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怒極反笑:“還裝清高?這花街能有什麼好貨,小爺我是看得起你,才——”
他話沒說完,后便有一陣凜冽劍氣陡然閃過,如星如電,于半空中劃出銀白亮,徑直砸在男人后頸中央。
寧寧趕時間,沒功夫同這種人多費口舌。這一擊毫不留,瞬間讓他沒了意識昏昏倒地,引得慌忙后退兩步,等緩過神來,才匆匆抬頭見他們倆:“多謝……”
沒有靈力,瞧不出究竟是哪一位方才用了劍訣。
“姑娘不必客氣。”
寧寧垂眸瞥去,只見對方手里抱著一沓畫卷與筆墨。
著簡樸,應該并不是生在能將兒送學堂作畫的富貴之家,在人來人往的街道上拿了畫卷,理應是為了賣畫賺錢。
賣畫作畫之人,定會時刻關注街邊所有人的一舉一。心下了然,旋即出言發問:“姑娘,你可曾見到一名高挑俊朗、著白衫、腰間掛著劍的年輕男人?他應該像是醉了酒,神智不太清醒。”
本來沒抱太大希。
沒想到聞言睜圓了雙眼,將與裴寂迅速打量一番:“你們是他的什麼人?”
=====
“我阿卉,那位公子是被我在家門口發現的。”
帶著兩人穿過長長巷道,一直往百花深疾步而行,越往里走,旁絢麗奪目的火就越是黯淡,如同盛大的花火逐漸湮滅,只剩下零零星星的幾點暈,在房屋之上搖搖墜。
寧寧不由得深吸一口氣,微微張開雙,卻說不出話。
在百花深的更深,是與燈紅酒綠、窮奢極截然不同的另一番景象。
高墻傾頹、房屋漸矮,游龍般的長明燈不見了蹤跡,唯獨余下幾點孤,模模糊糊勾勒出棟棟擁仄的房屋廓,無一不是佝僂又矮小,像極了匍匐在地的瀕死巨人。
再往前走,沒了紙醉金迷與陣陣歡笑,四周充斥著飯菜油煙的味道、坑坑洼洼的水與墻壁剝落的灰屑,有坐在房門前的人抬眼向他們,目幽暗深沉,恍若泥潭。
像是一貧民窟。
阿卉將他們帶的房屋并不出挑,只是被淹沒在濃郁黑影中的其中一座,當大門被吱呀打開,映眼前的,竟足足有五六道影子。
——房屋狹窄昏暗,里面居然圍著餐桌坐了年齡不一的好幾個孩,在見到阿卉推門而時,紛紛出驚喜的神。
晃眼見和裴寂,便又有些害怕地默不作聲了。
“們都和我一樣,是被收養的孩子。”
阿卉輕聲解釋:“孩生下來,時常會被丟棄在路邊。”
說著把視線轉向餐桌前的孩們:“今日來家里的哥哥呢?”
有個不到十歲的小姑娘細聲細氣地應道:“他睡著了,在房中休息。”
“來客了?”
兩人談間,從一旁房中走出一位白發蒼蒼的老嫗。似是生了病,細瘦的臉上干癟如木柴,走路時有氣無力扶著墻,雙眼渾濁無,好似污濁水泊,倒映著昏昏沉沉的影子。
阿卉趕上前攙扶:“!您怎麼下床了?”
寧寧很有禮貌地笑笑:“,我們是你今早收留那人的同門,特來尋他。”
“哦——那孩子。”
恍然點頭,仍舊保持著扶墻而立的姿勢,聲音低啞地勾了:“你們跟我來。”
這棟屋子不大,加之盡是子,床鋪自然也小。孟訣生得高挑,躺在床上時不得不把蜷一團,看上去莫名有幾分乖巧呆萌的氣質。
而這恰恰是與他最格格不的氣質。
“多謝您!”
寧寧為他懸著的一顆心總算落了地,如釋重負地長吁一口氣:“,房外那些孩,都是您獨自在養嗎?”
老嫗似乎不太能聽清,張著思考了好一會兒寧寧的意思,才揚輕笑道:“是啊。”
說著往門外匆匆一瞥,刻意低聲音,不讓孩們聽見:“姑娘你或許不知道,我們這地方的人窮怕了,生下的兒向來不待見,不時往巷子深走上一遭,便能見到被丟棄的嬰。我沒什麼能耐,也稱不上‘養’,只不過平日里在街上賣賣畫,勉強賺到一些錢,能供們一口飯吃。”
然而買賣字畫又能賺到多錢。
寧寧垂眸向滿是補丁的薄衫,心下一陣悵然。
“只可惜我已經老了,眼睛看不清,什麼事兒也記不住,如今又生了病,只能讓阿卉出門賣畫……不知我走后,這些丫頭該怎麼辦。”
阿卉輕輕握住手腕,溫聲制止道:“,不會的。”
寧寧有些遲疑:“們……沒有別的去了麼?”
“天下何不是如此?”
老嫗渾濁的雙目里劃過一片哀:“子生來卑賤,不過是男人的附庸。若們是男孩,或許還能去工地碼頭幫工,然而那種干力活的地方,哪會想要弱不風的小姑娘?命如螻蟻、命如螻蟻啊,我這副爛命——”
說罷重重咳嗽幾聲,再抬起雙眼時,向寧寧的目里帶了幾分困,對旁的阿卉道:“這二位是……?”
“他們是今早那位哥哥的朋友。”
阿卉耐心解釋,繼而扭頭對寧寧道:“對不住,時常會忘事。”
這是阿茲海默綜合癥的病況。
“哦哦。”
老嫗茫然點頭,又咳了幾聲:“等回房繼續作畫……趁我還能看見,多給你們賺些錢,要是往后我走了,你們連飯都吃不上,那怎麼得了?”
握住手臂的十指下意識一。
阿卉始終沉默著沒有說話,只因不愿親口告訴,其實的視力一日不如一日,畫出來的東西早就歪歪扭扭,看不清落筆痕跡;更不忍心讓知曉,那些古怪的畫作已有多日無法賣出,哪怕忍著病痛在夜里勞作一夜又一夜,所做的盡是無用功。
舉步維艱,無能為力,這似乎是絕大多數貧民子既定的命運。
鸞城之,兇案頻發、數名不見蹤跡,至今沒能得到消息。
百花深,風塵子一生賣笑,多的是言不由衷、命如飛絮。
深陷淤泥,無路可退,更無從反抗,唯有被強迫著接這一眼就能看到頭的人生——
然而當真無法反抗嗎?
“。”
寧寧嘆了口氣:“能讓我看看您的畫嗎?”
寧寧想用自己所有的私房錢買下這些畫。
本來只是存了欣賞的念頭,在阿卉帶領下來到房間,拿著畫卷一幅幅地往下翻看,在見到其中一張時,卻不由得呆愣在原地。
那是張年代久遠的畫作,勾勒著月下一男一并肩而行的畫面。
他們兩人都穿了男裝,左邊的年只出一道消瘦背影,右側的孩發帶被風吹散,匆匆回頭出右手,想要將它重新握在手中。
青高揚,目流盼,一雙上挑的細長眼眸如同深淵,旁人只需看上一眼,便心甘愿淪陷其中。
這張臉,是認得的。
像極了鸞娘。
“看上這幅畫啦?”
啞聲笑笑:“我曾經時常見到兩個小公子在深夜的花街并肩而行,這日才察覺出來,原來其中一位是個漂亮小姑娘。”
“他們倆——”
寧寧的心跳不自覺加快許多。
在所有人的敘述里,都沒有提到過這個與鸞娘甚篤的年,如果正是他在與之飛鴿傳書——
“,您知道他們倆是什麼關系麼?”
“我未曾與他們有過談。”
老人搖頭:“其中一位是如今的城主夫人,對吧?我作過兩張關于他們的畫像,夫人某日路過攤前,駐足許久,特意買了其中一幅——那幅是他們都穿著男裝,坐在河邊夜談的背影。”
時隔多年,鸞娘再見到畫作時,仍會駐足將其買下,由此可見那名年在心中地位頗高,或許……
甚至要遠遠超過駱元明。
寧寧放聲線,繼續問:“您知道畫上年的名字或份嗎?”
老人怔愣了一下。
“要說名字,”淺灰的瞳孔里微波輕漾,似是有些糾結地皺了眉,“我記得一男一,那孩有時他‘周’,有時又帶了一個‘云’字……”
周,云。
無論把拼音聲調怎樣排列組合,都是寧寧從未聽說過的名字。
這幅畫作算是意外之喜,剛要告訴想將所有畫買下,忽然聽見后傳來踏踏的腳步聲響。
乍一回頭,竟是其中一個孩。
阿卉笑著俯了:“怎麼啦?”
“外面,”孩很是害怕的模樣,委屈地低下頭,“外面那個哥哥……”
是在說裴寂。
裴寂不便進臥房,便在廳堂里等寧寧看畫。他時常冷著張臉,手里又抱著把劍,嚇到小孩也不是一次兩次的事。
寧寧莫名覺得有些好笑,蹲下來撐著腮幫子與對視,彎著眼睛笑道:“覺得他很兇很嚇人呀?”
孩癟著點頭。
“其實他人可好啦,溫溫和和的,只是不講話。”
了把小姑娘的臉,只到一層的皮:“你這樣跑進來,他見后一定會傷心難過,覺得自己被討厭了——拜托啦,可不可以不要害怕他?裝作不怕也可以的。”
寧寧說著低了腦袋,從儲袋里掏出幾顆糖果遞給。小姑娘從小到大沒怎麼吃過糖,眨著大眼睛,道謝后小心翼翼地接下:“真、真的嗎?”
“當然是真的!”
寧寧一本正經地應道:“其實他板著臉的時候也很可啊,你想想,像不像是呆呆的大狗狗?還是很討人喜歡的。”
“唔。”
終于慢吞吞點了點頭,十分敏地抓住了這個陌生大姐姐的最后一句話:“姐姐,你喜歡他呀?”
寧寧表瞬間一僵。
不久前才說了裴寂“討人喜歡”,這種時候如果矢口否認,一番好言相勸就沒了任何說服力。連都不喜歡的人,哪能去要求別人喜歡。
但要讓親口承認喜歡裴寂,那也——
“喜、喜歡這種事——”
莫名有些磕,念及裴寂本人不在,自己又是在哄小孩,干脆一鼓作氣點了點頭:“對啊,你看,那個哥哥其實一點也不嚇人,我就很喜歡他。要是你也能有一點點喜歡他,不讓他覺得自己是個討人厭的家伙,那就好啦。”
這是寧寧的真心話,不想讓裴寂總是被旁人排在外,為孤零零被恐懼與討厭的那一個。
他從小就被娘親灌輸各種錯誤價值觀,打從心底里厭惡自的存在,要是繼續像現在這樣下去,久而久之,自厭自棄的心理一定會更加嚴重。
講得認真,糖也給了,道理也說了,沒想到小姑娘聽罷一抿,如同計得逞,忍著笑指了指背后。
等等,不會吧。
腦袋在那一瞬間嗡嗡炸開,寧寧心有所,作僵地轉過去。
裴寂不知什麼時候來到了房前不遠,在與四目相對的剎那,下意識把劍抱得更,頭一回明顯地出了慌無措的神。
“噫——”
孩拿著糖滋滋往外跑,路過裴寂時迅速抬頭他一眼:“哥哥臉紅了耶。”
承影笑到打滾,賤兮兮地模仿了小丫頭的語氣,把嗓音得細聲細氣:“噫,哥哥臉紅了耶~”
它說完忽然停了作,把目轉向另一邊。
房屋里抱著畫卷的小姑娘猛地低下腦袋,緋紅澤自耳朵一直蔓延到白皙的脖頸。
裴寂應該能明白的意思吧?那個所謂的“喜歡”只是很純粹的喜歡……他那麼聰明,一定不會想多吧?
——可要是真想多了,那那那該怎麼辦啊!
寧寧沒敢看他,只想找個安靜無人的角落安詳地閉上眼睛,過了好一會兒,才小聲地開口轉移話題,試圖緩解周遭無比曖昧的沉郁死寂:“我打算……今晚潛城主府看看。”
裴寂死死盯著劍,悶聲回應:“我陪你。”
呼呼。
承影悄悄咧開角。
姐姐的臉,好像紅得更厲害一點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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