉，那況就不妙了。

“朕知道，你進宮是迫于無奈，因此你百般不愿，在朕跟前怪氣。”

嚶鳴明白了，這回是專程找斗的，于是欠說不敢，“奴才從來沒在主子跟前怪氣，進宮是老佛爺瞧得起鄂奇里氏，奴才心甘愿侍奉老佛爺，請萬歲爺明鑒。”

皇帝又一哼：“今兒朕端了你的粥，你記恨朕。”

嚶鳴心說不止是今兒，從深知委屈開始，就一直記恨他。然而不敢說，但被他咄咄相也有些不耐煩，便道：“奴才怎麼能記恨萬歲爺呢，奴才的家命都是萬歲爺的，區區一鍋粥算得了什麼。”

“還有醬菜。”皇帝替補充了一下。

嚶鳴點頭，“對，奴才忘了還有醬菜，謝萬歲爺提點。”

皇帝終于可以確定了，有反骨，對他心懷不滿。但他并不覺得有什麼不好，反正彼此都挑眼，藏著掖著猶如隔靴搔，十分不痛快。他輕舒了口氣，反倒意態閑適了，“不瞞你說，朕也不待見你，只要朕樂意，怎麼欺負你，就怎麼欺負你。朕知道，你恨朕恨得牙兒，可那又怎麼樣，你還能吃了朕不？”

結果半點也不生氣，蹲了個安道：“萬歲爺言重了，我哪兒能吃了您呢，我是回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