鷹棲山, 唯有雄鷹方能棲落之地。
高峻雄險,絕壁枯崖,霧氣終年彌漫。有人稱在山里見過野人, 有人稱見過怪, 有人稱見過神仙。
“反正,若有什麼無法解釋的怪事,都說從山里來的就行了,山也不能為自己辯解。”
高高揚鞭,青騅長鳴著疾奔出去,一地馬蹄脆響。
烏黑馬尾于下跳躍起伏,淡青衫裹出流暢腰線, 在滿山道的青翠之中, 一路縱馳而去,激起陣陣塵煙。
若有什麼無拘無束的山野魅, 也該是這副模樣。
江琮策馬跟其后, 二人先后越過了一道及其險峻的峽, 再繞過一山谷,遠遠地便看見前方山門上,三個蒼勁有力的大字:
石柇關。
過了前面的關隘,便能抵達陳縣, 這已經是他們離開京城的第四天。
值守士兵停止仰頭頂斷崖邊生長著的、一樹碩果累累的檎果, 他轉過頭,好奇地觀察正驅馬而來的青年男。
毫無疑問,他們是一對,無論是上相似的淡青, 還是彼此注視時輕安靜的眼神, 種種跡象都彰顯著二人的關系十分親。
一個別著劍, 一個帶著刀,行走江湖的伉儷他也見過不,但是,眼前這對了些能一眼看出的風霜落拓。
他們雖然年輕,但氣度卻是見的沉靜收斂,尤其是那位公子——
不如山,深不可測,仿佛該站在白玉石雕刻的欄桿旁,而不是勒馬于荒野古道中。
等待查驗憑信的間隙,泠瑯站在懸崖下拍馬匹。
“蔥兒乖,多吃點,以后才能好好被騎。”
是了,好巧不巧,選馬的時候正好有塞上蔥騅,這匹蔥字輩的良駒被泠瑯當場拿下,并賜名蔥兒,呵護有加。
“蔥兒這麼聽話,是不是也很喜歡被姐姐坐著啊?”
江琮淡笑著立于一旁,假裝什麼也沒聽見,對方頻頻投來的挑釁視線也視若無睹。
片刻后,士兵拿著憑信出來,簡單問詢幾句,便放了行,青年和翻上馬。在離開前,那回過頭,朝士兵出一點微笑。
短促地一聲鞭響,兩道影很快便消失在曲折山道。
士兵又了一會兒才回神,重新抬頭觀時,卻微微怔住。
那依偎著斷崖生長,雖結了數枚紅果,卻令人可不可即的檎果樹,已經了一大半果實。
寶石瑪瑙般的澤,滾落潛藏在草叢中,只要稍微攀援便能取到。山坡草葉,他竟一直沒聽到任何聲響。
一個時辰后,陳縣某食肆。
泠瑯握著枚滾圓紅潤的果實,正一下一下地拋:“鷹棲山道路難走,這山林野果卻隨可見。”
江琮看著那枚林檎果:“夫人倒是心善慷慨。”
“他痛快放行,我心里高興,隨手贈他半樹果子。”
“如此可算借花獻佛?”
“哼,林檎無主,我心也無主,借了又如何。”
“如今四境之無戰事,石柇關已不是要地,他本就該輕松放過——”
剩下的話沒能說出口,因為對面手臂一,十分不耐地將一直把玩著的果實塞進他口中。
江琮被迫著咬了一口,咀嚼片刻后,不聲地吞咽。
泠瑯盯著他的表:“怎麼樣?”
江琮點頭:“尚可。”
“真的?這種野果最怕看著紅爛,實則酸。”
“尚能忍,不知以夫人口味如何。”
“是嗎?”
江琮不說話,只就著仍未放下的手,再次咬下,慢條斯理地品嘗。
泠瑯注意到,他牙齒很整齊,這是從果實上的缺口看出來的。
看著對方始終舒展的眉頭,終于放下心來,也張口一咬。稍稍咀嚼,便面大變——
瞬間迸發于齒間,清爽,冰涼,酸得像腌了兩個月的鹽梅。
泠瑯死死盯著江琮,一點一點把滿口酸咽了下去,對方卻始終從容淡然,臉上瞧不出半點心虛。
“夫人竟如此畏酸?”他溫聲。
泠瑯聽不得什麼畏不畏,強迫自己又吃了一口,才將剩下的半個果子再次堵上江琮的。
也不管上面是誰的牙印。
“喜歡就都吃了罷!”憤恨道。
等菜的間隙,江琮還真的把果子全吃了。拳頭大的紅果,沒有切小塊,更沒有致玉蝶盛著,他風淡云輕,仍吃出了貴公子的姿態。
泠瑯說:“我在塞上住的時候,當地流行一種臉一般大的烤饃餅,里面夾了滿是湯的羊臊——”
意有所指:“真想看看你吃那玩意兒是何模樣。”
江琮放下果核,了手,聞言只是微笑:“夫人想帶我見見故鄉?”
泠瑯喝了口辛辣的菜湯,也婉一笑:“地方僻陋,比不得京城,還夫君莫要嫌棄則個。”
江琮聲:“夫人,上沾了蔥。”
泠瑯決心這頓飯不再跟他講話。
飯畢,二人將馬暫拴在食肆后院,出門往集市去了。
為的是打聽常羅山的下落,那個長八尺,腮胡蓬的的男人,當年乃關中一杰,以己之帶響亮了整個歧縣的名聲。
而如今,已經到需要出賣自己名武謀生的地步。這距離他歸,不過五年時間,不知如何能淪落至此。
令泠瑯意外的是,詢問的過程十分順利,集市上許多人都對常羅山有印象。
“喔,那個人啊?滿臉胡子,八尺倒是沒看出來,瞧著佝僂,賣的是雙節子,竟是金銀制!”
“對對,一截金,一截銀,我當時看得很分明——”
“看得分明,你怎不買?”
“我干啥要買?買了還得花錢融鑄,有那個錢,去給老婆買點金鐲子不好,買子作甚!”
“就是這樣了,二位大俠,那人什麼我們也不知,我們這些做生意的都沒見過他,只能說明,他是別地方來的,絕對不在縣里。”
“呵呵,我倒是能看出,那人從哪里來。”
這些店家你一言我一語,熱火朝天地討論起來,都不用泠瑯如何打探,江琮的話手段更無用武之地。
一個胡須花白的沽酒翁搖頭晃腦:“那人衫上的補子是皮,足上卻穿的草鞋,邊緣全是深紫泥濘,你們竟無一人注意?”
他斬釘截鐵:“深紫泥土是鷹棲山谷地才有,他一定是從山里出來的!”
眾人嘩然,又開始激烈地爭論,其間夾雜著方言俚語,泠瑯聽得十分費力。
最后,那沽酒翁的話似乎是最有分量的,他們達了一致:“那個怪人是從北面的山中來,現在必定已經返回了。”
泠瑯不甘心地問:“他這趟沒賣出手,是否還會再來?”
沽酒翁大笑:“或許!但那要很久之后,因為據我所知,秋天一到,深山中的村寨便要忙于打秋獵,那才是他們一年到頭最重要的事。”
泠瑯又問:“您老說的谷地,難去嗎?”
“難,也不難!”
“怎麼說?”
“貿然進,自然難,畢竟雨霧正濃。若有向導,便是簡單。”
“這向導——”
“咳咳,我孫子過兩日要進山采泡酒的藥材,會到達谷地附近,您二位若需要,可以聘他做引路之用。”
泠瑯覺得可行,回過頭同江琮對視一眼,也看出了他的應許之意,于是便在沽酒翁做了口頭約定后,離開了集市。
晚些時候,二人歇在客棧里,仍在凝眉沉思。
“你若走投無路,會賣掉無名劍嗎?”問。
江琮答得很快:“會。”
“因為你的劍是無名,而常羅山不一樣,他的金銀雙十分有名,并且他當年很樂意去掙這份名。”
“是的。”
“我爹說,這世上俠客分為兩種,一種是自己做的,一種是別人的,而常羅山一直都是第一種,他為了將雙節這一式微的兵發揚大,做了很多事。”
江琮淡聲:“一個惜聲名,珍視武的人,卻摒棄了聲名,售賣了武。”
泠瑯喃喃:“他再怎麼樣,也不應該在陳縣賣,這種地方怎麼會有懂行識貨的人,能看出他終武的妙?”
補充了一句:“還自愿折低價,讓賣家去把它重新融鑄,這已經不是轉手,而是毀滅——你若有什麼地步,會這樣做嗎?”
“會。”
“當我沒問。”
又是一陣沉默,泠瑯說:“要進山。”
江琮頷首:“要進山。”
泠瑯瞟了他一眼:“絕境山崖,我都去過不的,蟲豕虎豹之類也見多不怕,嗯……倒是你……”
江琮含笑:“我如何?”
泠瑯誠摯道:“夫君子骨,應該是經不起什麼毒蟲毒瘴了。”
江琮溫聲道:“以毒攻毒,百毒不侵,大多毒已不能奈我何,夫人多慮了。”
泠瑯質疑道:“客棧那次,你怎麼輕易中招了?”
江琮微微一頓,眼神幽然掠到另一邊:“那等東西不在毒之列。”
“至尊無敵毒藥不能奈你何,雕蟲小技藥偏偏能放倒?”
“正是如此。”
!泠瑯懶得拆穿,只挲著刀柄,思索明后天的打算。
睡之時,二人在狹窄的榻,山邊地方冷,毫不客氣地湊上去,雙手環著對方的腰,也著。
江琮并不以正面示人,只側躺著留下個后背,任憑攀附索取。唯有手臂有意無意往下的時候,會忽然按住制止。
泠瑯說:“等進了山,就沒有蔥兒騎了。”
江琮沉默如山。
“倒是有另一個蔥兒,就不曉得讓不讓。”
江琮輕笑一聲。
“就算讓,也一定沒那麼乖。”
江琮反扣住的手,聲音極輕:“還是很乖的。
“怎麼證明?”
“要試一試才知道。”
泠瑯沒聽清,上去問:“你說什麼?”
呼吸灑在他后頸,換來對方片刻僵,和僵后抵住額頭,緩慢而堅定地推開。
“睡吧。”他只是在嘆。
當夜有雨,夜中來,夜中去,聲音過窗扉傳進,沉悶而靜謐。
依偎著本不會依偎的人,泠瑯做了些輕盈麗的夢。夢里有生了蘭草的山谷,站在谷中,仰頭注視雨在空中輕飄。
雨落了些在和眼皮上,涼而潤,帶著妙的芬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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