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話怎麼說得那麼嚇人呢, 生離死別仿佛就在眼前,所有人都哭起來, 太皇太后抹著眼淚說:“好孩子,我早瞧著你福澤深厚的,這是哪里的話。你病才好些,千萬別胡思想, 只管好好作養子就是了。”
微微笑著, 角清淺恬淡的仰月紋, 一如當初剛進宮時候的模樣,有種梨花般沁人心脾的味道。靠著引枕, 說話的時候很吃力,邊邊道:“我要謝謝……皇祖母, 自我進宮起就倍……倍皇祖母疼,我雖憨蠢, 皇祖母從不嫌我……一力地撮合我和主子爺, 皇祖母就像我的親祖母一樣……我到今兒, 對您也只有滿心的激,絕無任何怨言……”
太皇太后知道說的是那天有意不召見,只傳見皇帝的事兒。那麼剔的子,怎麼能料不到其中的用意!曾經口頭上的喜, 到了與政局相沖時,還是不可避免地產生了傷害。心里什麼都知道, 眼下卻說沒有任何怨言, 這麼一來倒太皇太后懊悔不迭, 覺得實在太對不起孩子了,要不是那晚有意的算計,也不會把害現在這樣。
的視線又挪過來,落在皇太后上,輕輕了聲皇額涅,“我和您興趣最相投,您說的話我都認同……真的,我生在大家子,沒見過像您這麼坦耿直的人……皇額涅,要是有下輩子,我想做您那樣的人。”
太后聽罷,發現可能真不好了,捂著嗚嗚痛哭起來,“你這孩子,怎麼盡說喪氣話!”
的呼吸很急,大約口憋悶得慌,閉上眼睛狠狠勻了兩口氣,才對母親道:“,您怎麼撂下家里進宮來了?因我的事兒,您和家里掛心了,我不孝。您回去后,和阿瑪說……就說阿瑪為朝廷效力二十余年,如今歲數上去了,應……應當盡早簪,好好保養自己才是。”
側福晉哭得不能自抑,頷首說:“你放心,我回去自然同你阿瑪說。前兩天宮里主子們準咱們一家子都進來瞧你,你阿瑪和額涅,還有厚樸他們都進來了,只因你睡著,瞧了一陣兒就出去了。如今你好了,我回頭就把好消息告訴他們,好讓他們安心。”
勉強扯扯角,“我這會子很有神,過會子怎麼樣……就不知道了。您暫且不用告訴他們,萬一事兒……出來了,別他們一場歡喜一場空……越兒最后告訴他們,這麼著更好。”
字字句句都像在叮囑后事,這種可怕的抑,簡直要令人發瘋。側福晉已經說不出話了,里一便癱下來,幸而后面丫頭扶住了,攙到南炕上歇著去了。
嚶鳴費力地轉頭瞧皇帝,“萬歲爺……”
皇帝臉鐵青,搖頭道:“朕不要聽你說那些,你今兒說了太多話,恐怕傷元氣,還是休息會兒,咱們來日方長,明兒再說不遲。”
的手握住他的,眼淚汪汪瞧著他,“咱們只做了三個月夫妻,我原不足意兒,您……您現在不我說,往后就……就說不了。”
皇帝被折磨得心都要碎了,凄然看著道:“你要代什麼?要在朕心上鉆幾個眼兒,你才能饒了朕?朕娶你,是讓你替朕管理三宮六院,做朕的賢助,不是為了聽你代言的!你這個人由來就是這樣,對外人和悅,對朕就極盡欺負之能事,朕已經夠你了!不許你說,你給朕歇著,聽見沒有!”
他以憤怒掩飾慌張,嚶鳴是瞧得出來的。費力地抬起手,他的臉說:“您別老挑對您自己有利的說,早……早前……挨欺負的那個是我!”見他捂耳朵,著他的袖子往下拽了拽,“這話是我最后對您說的啦,求您瞧著我,對我……對我阿瑪網開一面。”
那雙楚楚的大眼睛又轉向了太皇太后和皇太后,“皇祖母……皇額涅……”
太皇太后著帕子一味點頭,“好孩子,都依你說的辦。只要你好起來……你兄弟的婚事也該辦了,到時候你不去喝喜酒麼?”
那道將要寂滅的眼神里,又有火微微一跳,說謝皇祖母恩典,“我想回去喝喜酒……”一面握皇帝的手,“和您一塊兒去。您……您就說話,多喝酒……不?”
皇帝說好,“你不愿意朕說話,朕就不說,都聽你的。”
點了點頭,“就這麼定了……我太累了,我得睡一會兒……”
可是皇帝不讓,他慌忙說不,“你不能睡,你得睜著眼睛,你不能睡!”他是怕一旦睡著,再也醒不過來了。
嚶鳴將要闔上的眼睛,重又微微睜開了些,聲氣兒越來越弱,輕著說:“要走了……留不住的。”
太后眼見不好,沖邊上侍立的太醫大聲斥責:“怎麼都在這兒干看著?皇后到底怎麼樣,你們去把脈,去開方子啊!”
太醫們面面相覷,為難地說:“回太后,臣等先前看了,娘娘這會子脈象平穩,氣旺盛,竟比沒患病前還要神幾分。但這種況究竟會穩定下來,亦或是曇花一現,臣等實不敢下保。臣等只能開些健脾益氣的方子,以助娘娘調理。”
看來白了那些心了!太后大淚滂沱,知道這些太醫慣用的手段,能救的時候還一味的求穩,到了不能施治的時候,基本就是開些無關痛的方子糊弄上頭,以求自保了。這可怎麼好呢,皇后還在大好的年華啊,要是有個三長兩短,皇帝怎麼辦?想想當初先帝壯年撒手西去,牽著皇帝的小手走在夾道里頭,孤兒寡母凄凄慘慘,那段往事不憶也罷。如今這痛再來一回,皇帝的人生豈不可憐了嗎。
太后定了定神皇后,“你遇喜了,知道麼?”一面指指的肚子,“里頭有咱們大英的嫡皇子呢,你一定要爭氣,好好把他生下來。”
嚶鳴愣了下,“遇喜了……”
邊上眾人了太后提點,到這會兒才發現這麼大的事兒,竟沒有一個人同說起。于是眾人都說對,“瞧著孩子吧,母親是孩子的基,只有你好了,孩子才能好。”
聽了,半晌沒有說話,只是留地看看皇帝,翕他的名字。
皇帝的五臟六腑都在,他點頭,握住的手說:“我在。你瞧著我,瞧著孩子,一定要邁過這個坎兒。”
吃力地呼吸,兩道眼波滅不滅,轉過臉,把臉頰在了他團龍的袍上。
殿里哭聲震天,里頭一哭,外面的宮人也惶惶哭起來。殿門上站班候消息的小富和三慶咧嗚咽,料想皇后是不中用了。還記得先前在養心殿縱橫來去的活泛樣子,才區區半年而已,怎麼就到了這步田地!
皇帝心如死灰,的頭發,只這一瞬,想到了后頭二十年、三十年的景,自己大概會孤一人直到終老了。人活于世,就是用來苦難的嗎?如果終究要失去,倒不如從來沒有嘗過擁有的滋味兒。
“你們都走吧,讓朕和皇后單獨呆著。”他乏累地揮了揮手,“都走,不要來煩我們。”
太皇太后到底冷靜下來,切切叮囑:“皇帝,你是一國之君,不要忘了肩上重任。”
皇帝沉默了下,頷首道:“皇祖母放心,朕從來不曾忘記。”
所有人都走了,整個世界減了小小的暖閣。他現在的要求一點兒也不高,即便不醒,不能說話,只要人在他邊,留得住軀殼,他也心滿意足了。
他的臉,又牽過的手,兩指在脈搏上,覺到突突地跳,心里便是安定的。撐了那麼久,到現在順其自然,雖無可奈何,也不得不接。他躺下來,躺在側,著帳頂喃喃說:“朕想就這樣,要是你死了,裝進棺材里,把朕也裝進去,朕不想和你分開。朕知道,造今天這樣局面,是因為你過于擔憂,你總怕家里倒了臺,你就跟著失勢了……朕就說你的腦子只有山核桃那麼大,朕娶你又不是看中你家門第。朕是天底下最大的世家,要拼門第沒人配得上朕,真不明白你在憂心什麼。橫豎先前太皇太后應準了你替你阿瑪說,他能踏踏實實活下去了,皇后做到這份兒,讓所有人都為你徇私,你還要怎麼樣?所以還是別死了,好好活著吧,和朕生兒育。”他說著,蜷起來囁嚅,“才三個月而已……才三個月,了朕的疼,還沒回報朕,就敢死?”
又是肝腸寸斷的一晚上,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麼熬過來的,扣著的腕子,一刻也不敢松開,即便手指頭麻木沒有了知覺,也不敢松開。
他想他們下輩子也許會變一棵樹,雙生的枝干虬曲糾纏,他的雙扎大地,雙臂就用來抱住。是他命里的克星,自他發現自己喜歡上那天起,他就一直患得患失,如果有下輩子,他再也不要那樣了。
養心殿里的奏折堆得像小山一樣,他本無暇理會,皇后的生命似乎走到了最后一程,自己有這樣的預,所有人也都有這樣的預。他要陪著,他知道回返照是什麼樣的,當年皇父駕崩前,也曾有過這樣的一小段時間。他那時六歲,約已經記得很多事了,皇父的病來得迅疾,彌留之際忽然神大振,仿佛一夕青春重現,說了好些話,還吃了半盞燕窩。他以為皇父大安了,但多增把他帶到病床前,按著他說“大阿哥,跪下,給皇父磕頭”。他連磕了三個頭,再直起時,皇父的子像轟然倒塌的山,閉上了眼就再也沒有睜開過。直到現在,他還記得那種可怕的,回天乏的恐慌。
所以嚶鳴延捱到辰時,過眼底一道微看向他,他覺得腔被嚴重,那一刻心跳如雷,一輩子最痛苦折磨的時候莫過于這一刻,他幾乎崩潰,在面前痛哭流涕,“嚶鳴,你不要離開我。”
也哭,又似慶幸地說:“您當真是我到骨頭兒里去啦……”
這個人的不著調,到死也改不掉,皇帝居然從的語氣里品咂出了一點兒沾沾自喜的味道。但這依舊不能減輕他的痛苦,他肝膽俱裂,說對,“朕你到骨頭兒里,沒有你,朕也活不下去。”
公母倆就這麼相對淚眼,嚎啕大哭,哭到皇后再次暈厥,皇帝也癱坐在腳踏上,幾乎奄奄一息。
有人要分開了,這是何等千古憾事,聽者無不容。候在暖閣外的太醫們垂首嘆息,這時的帝后已經不再傳見他們,大約知道醫也無用,大有聽天由命的意思。不過職責所在,他們還是得隨時候命,以備不時之需。因此這樣的生離死別,后來的三天三夜他們又經歷了六七回,每一回都肝腸寸斷,每一回都撕心裂肺。
直到第四天早上,周興祖猶猶豫豫提出了一個觀點,“皇后娘娘的回返照……時間好像太長了些。”
太醫們個個如夢初醒,低頭算算時間……是啊,哪有人回返照那麼多天的。皇后娘娘是傷心夠了睡一覺,醒了繼續傷心,傷心完了還進點兒吃的,然后繼續睡……這哪是回返照,分明是痊愈了啊!
可是太醫們不敢造次,這會兒下了斷言,回頭萬一有個三長兩短,誰也吃罪不起。周興祖在皇帝又一次垂頭喪氣出門時,堵住了皇帝的去路,垂袖道:“皇上,娘娘眼下不知如何了,臣等憂心如焚,請皇上容臣等再替娘娘請一回平安脈。”
皇帝面黯然,“眼下這樣,朕已經很滿足了,能拖一日是一日吧。”
太醫們急得鼻尖上冒汗,“可是……臣等想給小阿哥請安。”
皇帝并沒有太大的,“朕只求保得住皇后就好,其他的,都不重要。”
太醫們束手無策了,最后陳鼎勛沒忍住,壯起膽兒說:“不知皇上是否想過,皇后娘娘已經大安了呢?”
皇帝愣了愣,“什麼?”
既然開了頭,也沒什麼好避諱的了,太醫們紛紛拱手,“請皇上容臣等再為娘娘請脈。”
這回皇帝準了,匆忙讓他們進去,自己膽戰心驚在一旁看著。皇后還是很羸弱的樣子,一只手從被臥里出來,白得幾乎沒有。
周興祖吮斟酌,斟酌再三看了陳鼎勛一眼,陳鼎勛便接上來請脈。三四個太醫流把了一圈,最后大家達了共識,“皇上大喜,皇后娘娘大喜。娘娘康健,與往日無異,且腹中皇子長得結實,娘娘只要略恢復些力,就能下床走啦。”
這下子皇帝和床上等死的皇后都驚呆了,皇帝喜出外,“都好了麼?先前不是回返照,確實是大安了麼?”
床上的皇后神尷尬,“死不了啊?”
周興祖道是,當然還是要顧全一下皇后臉面的,只道:“娘娘先前病兇險異常是實,但傷毒清除,加上娘娘底兒又好,恢復起來也是神速。娘娘福大命大,如今康健,再也不必擔驚怕了。”
皇后顯然還回不過神來,氣吁吁道:“我說兩句話便……便心慌氣短,渾也沒有力氣,果然……果然好了麼?”
陳鼎勛笑道:“娘娘這種癥候是躺得太久的緣故,以至四肢無力,虛悶。只要回頭下地走兩圈,提提神,自然就會好起來的。”
所以鬧了半天,一個以為自己要死了,一個被嚇得魂不附,只差隨而去,原來都是虛驚一場?太醫這回連方子都不用開,請了跪安就緩步退了出去,嚶鳴有點兒訕訕的,“我的覺一向準的啊……”
皇帝面郁地看著,可是看著看著又紅了眼眶,氣急敗壞地說:“你這二五眼,狡詐,生死這麼大的事上頭也鬧笑話。你給朕等著,等你好了,看朕不整治死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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