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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宮繚亂》 第86章 霜降

祁人有老例兒, 宗室子弟不得擅自出城。皇帝六歲即位,他也不像祖上那些皇子們那樣有機會奉命辦差。其實他生活的圈子并不大, 坐擁萬里江山,那是這個頭銜賦予的。他每日往來于乾清宮和養心殿之間, 江山社稷有時候只是地圖上綿延的線條, 或是乾清宮前一左一右佇立的, 分別名為“江山”和“社稷”的兩座金亭子。

當然了, 他也有機會走出這座城, 上外頭去看看, 但這樣的機會不太多, 十七年來兩回出巡,五回秋狝,一雙手都數得過來。皇帝肩上的擔子太重, 朝政、讀書讓他須臾不得清閑,他連上四九城轉轉的機會都很有。唯一一次印象深刻的,大概就是親政前夕逛了一回夜市, 細算有六年景了。那時正值盛夏, 他換了素在街市上穿行,邊是三教九流市井百姓, 汗臭混合著吵嚷囂,他看見了一種低俗混, 但又純粹坦然的快樂。

在他心里, 那個不怎麼潔凈的前門樓子, 是他對宮外的向往。前門樓子的小吃也不那麼干凈, 人來人往可能帶起泥沙,飄進鋦了釘的碗里……但就是這種貧寒的家常,莫名讓他覺得生活在其中的人充滿煙火氣。他喜歡那種市井的味道,雖然這種喜歡可能難登大雅之堂,甚至不該為一位帝王的念想。但他記得那晚的燈火錯落,也記得那個餛飩攤兒。

一碗餛飩讓皇帝記了六年,要是放在宮里上,那是值得幾輩子人夸耀的功績,經營餛飩攤兒的老人卻渾然不知。皇帝是個自律的人,就算記掛也不貪吃,宮里膳尚且有不吃第四口的規矩,別說宮外不經查驗的小吃了。可是上個月他出去探病重的總師傅,路過正門的時候發現那個攤兒還在,于是就開始盤算著,帶他喜歡的人去嘗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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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吃的人,其實討好起來很容易,這點德祿沒教他,是他自己領悟出來的。不是說嫁人就是為了找個能吃到一塊兒去的人嗎,要戒了他的羊,他就想帶去試試他覺得不錯的東西。

嚶鳴對明兒能出去充滿了期待,這頭剛放下筷子,就開始心明天的安排,“您得定個時候,我好預備起來呀。”

皇帝說:“等天黑了,宮門下鑰后沒人走,不會走消息。再則去得太早了攤兒都沒出,只怕吃不。”

嗯了聲,“咱們在哪兒匯合呀?”

“朕來等你。”皇帝春風滿面地說,活像胡同里的孩子約好了一塊兒出去粘蜻蜓,興致更高的那個,主上小伙伴家里蹲守催促。

就這麼說定了,嚶鳴心滿意足地回去了,原本以為薛福晉造訪那事兒不好蒙混,結果黑不提白不提地翻篇兒了,皇帝仿佛兒沒把這事兒放在心上,和在一起便只剩研究吃的。

最后不會把他調理大英頭號貪吃帝王吧,要是這麼著可罪孽深重。不過再想想也沒什麼,能吃了才壯,這點上和皇帝不謀而合,愿意對方胃口好,吃是福氣,不吃才要完呢。

抓耳撓腮等著第二天快來,這種心真是難以言表。好容易熬過一夜,天亮就開始琢磨,今兒該穿哪件裳。務府送來的都太華了,穿出去不合時宜,好容易挑了幾件素的,又左右搖擺拿不定主意。皇帝來的時候還在發愁,提溜著兩件裳往自己上比劃,“快幫我瞧瞧,是這件好,還是這件好?”

皇帝今兒穿了件燕羽灰的行服,腰上束著簡單的腰帶,兩邊掛葫蘆活計,像個神氣活現的富家子弟。隨意瞟了眼,說隨便,“反正穿什麼都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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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句話說得毫不刻意,也很順理章,他自己似乎還沒意識到有什麼不妥,那廂嚶鳴心里卻甜上來,又怕他發現端倪,含糊拿話蓋過去,仿佛怕他收回似的,說“您還是替我拿個主意吧,非得選一件才好。”

皇帝想起才進宮的時候,他曾罰學規矩。那天在慈寧宮配殿前的玉蘭樹底下頂碗,穿的那套裳就很好看。

“你不是有件頰紅的嗎?”皇帝沉了下說,“那件還可以。”

嚶鳴聽后想了半天,到底想起來了,忙招呼松格翻箱籠,“快把我那件春景長找出來!”喊完了又一怔,這位日理萬機的主子竟還記得有那件裳?想來他從很久以前就關注了,那麼他心里應當是有的吧!

這種暗暗的小心思,真人七上八下。嚶鳴只覺腔子里滾水翻騰一樣,心里裝不下就要上臉。躲在簾幔后悄悄看他,他渾然不覺,只是慢慢搖著折扇,極有耐心地在明間等著。他這輩子還從未有過等人的經歷,這天下一切都是以他為準,誰敢浪費萬歲爺的時間?他的脾氣也不溫存,如今不得不和道,大概是被消磨了鋼火,慢慢也變得有人味兒起來。

而一旁的德祿陷了深深的思考,為什麼萬歲爺經過斟酌的話,說出來準把人嗆個仰倒,而他不經意口而出的,卻很有溫脈脈的味道?像剛才那句穿什麼都很好看,簡直是神來一筆。還有給人家挑裳,娘娘提溜的兩件里頭可沒有頰紅的,怹老人家竟能準點卯,開了竅的萬歲爺簡直今非昔比。

德祿長出一口氣,有種徒弟終于出師的欣。趁著娘娘進去換裳了,他挨過去說:“主子爺,您瞧娘娘今兒多高興。”

皇帝嗯了聲,“說起吃的就紅滿面。”

德祿說不是,“不是因為您要帶吃餛飩去,是因為您夸啦。這個路子很對,姑娘都別人夸,您就這麼不痕跡地夸,挑好聽的說,轉過天來,娘娘可就離不開您啦。”

皇帝似乎也悟出了這個道理,沒錯兒,好像就是這樣。才剛他看見了角的笑意,雖然只有淺淺一縷,但也是極大的轉變了。

皇帝愈發歡喜,扇子也搖得起勁了些兒。終于等到換完了裳出來,他瞧得有點愣神。今兒打扮極簡,沒綰兩把頭,簡單編了辮子,戴了一對荷葉小簪頭。一耳三鉗也褪下了,只留一雙珍珠耳墜子,走路的時候那兩粒東珠在秀頸兩側搖擺,格外有種靈俏皮的

“快走吧。”很著急,挎上了的小褡褳,走了兩步忽然回頭問,“您帶銀子了嗎?要是沒帶我可以借您,回來翻倍還我就。”

這人真是不放過任何賺錢的機會,皇帝鄙夷道:“你祖上不是當,是做買賣的吧!那麼一會兒就得翻倍?”

笑了笑道:“沒法子,我的年例就一千兩,雖然不,但將來必有大花銷,得省著點兒。”

皇帝哂了哂,心道皇后的年例雖然有定規,但實在不夠了大可以從公中調撥。說得好聽,實際就是斂財罷了,不過這次白打了算盤,他拍了拍腰間的荷包,“看見沒有,朕把銀子帶足了,你別想上朕這兒放印子錢。”

相談不歡,嚶鳴也一笑了之,充分展現了買賣不仁義在的風度。反正什麼都不能攪的好心已經多久沒上外頭來了?上回的暢春園之行可以不算數,這回可是正經出來逛夜市啊!當初在家的時候都沒什麼機會,必要家里大哥哥帶著出來,阿瑪和額涅才準。后來大哥哥上吉林烏拉做章京去了,就再也沒能天黑后離開過家。

“這回真是托了萬歲爺的福。”倚著車圍子說,一面揭開了小窗上的垂簾,“我早就想出來瞧瞧啦,外頭真好,真熱鬧……”看見一個玩兒雜耍的,訝然說,“這人的得有多大,別人吞劍,他吞刀?”

皇帝對吞劍還是吞刀沒有太大興趣,他安然坐著,安然看著,“這次時節不算上佳,等了冬,朕再帶你來一回。最好選在天寒地凍,萬蕭條的時候,一個攤兒一盞燈。人坐在油布搭起的帳篷底下,西北風兜不住往里頭刮,然后一碗熱乎乎的餛飩放在面前,才吃一口,天上撒鹽似的飄下雪花來……那時候咱們應該已經大婚了。”

嚶鳴聽著,發現他吃的其實不是餛飩,是一種意境,一種懷。不過歸結底一句話,“您就是沒吃過苦。”生生把皇帝的暢想打斷了。

他直皺眉,“你這人……”

“大冷天兒西北風刮在上像刀割,您還坐在那兒吃餛飩呢,能得住勺子嗎?”

到底是養小姐,冬天有湯婆子,有手爐,那雙手沒在西北風里吹過,刺骨寒冷只是聽說,想象起來就十分可怖。皇帝不怨沒見識,曼聲說:“面前有熱食,你就不會覺得冷。要不是先帝爺走得早,朕也應該上軍中去歷練歷練,男人大丈夫,還能怕冷?”

嚶鳴點點頭,確實對于一位父母早亡的帝王來說,了很多驗疾苦的機會,所以雪天在路邊上吃餛飩,也能吃出一種明的憂傷來。

,“等初雪的時候,您一定再帶我出來一回。”

中秋之后的夜已經有了點兒寒意,北京冬比南方早,皇帝想著,大概再有一個半月,就差不多了。

馬車一直往前,起先只聽見頂馬脖子上響鈴的叮當聲,后來人聲漸漸大起來,打簾一看,外面人往來,已經一片繁忙氣象。

“你看,這就是朕的江山!那些往來的百姓,全是我大英的子民!”皇帝很豪邁地介紹,言下之意就是你看我的家業大不大。

嚶鳴也油然生出一種老板娘的氣概來,難怪家家想讓閨當皇后,當了皇后可真好,男人的產業就是自己的產業,可以理直氣壯地說,這些都是我們家的。

未婚的小公母倆大馬金刀叉腰站在車前,那架勢,簡直像和人斗氣,打算從人堆兒里找個不順眼的出來打上一架。

一個扛著糖葫蘆把子的從他們面前經過,瞥了他們一眼,張吆喝起來:“冰糖葫蘆……冰糖多哎呀……”

另一個擔著擔子的慢悠悠走過,嗓門比賣糖葫蘆的還大,“半空兒①……多給……”

皇帝看著他的皇后笑了笑,多有生活氣息!

小富一蹦三跳從遠躥過來,打了個千兒說:“爺,,老張頭兒今晚上出攤兒了。原先的地方個耍猴兒的占了,他挪到城墻兒底下去了。”邊說邊往前引,“奴才瞧過了,爐子上的水都加了好幾瓢了,半天沒個吃客。想是時候不對,這會兒都是吃飽了出來逛夜市的,得等半夜的時候才有生意。”

皇帝興致,“那正好,給他開個張。”

其實夜市上有很多好玩兒的,就像那頭有賣狗賣熊仔兒的,還有賣瓷、石頭印章、朝珠翎管的,要什麼有什麼。大可以一路逛過去,等到了地方恰好了,可以應景兒來上一碗。結果這位倒好,眼眶子里什麼都沒有,就只有一個餛飩攤兒。他是沖著這個來的,就心無旁騖地沖著那口吃的去,甚至有理由懷疑,他可能打算吃完一抹就回宮了,他所謂的吃餛飩,就真的只是吃餛飩而已。

百抓撓心,“我想先逛逛……”

他扭頭看說著就要往路邊上去,被他一把拉了回來,“不是說了去吃餛飩的嗎。”

“這會兒肚子不,怎麼吃得下呀……”雖被他拽著,也還是努力向那熱鬧的去傾倒,“快瞧,那兒有撈金魚的!”

皇帝簡直像拽了個不聽話的孩子,一點兒都沒有要跟從的意思,又不能在外頭呵斥擺臉子,便胡沖德祿揮手,“去,撈幾條回來。”一面連哄帶騙把拽到了餛飩攤兒前。

賣餛飩的老頭眉花眼笑,“喲,大爺還沒吃呢吧?來碗餛飩墊墊肚子?”

皇帝頷首,“一碗薺菜的,三碗羊的,我們四個人呢。”

老頭兒高唱一聲“得嘞”,邊上的小富出了兩眼淚花兒,“主子,奴才們不吃,奴才們伺候您和。”

要是換了平時,皇帝哪兒會想到給底下奴才也買一碗,這些前紅人兒再紅,也不是能夠同桌吃飯的人,但如今來了一個搶吃的皇后,他被迫學會了分

嚶鳴覺得這樣好,沒有特別嚴格的主仆觀念,從來都把手下奴才當人看。小富直鼻子,看著也心酸,暗道這位爺平常對下人多苛刻呀,買一回餛飩就那樣。

皇帝有點尷尬,說沒事兒,“吃吧。”自己拉著嚶鳴在棚子地下找個座兒坐下。

嚶鳴轉頭四打量,這棚子是拿幾塊大油布系起來的,接看得見人來人往,難怪冬天要風呢。

皇帝對待外人向來親切有禮,問那攤主:“早前這攤兒設在馬道口,眼下搬到這兒來,生意怎麼樣?”

老張頭蹲在爐子旁拉風箱,爐口的火照出一張壑縱橫的笑臉,“倒也沒多大妨礙,我這攤兒做軍爺們的生意,原本馬道上下來就有口熱乎的,這回得勞駕多走兩步,軍爺們也松松筋骨。只是耍猴兒的把攤子設在那里倒不好,不是說他占了我的地方,地方是皇上的,咱們借廟燒香罷了。城頂上全是披盔戴甲的,腳步聲兒重,容易驚了猴兒,上那兒看戲的也不多,實在不是個做買賣的好地方。”

京城老人兒們大多心地善良,不因自己吃了虧就抱怨。皇帝原想替他置了那個耍猴的,但聽他這麼說,便也作罷了。

這時候餛飩做得了,拿那麼老大的海碗裝著,擱在他們面前。當兵的食量大,所以這餛飩的料也給得很足,嚶鳴暗暗咋舌,這只大碗,能裝下的腦袋。

德祿買了金魚回來,笑著說:“瞧,奴才花了好大的氣力才撈了三條。那個賣金魚的太壞了,一口大缸里才稀稀拉拉放了幾尾,實在不好上手。”一面從袖子里取出銀針來擱在碗里,又各撈出一只來自己試膳,確定無虞了,才把預先帶出來的金匙遞上去。

老張頭在民間賣餛飩,見過富貴的主兒,但極見這麼考究的排場,當即哦了聲,“我想起來啦,您五六年前上我這兒吃過一回,也是這麼仔細驗來著。那會兒您還是十七八年人模樣,如今都有啦,真謝謝您還記得我。”

皇帝微有些靦腆,笑了笑道:“我們好吃,今兒非央著我帶……”話沒說完就發現翻眼瞪著他,他咕地一聲,把后半截話咽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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