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富和三慶是什麼時候跟來的?才剛怎麼沒見著他們人影兒?”嚶鳴毫不在意那個白眼,看看后面罩房, 又看看前頭抱廈, 納罕地問。
皇帝知道他們的勾當,雖說盡心盡力為主子創造一切機會, 但先頭不來伺候汲水, 這點還是讓他有些不滿的。他哼了一聲, “沒有朕的令兒, 他們就得寸步不離隨近侍。”
嚶鳴自然也不笨, 前那三個有多熱心的撮合, 心里明白。本以為他們這回真沒跟來,誰知皇帝揚聲一喚,幾乎眨眼的工夫他們就到了, 可見不論多想討好主子, 肩上的職責也不能忘。太監這行很苦, 像他們有了品階的還好些兒, 剛才那兩個就不必說了,上穿的是最低等的青布袍, 興許領的就是看守亭子的差事吧!
覷了覷皇帝臉,“萬歲爺, 您打算怎麼置那兩個小太監?”
皇帝皺著眉, 一臉犯惡心的模樣, “宮里早有這條宮規, 太監狎戲被拿住, 一律杖斃。”
這深宮看著赫赫揚揚, 其實見不得的地方還麼,所以就缺個厲害的人整治。先皇后不問事,不不愿地進宮,堅守自己心的堡壘,然后不不愿地謝世,半分也沒有盡到一個國母應盡的責任。宮務這些年一直是太皇太后在料理,如今太皇太后上了年紀,難免有疏于過問之,就縱得這些太監無法無天了。
皇帝這頭還在為后宮沒人立規矩心煩,嚶鳴琢磨的卻是另一樁,“萬歲爺,您剛才都看見什麼了?”
皇帝被問得一愣,心想還好擋住了。
“你關心那些不該關心的做什麼?”皇帝輕蔑地審視,“是不是很懊悔沒有親眼看見?孩兒家,看了不該看的東西,會爛眼睛的。”
啊,這個人,真是張就捅人肺管子!嚶鳴眨了下眼睛道:“奴才就是隨便問問……”然后小聲嘟囔了句,“看見了就爛眼睛,您眼睛不還好好的麼……”
皇帝說混賬,“朕是男人,不像你,四六不懂,著腦袋湊什麼熱鬧?”
又換了個笑瞇瞇的臉,和道:“奴才實沒見識,不知道里頭緣故。沒有親眼得見的事兒,不能評斷對錯是非,主子您說呢?”
皇帝一下就覺得詞窮了,才想起來馬上就要當皇后了,皇后要直面很多東西,這麼護著不讓看,將來對那些臟的臭的還是一竅不通。只是這種事兒,怎麼和解釋才好……皇帝斟酌了良久道:“太監雖然不能盡人事,但他們那顆心不死,沒有宮瞧得上他們,他們太監窩里也能找樂子。你別細問,朕不會說的,怕臟了你的耳朵。前朝宗年間有太監做把戲,把遂初堂都給燒了,宗皇帝下令凌遲,宮里幾千太監都押出去親眼見證了,這事兒后來就杜絕了。如今日久年深,死灰復燃,不狠狠懲治,只怕禍患就在眼前。”
嚶鳴聽了覺得有些心驚,原本覺得雖傷風敗俗,還不至于把命代了。現在經他解釋才明白里頭的患,那些低等太監并不是個個安分守己,有的又又壞,為了掩蓋自己的錯,他們就敢放火燒宮。帝王呢,家業太大,不能面面俱到,這紫城宮連著宮,闕連著闕,一點兒火星子要是發覺不及時,幾百年基業就能毀于一旦,這麼一想真是令人不寒而栗。
皇帝見憂心忡忡,心里倒歡喜起來,至不像薛深知似的,能給出適當的反應。
當初的孝慧皇后,似乎從來沒有想過要融婚后的生活。有的清高,宮為后非所愿,可以長期以一種置事外的態度看待宮里的一切。也許和二五眼相得非常融洽,但不代表和名義上的丈夫也可以。皇帝在大婚前不能親政,大半的決策還需輔政大臣和王大臣共襄,因此并不十分把他放在眼里。一個是不的帝王,一個是當朝權臣之,在看來他們是平等的。可不明白,相權永遠無法與皇權抗衡。冷淡和疏遠是相互的,彼此都是驕傲的人,誰也不會向誰低頭,最后一場婚姻就這麼灰飛煙滅了。
還好二五眼臉皮比薛深知厚,彎得下腰來,懂得舍棄小我全大我。當初太皇太后接進宮,皇帝很不贊,覺得沒有必要多費手腳。到如今才明白皇祖母的用心,這半年時間是一個磋磨和甄別的過程。人的子不是不能改變的,如果像冊封孝慧皇后一樣,直接下詔把迎進宮來,到最后無非造就另一個薛深知罷了,絕沒有今天如魚得水的齊嚶鳴。
皇帝如今覺得自己真是好兒,這回又當了宮廷啟蒙第一人,讓他有種踏實的就。他問:“這會兒你看,那兩個太監該不該殺?”
嚶鳴慢慢頷首,“如果宮規明令止,那就決不能姑息。今兒是撞見了一回,私底下這麼干的只怕更多。”
皇帝點頭,“拿住了筏子,大肆作一回文章,用不著驚老佛爺,給慎刑司查辦就是了。掌管宮務最忌親力親為,經手太多,你就是天字第一號壞人。發話下去,自有奴才們承辦,好與不好也有奴才們頂缸。辦大事者只聽回稟,你不親管,犯事兒的還有個念想;你要是親管,萬一哪里沒有周全,會損了自己的面和威,明白了?”
嚶鳴道是,知道這是皇帝在教怎麼做一個皇后。這宮廷里確實沒有什麼人味兒,謹守自己的一畝三分地,有時候還會被人坑了,知法犯法不是難自,是兒就沒把規矩放在眼里。
這呆霸王,一本正經說大道理的時候真像那麼回事兒。嚶鳴一頭想著,一頭瞧了他一眼。
皇帝接住了那道悠悠的眼波,心里驀地一蹦。慌神容易馬腳,他忙正了正臉,昂首走出了后罩房。
出來才發現,外頭竟下雨了,雨點兒很大,檐上雨水也滔滔落下來。假山石前的芭蕉被打得簌簌搖,嚶鳴著筆在流杯渠前雨興嘆,試著喊了聲“來人”,盼前的人能再一次隨傳隨到。
可惜石沉大海,小富和三慶押著人法辦去了,自然沒人來聽示下。眼看天要黑,這場雨是下雨點子不見打雷,也不知要下到多早晚。嚶鳴正發愁,看見皇帝舉著一把傘站在邊上,咦了聲,“多巧的,恰好解了燃眉之急。”
皇帝卻知道不是巧合,就一把傘,靠在他們必經的門廊邊上,八又是那幾個奴才干的。
“朕先走,回頭人來給你送傘。”皇帝說。
嚶鳴有點兒信不過他,萬一他回去之后忘了,那豈不是要整夜困在這花園里?于是笑了笑,輕聲細語說:“奴才伺候主子一塊兒走吧,怎麼能主子自己打傘呢。”
皇帝想了想,把傘遞給了。
宮里的傘巧雅致,不像民間使的那麼大,兩個人打一把得慌。嚶鳴努力想兼顧彼此,無奈皇帝個頭高,不大好撐,漸漸就往自己這里偏過來,不是有意的,是胳膊不聽使喚。
皇帝大半個子在了外頭,肩上都了,于是很不滿,“你究竟會不會打傘?”一把奪過來,“給朕!”
可是他打傘比更惡劣得多,嚶鳴覺得自己只有腦袋擋住了,底下子幾乎全。
皇帝還說風涼話:“你們姑娘就是,要不怎麼只有腦袋沒呢!還好現在天兒不涼,了不要的。”
這是拿別人窮大方,嚶鳴已經不想和他說話了。
進養心門的時候德祿傻了眼,他沒想到他們是這麼回來的。他原想著至萬歲爺該摟著嚶姑娘,要是更進一層,嚶姑娘打傘,萬歲爺背著嚶姑娘,那多相宜!結果這位主子爺只保住了姑娘的腦袋,任由姑娘渾淋得稀,德祿覺得心太累了,累到他想稱病告假。這麼好的機會平白糟蹋了,姑娘雖然笑得大度,但心里對萬歲爺必然更沒好了。
怎麼辦呢,快張羅給二位沐浴更吧!皇帝換上了干爽的裳,在暖閣里看了會兒書,德祿送紅棗茶進來的時候,他朝外了一眼,“還沒收拾好?”
德祿說是,“姑娘家梳妝起來費時候,不過這會兒也差不多了吧,拾掇好了自然要上前頭來的。”
皇帝沒言聲,復低頭看書,忽然又道:“朕看……不怎麼高興似的……”
德祿心道阿彌陀佛,您總算看出來了,應該把“似的”二字去掉,人家可不就是不高興了嘛!但這種話對別人可以直言不諱,面對萬乘之尊卻不能,還得含蓄著點撥,“姑娘想是淋了雨,略略有點兒不快。”
皇帝面不豫,“傘是朕打的,還不快?朕的裳也了,不是只有一個人淋雨。”
德祿歪著腦袋搜腸刮肚,賠笑道:“萬歲爺能給姑娘打傘,那是姑娘幾輩子的造化。主子是什麼人呢,堂堂一國之君,莫說姑娘,就是前朝的元老重臣,也沒有一個得過這樣的殊榮。不過萬歲爺,姑娘畢竟是孩兒麼,孩兒心思細膩,淋得這樣兒,難免有些不高興。”
皇帝覺得麻煩,矛頭又調轉過來對準了他,“是你想得不周全,既然送傘,為什麼偏偏只留一把!”
德祿愣在那里,覺得百口莫辯,半晌沒轍了,在自己臉上拍了一記說是,“奴才疏忽了,竟忘了送兩把,下回一定仔細。”
皇帝不耐煩地移開了視線,看見炕幾上那塊手絹,拿過來遞給他,“給承乾宮送去。”
德祿趨接了過來,雙手托著一瞧,立時便明白了。呵腰道是,”奴才這就給貴主兒送去。“
就算再尋常的帕子,從前出來的必要細雕琢一番。德祿給它配了個喜鵲登枝的錦盒,找朱紅的漆盤托上,趁著宮門還未下鑰,冒雨進了承乾宮。
貴妃的寢宮里燃著沉香,綠釉狻猊香爐頂上裊裊的煙霧彌散,貴妃坐在的寶座上,一八團喜相逢的裳,把那的五襯得愈發端莊。見德祿來了,因他是前管事的,對待起來自然更和氣一些。
德祿垂袖向行禮,說:“恭請貴妃娘娘金安。”
春貴妃忙抬了抬手:“快伊立吧。”轉頭吩咐跟前的宮,“給諳達看座,沏茶來。”
德祿笑著說謝謝貴主兒了,“奴才值上還有差事,就不喝茶了。奴才奉萬歲爺之命,給貴主兒送樣東西來,這就要回去的。”說著把漆盤給了上來接手的宮。
貴妃因隔三差五常賞賚,也不急于去瞧盒子里是什麼,只問:“萬歲爺這兩日可好?后宮嬪妃不得召見不許進養心殿,我心里記掛著,也不能過去看看。”
德祿說一切都好,“萬歲爺政務上忙,待忙過了這程子,總會來瞧貴主兒的。”
貴妃頷首,“勞諳達替我帶話,請萬歲爺保重圣躬。”
德祿道是,垂袖又打一千兒,緩步退了出去。
宮敬獻上錦盒,把盒子擱在上,著如意小鎖頭揭開了蓋兒。盒子里只有一方十樣錦的帕子,再沒有其他了,怔怔盯著那方帕子,只覺一寒意從脊梁緩緩爬上來,爬進腦子里,爬向了四肢百骸。
啪地一聲,驚惶地扣上了蓋子,一雙繡目狠狠向珠珠,“你是怎麼辦的差事!”
珠珠不明所以,但料著是和那個橄欖核兒有關的,便使眼屏退了殿里侍立的人,猶豫著問:“主子,出什麼事兒了?”
貴妃幾乎不敢細想了,胡把盒子扔給了,自己偏過子,撐著炕沿急不已。
珠珠一看之下也呆住了,急切道;“主子明鑒,那方帕子奴才已經燒了,千真萬確的,奴才敢對老天起誓。”
貴妃哼笑了聲,“燒了?怎麼又會落到萬歲爺手上?我拿你當個心腹人兒,你卻把我賣了。坑了我,你有什麼好?”
珠珠跪地大哭起來,“主子……奴才是依附主子活命的,奴才就是再糊涂,也不能把這麼要的東西留下當證。奴才當真是燒了,這會子灰還在西墻兒底下呢,主子要是不信,奴才這就帶您去瞧。至于這帕子,怕是齊二姑娘向萬歲爺告了主子的黑狀,咱們這回反給坑了。”
貴妃心里七上八下,只覺五臟六腑都攪合到一塊兒去了。從未過這麼大的驚嚇,分明一片錦繡的前程,忽然就黯淡了灰白,慌不擇路,不知道怎麼辦才好。
果然是扁擔那里出了差池,原就覺得大不妥,是珠珠拍著口擔保,說萬無一失的。剛進宮不久,后宮的勾心斗角哪里能嫻運用,聽了這個老宮人的話才鋌而走險。如今可好,不蝕把米,眼下可悔死了。宮門下了鑰出不去,找不見一個能商量的人,自己在宮里轉圈兒,又驚又怕又冷,這一夜竟像一年那麼漫長。眼地數著更上的時辰,聽東一長街上的梆子篤篤敲打過來,又敲打過去。終于落鎖的鐘聲響起來,如坐針氈熬到了辰時,才急匆匆趕往壽康宮。
敏貴太妃不像太皇太后或太后,是姥姥不疼舅舅不的虛職,自己又沒個一兒半,宮里的晨昏定省沒有的份兒。就一個人在壽康宮里過著可有可無的日子,唯一的可喜之,大概就是進宮的侄一舉晉封了貴妃吧。
可這個侄滿臉憔悴走進壽康宮時,著實嚇了一跳。手里拿著澆花的壺兒,怔怔看著過來,貴妃還沒開口,眼淚就先流了下來,貴太妃到一陣無力,“出事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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