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耽在含元殿中候了一小會,便不出意外地接到了圣諭,讓他與在場等一干人皆去紫宸殿回話。
夜已過半,他們匆匆趕到,圣人此刻顯然脾氣很糟,本來都將就寢了,卻被陳璆鬧這麼一出,元日見,兆頭極兇,司天臺的員們或許已經稟報過,正抱著式盤在一旁戰戰兢兢地發抖。裴耽等人還未來得及行禮,便遭到圣人怒喝:“如今朕竟是管不住他們了?朕的兄弟竟給他們做笑話?!”
大殿沉,圣人暴風驟雨,先下令封鎖消息,場上所有人都要拘管起來;陳璆下獄,常侍重罰,為首的幾個看熱鬧的貢使也全都要問罪,著三省長聯席,與刑部、史臺、大理寺一同案查。
到旁人都散去,一雙玄錦朝靴停在了裴耽眼前,圣人的聲音冷漠至極:“方才朕是給裴相公留了面不說破,裴相公心里想必清楚得很。”
裴耽雙手扣地面,重重地叩下頭去,“臣知罪。”
“你們既已和離,再藕斷連,對誰都沒有益。”圣人盯著他,慢慢地道,“你知不知道奉冰有多恨你?今夜你害他了全天下的笑柄了。”
裴耽一言不發,華麗冰冷的磚石抵著他的額頭,讓他麻木。
圣人靜了許久,忽又一笑,“朕真不明白,朕對你還不夠好麼,裴允?你手握先帝詔,呼風喚雨,朕都隨你去了。只是一個李奉冰,你得不到他,但當初豈是朕拿刀子著你們和離的?你自己造的孽,一樁樁一件件,難道還能算在朕的頭上?”
殿門敞開著,只低垂的簾幕如一重重深鎖的門,擋住了所有風和雪的涌。但鮫燈上的火還是飄忽了一下,圣人眼底有深刻的怨恨,全扎在裴耽那不能直起來的脊背上。
裴耽的聲音像是從地底下傳來,“……是臣自己與他和離的,臣不敢怨怪任何人。”
圣人抬手了鼻梁,似乎很疲倦了,眼底出熬夜的青影。“朕知道你難做,過了年,朕會將裴崢將軍移凌煙閣,讓他世世代代皇家供奉。你當年不惜一切拉太子下馬,不就是為了這一日?”
裴耽的手指扣得了,摳進青磚里,未察覺崩斷了指甲。天子的話他不能反駁,也無必要反駁,跪伏的上仿佛了千斤重的石塊,他卻還要在這重負下保持清醒,他稍一抬,再度叩首,汗水從發冠的隙間滴落下來,錚然地砸在地面。
“——臣謝陛下恩典,河東裴氏結草銜環,無以為報。”
圣人輕輕嗤笑一聲。結草銜環這種話,便是說給鬼聽,鬼也不會信的,但君臣之間都早已習慣了這種修辭。
“大事者不拘小節,你當年為報仇而和離,朕看在眼里,不覺得這有什麼可責怪,甚至佩服你。”圣人口吻很淡,像是在開導他,“怎麼到了今日,你反而看不清局勢了?”圣人微微低下子,湊近裴耽邊,低聲音道,“先帝,已經死啦,如今,是朕的天下——”
“嘩啦——嘩啦——”外間驟然有冷風狂嘯,吹不沉重的簾帷,只是振振地作響。孟朝恩在外頭小心稟報:“陛下,庶人李奉冰前來謝恩。”
裴耽突然抬起了頭。
剎那間,他看向圣人的目淬了狠毒,像一把刀子亮出了鋒刃。然而圣人卻安然地笑了,好整以暇地揮揮袖,“快進來,外邊冷。”
奉冰眼觀鼻鼻觀心,在裴耽后不遠跪下,行大禮。李奉韜揮了揮手,裴耽便向圣人行禮告退。
奢華的角拂過奉冰邊,他神容不,“草民向陛下謝恩,承蒙陛下送藥及時,下仆春時已經醒來。”
“醒來就好。”李奉韜笑道,“世道多歧,四弟邊有這麼一位忠心護主的義仆,朕也覺得寬。”
奉冰平靜地道:“不敢,草民主仆二人,兩條賤命本不足惜,全賴皇天洪福,天下無恙,一點小傷,不足掛齒。”
李奉韜微微瞇起了眼睛,他忽然生出些惡趣味,和著聲音道:“今日讓你委屈了。那個河中府使什麼來路,好像很清楚你的舊事?”
奉冰聽著這個聲音,只覺宛如蟲子爬過了。但這樣的覺他方才已經歷過,此刻反而不那麼難捱,他坦然地回答:“草民與陳使君沒有私怨。何況草民知曉不論如何,陳使君罪在必死。”
李奉韜哼了一聲。自己可沒有說讓陳璆去死,這個燙手山芋,還不到由高高在上的天子親自解決;但三省聯席,三堂會審,恐怕陳璆的確是會死的。
“朕看,”李奉韜慢悠悠地轉著手指上的翡翠扳指,“他恨你,他不怕死。”
奉冰輕輕笑了一聲。
此刻他的眼中似乎并沒有陳璆,反而下一片誠懇的愁云,“悍不畏死,才最可怕。元日是萬象更始之時,含元殿是萬國樞機之地,河中府使知道圣人寬厚,自己又背倚河中重鎮,才敢如此悍不畏死,辱牢州。”
他的話里藏了很多層的意思,李奉韜一時坐直了,眼中浮幾分意外。漸而平穩,只是盯住奉冰看。
雖然自己始終將面前的幺弟視同政敵,但李奉韜此刻發現,自己其實從未用這種審視政敵的目來審視過他。
奉冰的臉很白,但白到極點,就等同于無表。話中的很虛假,但是道理管用,令李奉韜真的沉起來。
方才司天臺的人已經同他陳述了大半晌元日如何如何的道理,含元殿又是東正殿,總不能始終被污著,他甚至想讓和尚來做一做法事。這些已足夠讓李奉韜焦頭爛額,誰知奉冰還將牢州抬出來了。
抬出來了,但又不再訴苦,奉冰只是溫和地低眉,好像是真的為江山社稷在擔憂。
其實這話最好是不要奉冰親自來說。隨孟朝恩過來的一路上,風雪凜冽,奉冰沉默著思索過很多更聰明、更不著痕跡的方案,但他都無法做到,因為他孤一人,他若不說,沒有人會幫他說。
所以他必須再補充一條。唯有這一條,可以將他從那一件裳的荒唐、從裴耽的舊影之下,徹底地出去。他要讓所有人——不,他要讓皇帝知道,今晚的事,與他曾經的那一場婚姻毫無關系。
“草民雖是庶人,但緣上言,畢竟曾忝為陛下的弟,陳使君今日辱草民——天下人亦不免會想,陛下之待兄弟,是否竟真的涼薄至此?是以草民為陛下委屈,因為草民比任何人都知道陛下寬仁友,草民為此,時刻懷在心。”
李奉韜終于驚駭地笑了。
奉冰知道他聯想到了什麼。五年前,幽恪太子謀反,被裴耽領神策軍包圍于院。戰況膠著之際,是二皇子李奉韜從十王宅而出解救危局,太子在軍之中被殺當場。
世人都說二皇子雄姿英發,是天命降世的圣人。
但舜何其賢圣,象何其兇頑,舜且不殺象。
李奉韜的笑很干癟,好像只是最后數刻撐持的燭焰,他突然收束住,沉沉地道:“這些話你何不留著同裴耽說?朕讓三省長去案查此事了。”
奉冰笑了笑,“草民絕不敢干涉司法,只是怕陛下不解草民之愚衷。夫妻可以和離,兄弟卻是永遠的。”
得到這句話,李奉韜終于舒坦下來,他原就打算將奉冰留在長安,若有機會,為他平反也無不可的。想通這一層,他又可以戴上那一副寬仁友的假面,手去扶奉冰起來,“好,好,二哥都聽你的。”倒仿佛奉冰是個撒耍賴的小孩一般。
一點口舌便宜,奉冰隨他去了。李奉韜又命孟朝恩送上一匣珠玉賞賜,奉冰接過,禮數不缺,面容溫淡。“如今春時既已醒來,草民不敢叨擾圣躬,即刻便帶他回宅休息。”
李奉韜看這個幺弟,卻覺得他比裴耽還要難懂。他也許像葦草,被風欺過便會沉默地拂低,但很快又重新立起來,從不當真為任何人事折斷自己的腰。
而且葦草是中空的。
兩人一板一眼地客套半天,圣人才放奉冰回去。
出殿便是大雪。朔日沒有月亮,奉冰迎著這黑暗的雪,陡然驚覺自己背上流了不的汗,將衫都黏住,風一吹,便瑟瑟地冷。他疲倦下來,似乎方才幾句話已將自己所有心神都用盡。他原以為自己一輩子都不必再這些心計與機鋒。
孟朝恩將奉冰送到含元殿附近,奉冰無論如何不讓他遠送,風雪中向孟朝恩鞠躬,孟朝恩便堆著笑徑自告退。奉冰將那珠玉匣子收袖中,又將雙手團進袖,鵝般的大雪撲上他的臉,他清晰覺到它融化得很慢,冷的雪水鉆領,滲發,漸漸封凍住他的。
走到含元殿后方的臺階下,正要舉步,臺階側旁的石獅子后,卻忽然有個影了一,抖落了滿的雪。——繼而那人急切地搶奔上前,猛地拽住了他,將他拉臺階下的影里,又很快松開了手。
裴耽好像是一不留神呼吸了一大口氣,管里驟然進了冰雪,又冷又痛。他抬眼看向奉冰,奉冰卻后退了一步。
這一步毫不避忌地落進裴耽眼中,令他的目黯淡了一瞬。
奉冰裹了衫,慢慢地、有些遲疑但盡力友好地道了一聲:“裴相,新春如意。”
他甚至還朝裴耽笑了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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