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如收心做木匠那種事兒,聽聽則罷, 別太當回事兒。
國舅爺厚樸對前來打探的坤寧宮太監說:“勞諳達, 替我傳話給娘娘,就說家里這會子都好。阿瑪給了足, 福晉和側福晉都高興壞啦,說他一輩子在外頭胡天胡地, 這回被撅斷了, 好歹安生在家了, 要謝主隆恩吶。”
扁擔聽著, 歪了腦袋,“國舅爺,這話傳給娘娘,能信嗎?”
“不信也沒轍, 我不是為了安編瞎話,這是回不去啊,要是能回去,一準兒看見那三位在廊子底下曬太呢。”厚樸著腰刀,盡量裝得輕松愜意。其實家里出了變故, 哪兒真如話里說的那麼沒事人兒似的。別說回去一家子愁云慘霧了, 就連他在值上,也不如先前自在。
早前他晉二等侍衛, 派在太和門上當差, 因仗著國舅的名頭, 班兒比別人些, 別人在西北風里站著凍的時候,他還能在值房里烤火吃花生炒豆子。可后來就不行了,自打他阿瑪落馬,再也沒人把他挑在大拇哥上了,這位十三歲破格進侍衛的國舅爺,一夕沒了往日的優待,班兒的時候實打實地站班兒,一班兒三個時辰下來,凍得手上全起了凍瘡。
可是能怎麼的?宦海沉浮嘛,他也看得開。只是他脾氣不好,誰敢在他跟前怪氣,他立時就能炸廟,“老子腳抬起來比你頭還高,在老子跟前耍橫,有種拔刀!”
可惜誰也沒膽兒,畢竟納公爺沒下獄,他姐姐依舊堅地穩坐皇后寶座,他犯渾,那些一步一磕頭升上來的旗下人全沒他這麼的腰桿兒,兩句“得、得,惹不起躲得起”,就散了。
只要不打起來,就是好的,要不然以他的板兒,學堂里當頭兒還猶可,和那些壯年侍衛打架,不給打出腸子來才怪。橫豎他現在須尾俱全,很可以向姐姐代,便一徑說家里都好,一個人家,就別讓跟著心了。
扁擔雖覺得不大可信,但他仍舊把話帶到了皇后跟前,并學著國舅爺的口吻,學得毫不差。
嚶鳴看著這小太監,真有種看見了厚樸的覺。扁擔原在養心殿當差,因給貴妃丟過一回橄欖核舟,小富問出實后,給派去干雜活兒了。后來坤寧宮立了門頭,正是需要人使喚的當口,皇后雖有皇后份例的宮人伺候,但也得留個把能私底下吩咐差事的人。扁擔在跟前賒著一條命呢,于是就把他討過來,讓他宮里行走,聽差辦事了。
坐在南炕上,擱下手里的筆笑了笑,“這麼說來我也能放心了,家里目下尚且安穩。”
扁擔說是,“國舅爺就是這麼告訴奴才的,讓主子娘娘放心。倘或娘娘有疑慮,奴才回頭出宮一趟,上公府外頭轉轉,再打聽打聽消息。”
嚶鳴說不必了,“他這麼說,我就這麼聽了。你先下去吧。”
扁擔打袖請了跪安,卻行退出暖閣,邊上松格問:“主子覺得二爺說的是真的嗎?”
其實真不真又怎麼樣呢,只要朝廷沒下抄家殺頭的旨,那三位一塊兒站在廊下曬太的景,未必不會發生。
就是生在這樣天塌了當被蓋的人家,太知道家里人的脾氣了,煎熬不了,福晉慶幸公爺再也不能不著家了,這也不了。齊家一門,生來樂天知命,像阿瑪,八沒說諸如夠了福,死了不憾之類的話。這人一輩子就是這樣,貪贓枉法就痛痛快快地貪,貪了給家里置辦家私,那是不能夠的。他的錢,得等他花剩下才想起往家運,因此軍機就算張羅著抄家,只怕也抄不出什麼贓款來。
但作為出了門子的姑娘,鞭長莫及難免惦念,想了想道:“過兩天,瞧瞧軍機那幫人有沒有新奏對,到時候再打發人出宮瞧瞧去。”
松格應了個是,掖著手慨:“要是不出這檔子事兒,咱們二爺這會子該做新郎兒啦。如今怎麼好呢,只怕佟家也不稱意。”
嚶鳴原還畫消寒圖呢,聽這麼說,把筆放進了犀角筆洗里。
“這個嘛……”坐在那里沉,“賜婚的恩旨下了,可沒法子更改,佟家好賴都得認下這個婿。萬歲爺本來就有借佟家之力,保住我們齊家基的意思,佟崇峻哪兒能不知道呢。其實他們家也沒什麼好忌憚的,老爺子雖蒙事兒混日子,兒個個還算長進。大哥哥在吉林烏拉做章京,大姐姐嫁在固倫公主府,姑爺又掌著京畿一線的軍防,這門親結了,哪兒能吃虧呢。”
松格琢磨了下,說那可不,“要您是皇后,只要您在,齊家的門頭就撐在那里,保管再有五十年富貴。”
嚶鳴笑了笑,“借你吉言吧,但愿我圣寵不衰,能保我們齊家一門無災無難。”
外頭海棠托著一疊紅紙進來,聽見們的話,笑道:“那還用說麼,過陣子娘娘有了小阿哥,更是天下獨一份兒的尊貴。娘娘的福氣是長在骨頭兒里的,任他大風大浪,娘娘自巋然不。”
是啊,除開嚶鳴心里的憂思,坤寧宮中的歲月一向靜好。雪后初晴,小太監們扛著掃帚在前面的月臺和廣場上掃雪,今年冬之后雨雪多,那片寬綽的細墁地面已經好久不見了,今兒久別重逢,眼里倒也敞亮起來。
嚶鳴收回視線,瞧海棠手里的紅紙,“要剪窗花兒了?”
海棠說是,“眼看到了節下,造辦命宮人剪窗花兒,那些人沒什麼巧思,疊完了紙隨意幾剪子,剪出眼兒來就算花了,不如咱們自己剪的好。豌豆剪這個是一把好手,這會子在配殿分派小宮差事,回頭來了讓一手,能剪老喂,還有胖娃娃抱魚。”
嚶鳴對這種事兒很興趣,說快,“把月牙桌抬來,放在跟前,我也會剪。”
松格掩葫蘆笑,“沒錯兒,我們主子會剪耗子油。一圈兒九個,一個銜著一個的尾,中間擱個盛油的甕。”
這麼一說大伙兒都興致,趕請剪子來。恰巧殊蘭也進門給嚶鳴請安,于是湊趣兒,眾人圍了一張桌子坐下。嚶鳴在南炕上懶,便把炕桌搬開,自己搭了一只桌角。外人都以為宮里等級森嚴,主子奴才半點不能逾越,其實也不是。像邊伺候慣了的人,沒有太多的忌諱,只要不犯大過失,主子又愿意親近,完全可以得十分隨意。
嚶鳴這程子為家里事兒不得紓解,這會兒熱鬧熱鬧好,就像松格說的,會剪耗子油,一張紅紙在手里細細地謀劃布局,等看準了,就接了剪子過來,預備大顯手。
可不知怎麼,腦子忽地暈了一下,那把金剪沒拿穩,筆直下去,栽在了大上。
暖閣里很暖和,只穿一件薄薄的春,剪子的頭很尖利,過緞子直擊皮兒,嘶地吸了口氣,嚇得跟前人都站了起來。一時搬桌搬椅子的一團,四五個人湊上來查看,問:“娘娘,傷著了沒有?”
先頭遞剪子的大宮梅枝嚇得上牙扣下牙,跪在炕前磕頭不迭,“奴才死罪,奴才罪該萬死……”
嚶鳴不發脾氣,忍痛道:“是我接過來了才扎著自己的,和你不相干,快起來。”原本好好的剪紙,竟因此被攪黃了,更憾的是這個。
豌豆小心翼翼替捋起了管,才發現扎得有點兒狠,流了不。忙倒了茶盞里的清水來洗傷口,再拿巾帕狠狠住,手法有點重,見皇后直皺眉,便溫言寬著:“娘娘忍著點兒,這樣才好止。”
了有程子,再揭開手巾的時候,底下是個端正的三角小窟窿,創面雖不大,但很深,松格憂心忡忡,“奴才去請周太醫吧。”
嚶鳴自己倒不覺得什麼,“這點子小傷,不礙的。拿金瘡藥來灑一層就是了,驚了太醫院就驚皇上了,別鬧得人心惶惶的。”
既這麼發話,大家也沒法兒,便給上了藥,又拿紗布纏裹起來。皇后不是個氣的主子,和丫頭們繼續剪紙,消磨到了上燈時分才丟開手。
這時候皇帝也回來了,下了南炕出來迎接,兩一著地,才發現傷口疼得厲害。皇帝見走路有些別扭,便問怎麼了,書沒什麼要的,“我今兒剪窗花,扎著了。”
要說皇帝,可能這輩子也學不會花言巧語,他聽了一笑,“人家頭懸梁錐刺是為了讀書,皇后又不讀書,這是何苦。”
嚶鳴運了一腦門子氣,“我忍著痛呢,您也不心疼心疼我。”
皇帝說:“扎了一下就心疼,心疼不過來。”他也不知道傷得多厲害,只覺剪刀不算刀,不是什麼大事兒,順便補充了一句,“上多,扎一下沒事兒。”
嚶鳴聽了,覺得心不大好,“這會子人到家了,就滿不在乎了,別打量我不知道。”
皇帝原本正找他的書,聽了回頭,“那朕瞧瞧,傷得厲害不厲害?”
哼了聲,捂著的傷口,歪在了南炕上。殺不得在榻前仰脖兒看著,了那顆腦瓜子,嘟囔了句:“還不如熊呢。”
人啊,就是耍小兒,不過能對你耍子是看得起你,一輩子沒經歷過人的德祿對這個了解得的,皇帝每常想起這話,即便再煩再累,心里也覺得安。
他的皇后沒把他當外人,這種撒的手法引得龍大悅,便作勢要掀的子,“朕來驗傷。”
嚶鳴忙住了角,“別,一震就疼得厲害。”
他站在面前,臉上浮起憂來,“果然傷得很重?”
眨著眼睛問他:“您是真擔心我的傷,還是怕不能震?”
皇帝一愣,“你想到哪兒去了?朕……朕怎麼能……不是這樣的人啊!”
看他百口莫辯的樣子就覺得好笑,到底不再逗他了,讓出半邊寶座床讓他坐下,自己好偎著他。
“您不和我說說前朝的事兒?”
他說別老打聽,“后宮不得干政,沒消息就是好消息。”
“可那些軍機大臣怎麼和您抬杠,你一點兒都不告訴我。”盤弄著他腰上的葫蘆活計嘀咕,“您不告訴我,我不得擔心麼。”
皇帝抬起視線看著房頂上雕梁,喃喃說:“朝政冗雜,告訴你你也未必懂。你阿瑪那事兒,如今了拉鋸戰,今兒有人夸他的好,明兒又有人掘出他的新罪狀來,國丈爺亦正亦邪,鬧得江湖傳奇人一樣。”
這樣究竟不是好事兒,嘆了口氣,“什麼時候能完呢,越兒讓我阿瑪致仕,他們也就消停了吧!”
可政權傾軋,豈是一走了之就的,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秋后算賬也不是沒有。
皇帝安,“朕瞧著有緩,你先別慌神。再說削了他的兵權和職,這是朕最后的懲,你讓他自請下野,后頭可就沒有保命符了。”
聽了,老老實實不再說什麼了,窩在他懷里不吭聲。半晌才道:“我們家的事兒這麼棘手,讓主子為難了。我有時候想,我老著您真不好,可我沒法兒,除了央著您,我還能怎麼樣呢。”
他說知道,“朕不嫌你麻煩。當初給你下封后詔書,朕就知道有這麼一天,你阿瑪一屁爛賬,多人盯著他呢,除非他躲到天上去。立誰做皇后,這事兒很重大,須得謹慎行事,所以朕一個人坐在養心殿里,琢磨了一炷香時候。”
嚶鳴呆了呆,經過深思慮才花了一炷香,那要是不那麼糾結,大概只要一彈指,不能更多了。
“其實那時候您早就打定主意了,還琢磨什麼!”藏了一匣子的東西,不讓做皇后,哪里能甘心!
皇帝想起來,那會兒正是核舟作怪的時候,他心里跟油煎似的,考慮一炷香已經是極限了,要是按照他的想法,立刻昭告天下才好。所以自己選的路,就得直脊梁走完。他沒有告訴,軍機對他刻意維護納辛有諸多不滿,就算阿林保把嶺南賑災一案的罪魁禍首定為薛尚章,也不能完全把國丈爺從里頭擇出來。
接下來又是幾場晤對,納公爺的花酒到底沒有喝遍整個軍機,和他不對付的章京眼見扳不倒他,最后把已經退頤養天年的多增拱了出來。
多增是當年輔政大臣之首,諸王各據一方,妄圖三分天下時,是他帶頭力挽狂瀾,保年的皇帝坐穩了寶座。只是后來因他年紀大了,薛尚章又仗著軍功風頭無兩,他便借嶺南賑災一事自請簪了。但他的威在朝野仍舊無人能及,就算退多年,再宮面見太皇太后,依舊會讓太皇太后奉若上賓。
多增是讀書人,說話辦事極有分寸,也善于引經據典。他把西漢時期外戚干政導致的一系列進講似的,和太皇太后說了一遍。臨了道:“彼時薛尚章獨攬朝綱并未令奴才恐懼,因為奴才知道,皇上垂治天下的雄心不滅,大權早晚有收攏的一天。可如今……”說著頓下來,含蓄地笑了笑,“奴才雖已下野,依舊心系朝政。皇上襟寬廣,不記前仇,但太皇太后必然不會忘了,當年薛齊是如何聯手把持朝政,鏟除異己的。”
多增并未有意針對繼皇后,甚至對皇帝眼下的理態度,也未有任何妄加指責的地方,可太皇太后明白,能使退的功臣重新出山,必然是朝堂有了失控的前兆。
能怎麼辦呢,只好先行安。太皇太后道:“這件事我也有耳聞,只因年紀大了,耳朵也不大靈便了,所以朝政事撒了手,一切由皇帝置。今兒你進來,我很歡喜,當年的老臣病的病死的死,眼下也不剩幾個了。你放心,這件事我自會和皇帝商議,決不能傷了臣工們的心。你呢,只管仔細作養子,明年是你八十整壽了,到時候我可是要到府上討杯壽酒喝的。”
這麼費盡心思地應付,才把老多增勸了回去。多增走后,太皇太后便面不豫,一個人在暖閣里思量了半天,終于傳了令:“把皇帝請來,就說慈寧宮設了酒膳,請他過來陪皇祖母吃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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