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自覺很丟人, 他本想找樂子，沒想讓人看見，尤其是。可事兒就是這麼不湊巧，原來早和太后進了咸若館, 他所做的一切都落了的眼, 在背后不定怎麼笑話他呢。

可臉上倒一本正經得很，那模樣像個治病的郎中，浩然正氣式地說著“我給你號號脈”。其實他確實需要號脈，近來做的事兒是有些出格了, 自己知道不應該，但那種想要撒撒野的沖一直驅使著他，到底跑到花園里來了。

如今是避無可避，既然撞了個正著, 說明運道不佳。他猶豫了下, 還是把手里的家伙什拿出來，到了手上。

“朕不過是覺得你說大話，想驗證一下是不是真的能招蝴蝶。”

嚶鳴嗯了聲, 似乎對他的話還算認可。仔仔細細檢點了每一個環節, 最后說：“您鉆的這個眼兒不對, 風車才鉆在正中間呢, 得往邊上挪一挪。還有這兒，也忒短了, 蝴蝶看見您的袖子這麼招呼, 哪兒還敢近您的呀！”

皇帝雖然對的挑眼到不悅, 但人家是行家，他也沒有什麼可反駁的。

嚶鳴是個爽利姑娘，既然發現不足之就得矯正。這花園里最不缺的就是樹枝，地上就有現的，撅了一兩尺來長的換下了筆管，又重新在紙片邊緣開了個眼兒栓回去。一切準備就緒后，舉著兒說“看我的”，然后當風揚手搖擺起來。紙片被細線牽扯著，在半空中忽上忽下的飄搖，乍一看真有些像菜蝶兒。嚶鳴的臉上掛著燦爛的笑，不管能不能招來蝴蝶，自己首先樂了一個孩子。

這是多久以前的事兒了啊，十歲以后就沒玩兒過這個，現在重拾記憶也有意思的。

賣力地搖兒，袖子落在肩頭，那一截小臂在日頭下白得反，白了一捧雪。笑得眉眼彎彎，那種神最能染人，皇帝看著那張臉，仿佛上下翻飛的不是紙片兒，是他的一顆心。

“快瞧，來了！”嚶鳴聲喊，“來了……來了！”

簡直如同一片奇景，遠的菜蝶兒果真出現了，翩翩地，從四面八方匯聚過來，初略數數，總有六七只。

多不可思議，皇帝之前是抱著將信將疑的態度，本以為的話不可靠，誰知最后竟親自證明了。那些小小的，不起眼的生靈，扎堆兒的場面雖不雄壯，但充滿震撼。皇帝瞇眼看著，看那些翅膀隨著紙片飛舞，越聚越多。他不由也笑起來，在前面跑，他在后面追趕。把蝴蝶都引進了咸若館正殿，那個佛龕林立的莊嚴的圣地，忽爾來了這麼一群靈的小東西，上首的佛祖和度母見了，應當也覺得有趣吧！

兒時的游戲，到這里就結束了，只要把蝴蝶引進屋子就算贏。嚶鳴收起了家伙什，仰著頭看四散紛飛的影，穿過撲棱棱的小翅膀，看見了皇帝臉上的笑。

這種笑容，恐怕連他自己都沒見過，不同于平時那種冷笑和淺表的應付，是發自心的高興。彎著眼睛，出一排漂亮齊整的牙來，不帶任何心機，也沒有任何負擔，就是純粹跟著胡鬧取樂。

人只有放肆撒歡時，那種歡喜才是真的歡喜。嚶鳴見他這麼笑著，先頭還嫌他傻，這會子也不覺得了。這樣好的，別老苦大仇深，他是皇帝，皇帝的心好與不好，關乎很多人的生殺。萬歲爺高興，大伙兒天下太平；萬歲爺不高興，那就是一片狼嚎鬼，家翻宅。所以說伴君如伴虎，就算是只笑面虎，不是打心眼兒里的舒稱，底下聽差的也如履薄冰。

“您瞧我沒騙您吧！”得意地擺了擺手里小兒說。

皇帝的視線調轉過來，正想應，忽然發現自己的表不得，笑容立刻匿了，淡聲道：“這種小把戲，只有不長腦子的菜蝶兒才上當。你那麼怕蟲，菜蝶兒不也是蟲嗎，你倒不怕？”

蟲和蟲也有不同，嚶鳴說：“奴才不怕菜蝶兒，因為我喜歡長得好看的。那些蟲還有長殼兒的就不行，像唧鳥呀，刀螂什麼的我都怕，就這菜蝶兒，我還能擔待擔待。”

所以這人就這麼淺，只看臉，看不見深層的東西。皇帝眼波一轉，表示了輕蔑。

嚶鳴想起來，昨兒還和他不對付呢，這會兒游戲結束，他又開始不招人待見了，便把那家伙什往他手里一塞，蹲了個福說：“菜蝶兒奴才給您引完了，奴才告退了。”

皇帝不說話，寒著臉看著。

哪兒又不對了麼？嚶鳴覷他一眼，“您這麼瞧著我干什麼？”

皇帝別開臉道：“你如今膽兒可大了，全然不顧朕高興不高興。朕記得你才進宮的時候很聽話，這才半年而已，你怎麼變得這樣了？”

嚶鳴低頭想了想，“因為奴才以前的做小伏低都是裝出來的。”

皇帝一聽，拿住了七寸，“好啊，真說到朕心兒里了，朕就是這麼覺得。”

“那主子打算懲我麼？”瞇覷著眼，笑著問他，復嘆了口氣說，“其實還是因為奴才和您越來越了，以前我可怕您了，現在不知怎麼的，不再怕得那麼厲害了。”

這話說得意味深長，皇帝也聽出了一點別樣的味道，像一跤跌進了罐子里，糖涌上來。他抿著，要笑又偏要按捺，便仗著個頭高，轉過腦袋微揚起了臉，“朕知道這種說法，民間‘殺’。”

嚶鳴噎了下，垂著頭說是，“好像也能這麼說。”

但是皇帝一點兒不生氣，他甚至覺的自己就愿意被殺。以前恭恭敬敬的，他在面前雖有威嚴，但欠缺這種活泛且親近的味道。其實他心里不愿意主子、萬歲爺的他了，等將來找個合適的機會，讓直呼他的名字也不賴啊。

“你晚膳用了麼？”皇帝別別扭扭問，知道這是唯一能留住的好辦法。

嚶鳴瞧了瞧天上，“這會子剛晌午，吃什麼晚膳呀！”

所以這意思是還沒吃吧！他負手走出了前殿，邊走邊道：“朕過會子傳膳，賞你搭桌子吧。”嚶鳴還沒來得及謝恩推辭，他就已經闊步往攬勝門上去了。

這呆霸王，倒也不是那麼不堪，除了有時候獨斷專橫些，大多時候還是正常的。嚶鳴站在臺階前向南眺，園子里風正好，這秋不秋的時節，不像先頭那麼熱得厲害了，惴惴的心也能平靜下來。早前對進宮很恐懼，宮廷生活的最開始也難熬異常。現在時候久了，好像適應了這里的一切，那麼多人同被困在這雕梁畫棟的城里，不是最孤單的。

七月初六轉眼便到了，因在宮里，朝廷頒發的冊封詔書先在跟前宣讀，然后又上直義公府念了一回。

納公爺領著全家老小跪在堂屋前的空地上，后擺著紫檀的香案，案上高高點著一支線香。風徐徐吹來，吹得線香頂上微茫燃，也吹得廷總管劉春柳拂塵上的白馬尾縷紛揚。

保和殿大學士舉著黃綾圣旨，每一個字節都拖得老長：“朕惟道法乾坤、治乃人倫之本。教型家國、壸儀實王化之基。咨爾鄂奇里氏，公納辛之也。系出高閎，祥鐘戚里，嘉表度，六行悉備，宜昭教于六宮。茲仰承太皇太后慈命，以冊寶立爾為皇后。其尚弘資孝養，益贊朕躬，茂著雍和之治……”

納公爺覺得魂兒都在頭頂上飄著，但耳朵像生了鉤子，死死勾住了圣旨上的每一個字。他是沒想到，他們齊家從龍這麼多年，在他這輩兒里，出了第一個皇后。

往后他就是正正經經不折不扣的現任國丈爺啦，多稀奇，多人慨際遇的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納公爺自覺腰桿子這回可了，世上哪有人不愿意出人頭地的，當年孩子們到了參選的年紀，要不是薛尚章自說自話拍板讓閨當了皇后，納公爺也有過讓嚶鳴進宮的念想。可后來知道沒戲了，姐兒倆再好，共事一夫沒意思。二丫頭像他一樣重義氣，在深知手底下，一輩子至多混個妃位，出息不大，干脆逃避參選，找個尋常人家嫁了得了。如今兜兜轉轉，這頂冠到底還是落在了齊家，納公爺此時有種想哭的沖，仿佛這些年的鳥氣終于吐了出來，要當就當一把手的壯志自己沒能得酬，閨做到了，耀門楣。

大學士念完了最后一個字，笑著說：“公爺，給您道喜啦。”

劉春柳上來攙扶，一向眼里沒人的大總管這回熱非常，垂袖向他們打了一千兒道：“給公爺和福晉、側福晉道喜了，娘娘進宮半年時候，今兒詔書下了，這會子家里總可安心了。后頭大婚事宜，老佛爺發了懿旨，一應照先頭娘娘的規制來……”說著聲口矮下來，笑道，“就是按著嫡皇后的規矩過禮，您想想，這是何等的面和尊榮。”

“是是是……”納公爺揖手說，“全賴老佛爺和萬歲爺抬，只盼著娘娘能好好伺候主子，代我們鄂奇里氏報答主子們的隆恩。”一頭說著，一頭往上房引，請大人們喝口茶，一同沾沾喜氣。

前頭有納公爺招呼，福晉和側福晉就退到后院去了。側福晉眼下還暈乎著，似哭似笑對福晉蹲安：“給福晉道喜了。”

福晉笑著扶了一把，“孩子是您生的，該當我給您道喜才是。”

“不不。”側福晉含著眼淚說，“孩子雖是我生的，更是您的閨。這些年全仰仗福晉調理，讓識得眉眼高低，進了宮才得主子賞識，這些全是福晉的功勞。頭前三哥兒和四哥兒爬樹看見姐姐了，說姐姐瞧著滋潤模樣，我心里還放不下。這會子旨意來了，一塊大石頭落了一半兒，總算沒有委屈了孩子，要不我這一輩子都要揪在上頭了。”

福晉聽了也有點兒悵惘，高興只能高興一半兒，宮里沉浮瞬息，誰也不知道路能不能一直寬坦下去。但開了好頭，總比一直不明不白的好，這半年孩子在宮里沒消息，家里比更著急。眼下塵埃落定，大概還是不上心的樣子，家里就連那份一塊兒高興了。

“只是不讓娘娘回家來，說老佛爺和太后舍不得，要留在宮里。”側福晉很失的樣子，“原以為能在家待上三個月，我把那小院兒都收拾好了，這會子心里頭真不是滋味兒。”

福晉說不礙的，“咱們明兒就進宮謝恩去，不愁見不著娘娘。”

兩位母親丫頭丫頭的慣了，如今開口閉口娘娘，彼此都有些不好意思。

來宣旨的人稍逗留一會兒就回宮復命去了，納公爺打發人過來傳話，說要上祠堂通稟祖宗。福晉和側福晉進門的時候，正看見納公爺跪在列祖列宗神位前念念有詞，說：“咱們齊家出皇后娘娘了，往后就是正經皇親國戚。雖說當了皇后不算什麼好事兒，但總比當妃子強。請老祖宗們保佑孩子一切順遂，來年抱個阿哥，那咱們家的基就穩了。”

做母親的，所求沒有那麼多，福晉和側福晉都只盼孩子沒病沒災。畢竟薛家的例子在眼前，皇帝雖尊貴，三歲的時候沒了母親，六歲的時候先帝升遐，后來迎娶孝慧皇后，不過五年景，皇后也病逝了，若說命格，皇帝實在不算乎。但眼下沒法子，既然到了這一步，不走也得走。但愿嚶鳴的命格能拿得住他，這是全家最大的愿。和帝王家結親不像和平常人家，平常人家有問名，能合八字，皇帝的八字可哪兒能讓你們拿來排算呢，一切都是宮里欽天監料理。他們那頭自然向著自己，不得住，全得看嚶鳴的造化。

納公爺領頭給祖宗磕頭，才磕了一半，聽見門外小廝進來傳話，說薛公爺福晉來了。

側福晉遲遲瞧了福晉一眼，“才下的旨意，人就登門了，這回八有說頭了。”

福晉嘆了口氣，“無事不登三寶殿，當初是他們把娘娘送進宮的，這會兒封了后，這是來看收了。”一面說，一面起往前去了。

薛福晉坐在圈椅里，低著頭一副憂心忡忡的模樣，福晉從廊下過來，過菱花窗看得一清二楚。只是自己一現，薛福晉立刻換了一張笑臉，說：“我才剛從梅翰林家回來，走到半道兒上聽說宮里下旨了，特來給你們道喜。”

福晉還了一禮，“同喜同喜，娘娘是您的干閨，眼下孩子出息了，也要謝謝福晉當初的舉薦。”

這是在打薛福晉臉，關于那頭使勁兒把嚶鳴送進宮的仇，齊家即便到了現在還記著呢。但薛福晉并不放在心上，他們怨恨由他們怨恨去，今天來，只是來給他們提個醒兒。

“們姐兒倆上輩子八是一對雙伴兒，原就是那麼好的，現如今走了同一條路，我這會子想起先皇后來，心里針扎似的疼。娘娘是我們的干閨，我和干阿瑪拿當自己孩子，眼下登了高枝兒，我們也放心了。只是這皇上，倒不像從前了，這頭冊封娘娘，那頭在朝堂上頻頻敲打我們老爺，真應了人走茶涼這句話。我是想著，你們不日要進宮謝恩的，見了娘娘替我帶個好兒，也請得了機會，在皇上跟前言幾句。”

福晉是個沉得住氣的，著手絹慢悠悠道：“您倒忘了，后宮不得干政，朝堂上的事兒，娘娘怎麼好開口呢。況且同皇上，得怎麼樣咱們尚不知道，只怕是有這個心，也沒這個力。”

“話不是這麼說。”薛福晉笑了笑，宮里的向，他們時刻都關注著，“皇上幾次三番賞娘娘一同進膳，自是錯不了的。咱們呢，畢竟親如一家，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不是？”

這話里話外的意思，就是要生一起生，要死一起死。越是當了皇后，越該顧及母家存亡。這世上還沒有一個不靠母族在帝王家立足的皇后，嚶鳴為了穩住地位，保全齊家，就得先保全薛家。

福晉長長嘆了口氣，這也算人拿住了把柄，誰納公爺當初確實跟著薛派干了不糊涂事兒呢。福晉說吧，“等明兒咱們見了娘娘，一定把您的話帶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