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人放裴耽走了。
天已近午,裴耽與仆從們到了一水塘邊,簡單吃了些干糧。仆人笑話裴耽懷里這只不懂得逃跑的傻兔子,兔子卻好像能聽懂人話,將腦袋都藏了起來。裴耽只得拍了拍它。
郎主心不好,下人們也能看出來,都不多打擾。午后裴耽便自尋了一塊枯草地,天仰躺著,小野兔又從他兜里鬼鬼祟祟地探出了頭。
它舌頭地了裴耽的下。
裴耽皺了皺眉,瞪住它:“你什麼意思?”
小野兔不僅他,還拿漉漉的鼻尖蹭他的脖子。
裴耽覺得真可笑,活了二十五年,卻要一只小畜生來安自己。兩手架住傻兔子的兩只前腳,將他舉在半空,嚴肅地道:“你同我?”
小野兔未傷的那只后腳往后直蹬,大腳掌“啪嗒”打過他的膛,挑釁一般。
裴耽:……
小野兔的皮雖然很土,但勝在油水,他薅著薅著,忽想起方才小亭下的那只母兔子。似乎也是灰的。
他冷不丁盯住了手中的小野兔,目晴不定,片刻,又松弛下來,笑自己莫名其妙。
世上總不會有這麼巧的事。何況就算那死掉的當真是小畜生的母親,又怎樣呢?
他笑著問小野兔:“會背麟之趾嗎?”
小野兔懶洋洋看了他一眼,好像覺得他是個傻子。
裴耽慢慢坐起,兔子兩只前腳搭在他屈起的膝蓋上,腳爪呲啦呲啦地抓撓甲下擺的刺繡。他扯了扯角,兇又道:“爪子收起來!”
兔子不聽,心不在焉地往別看。
裴耽想,原來厲荏的人是他自己。
就在這時,附近的仆人尖了一聲:“郎主——!”裴耽還未及反應,頭頂半空中竟有一只蒼黑的角鷹飛速俯沖而下,羽翼攪一林的風,將裴耽狠狠拍倒在地!繼而雙爪抓,撈起那只小野兔,便猛一振翅直上云霄!
裴耽半被那蒼鷹拍擊到后頭的巖石上,腦后一陣劇痛,但他顧不得這許多,當即撮喚馬,一聲狠狠的“駕”!便追著那蒼鷹往山中狂奔而去。
群山深,道如羊腸,冷風肆,像無數把刀子往他臉上割過。裴耽所騎的乃是北軍戰馬,剽悍絕倫,山石溪澗間縱躍如意,他死死握韁繩,目則一錯也不錯地盯著天上那一個盤旋的黑影。
當那蒼鷹低了飛行時,他終于覷準一個時機,令馬兒步伐慢下來,自己彎弓搭箭,抬臂向空中瞄準——
鐵箭倏地破空出,似乎釘蒼鷹的翅膀,那鷹吃痛地長嘯一聲,驀地又向上直飛,利爪一松,那野兔便從林間墜落下來。
裴耽一驚,縱馬已來不及,自己下馬滾過草地,正好將野兔接住。
草地上遍布碎石積雪,他的后腦又不知磕到什麼地方,發起痛來。但低下頭,小野兔似乎也摔暈了,雙眼閉,四條耷拉著歪躺在他前,而包扎過的那一條傷又滲出來。
他突然一陣迷茫。自己這是在做什麼?為了一只無無義的小畜生,險些連命都不要了。
他抱著野兔踉踉蹌蹌站起。環顧四周,已沒有任何能辨識的悉之,也聽不見任何屬于人的聲音。山上天黑得早,他以為自己不過是策馬狂奔了一小會兒,卻不料日影已然西斜,將山林間的殘雪都照出瑟瑟的金,偶爾有鳥雀飛過,抖落一陣干枯的冷風。
“害人不淺。”他對著小野兔罵道。
野兔卻心安理得地躺進他懷里,他手忙腳拎它出來,“有啊小畜生!”先給它重新包扎了,再去牽馬。
東西南北的樹林似乎沒有很大區別,但仔細再看,北面地勢更低,積雪也更一些。想到行宮在繡嶺之北,一直往北走總沒有錯,裴耽再次上馬。行了約莫半個時辰,斜已有一半了西山,眼下山林間似乎飄起了霧氣。
他悉這霧氣,自家大宅的后院里也有一小小的溫泉池子,因水溫高,自然云霧朦朧。這或許也是苑中不知何的野溫泉,在溫泉附近過夜總比冷山上舒適一些。
又走了半刻景,霧氣愈盛,溫熱的水汽濛濛撲面,幾乎要在空中凝出水流。他有些了,暈頭轉向地下了馬放馬兒去吃草,自己索著朝那溫泉的方向走,耳邊卻掠過尖厲的猿啼,太驟然地掉下了深谷,天地暗滅下來。
小野兔在他懷里啾啾了兩聲。
被他抓住的時候得跟鬼一般,此刻卻變依人的小鳥兒了,真是見風使舵。
但有了這只傻兔子的陪伴,自己到底也減了幾分孤獨。他了兔子黑的耳尖,腳步越走越沉重,像有無數金星在繞著他轉。
是暈了嗎?太可笑了。他又轉回到馬兒邊去歇息。可是這一來一回地走著仿似鬼打墻,暗夜山林,云遮霧罩,他頭痛起來,連帶上都發冷,看不清腳下的路,卻突然仰面倒了下去。
眼前慢慢地洇出一片跡,立刻又被無數金戈鐵馬踐踏過去。
有一個人在鮮中向他回。
他卻喊不出聲。
行宮左近開鑿好的溫泉有一十六所,皆為貴人所用,奉冰不愿意去,便跟著民間的老人們沿著山脈找尋野泉。老人們能活到八十歲往上,個個都神矍鑠,說是找溫泉,還不如說是爬山,走了大半個下午,奉冰這個年輕人竟先累著了。
他讓老人們先走,自己喝了水、吃了干糧,休息一會兒再起時,卻發現自己找不著路。
他懵然“往回”走,走了大半晌,又察覺似乎并不是回去的路,雖然太在西邊,但他卻不知行宮應當在哪一邊。或許是他誤打誤撞的運氣,到太落山后,不遠升起來裊裊水霧,他想起老人們說的話,知道是溫泉所在,不由得神一振,朝那邊大步走去。
山林里黑黢黢的,只有殘雪反出一些淺淡的。忽而他聽見一聲馬嘶,開心極了,連忙奔上,卻只見到一匹黑亮的戰馬,正低下脖子,大腦袋不住地拱著地上一個昏迷的人。
似乎沒有別人了,對面也是像他一樣迷路的傻子。
奉冰不免懊喪地嘆口氣。走上前,蹲下,想喚醒那人,卻在看清那人的臉時呆住。
一只野兔子突然從不知何鉆了出來,惡狠狠地一口咬住了他的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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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標題取自李商《河詩二首·其二》:“低樓小徑城南道,猶自金鞍對芳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