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耽張了張口，然而還未回答，奉冰已經搶了話：“你不要再說是為了救兔子，你的后腦上有舊傷疤，它都裂開了，流了——那麼多的。”

奉冰立在溫泉之中，泉水到他的口位置，尚不至于憋悶，但熱氣蒸騰，已令他的呼吸有些急促。

“……是五年前留下的。”裴耽回答，又道，“已經不妨事了。”

“五年前的冬天，是不是？”奉冰的聲音冷了下來，“你在包圍院的時候了重傷，是不是？所以二哥當機立斷奪了神策軍，所以我去書省見不到你，而去大明宮，會被神策軍攔住——你最好是昏迷了一整個冬天，裴允。”

他在方才的沉默中已經想了很久，此刻口而出都不需思索，一雙目冷冷地楔住裴耽，臉發紅，膛起伏，卻給他那冷冷的目增添幾分生氣。

但裴耽側對著他，全沒有發覺。

“倒也沒有那麼久，約莫大半個月吧，渾渾噩噩，時夢時醒。”裴耽苦笑，“到真正清醒時，聽聞你已在詔獄。我后悔極了，若不是這一次重傷，我——”

“你原可以讓我去驪山避難？”

裴耽一怔，慢慢道：“你都知道了。是趙王告訴你的嗎？”

“我很好奇，”奉冰原不想這麼尖銳，但漸漸地還是語帶譏諷，“我若到了驪山，你原本預備怎麼做？”

“怎麼做？”裴耽卻思考了一下，“你可以在驪山躲過整個冬天，待長安局勢穩定，趙王會帶你回十王宅。”

奉冰一口氣都要堵上嚨口。溫泉太熱了，他走到岸邊拿起裳，聲音越來越急：“我問的是你預備怎麼做——你不是因為了詔，要廢太子，才與我和離的嗎？若果真如此，那若是一切順利，風平浪靜下來，你會不會——”

他說不下去了。

裴耽抬起頭看向了他。

奉冰手上的裳未來得及穿，清瘦的形，亭亭被月一照，宛如虛幻的仙人遙不可及。長發披落肩頭，奉冰的眼神愈來愈安靜。

仿佛在裴耽出口之前，奉冰已經不在意他的回答。

“在那個時候，”裴耽的聲音有輕微的抖，“我只能先顧你的周全。但我連這也沒有做好，我——我們在一起三年，我害你幽恪太子的冷眼，我與你和離后，卻又沒能及時將你帶出——”

“裴允，”奉冰輕笑，“你當你是救苦救難的菩薩嗎？”

裴耽顯然被他刺中，難堪地轉過臉去。

救苦救難的菩薩，是不會像裴耽這樣一敗涂地的。

奉冰徑自將裳披上，系好帶，捋著頭發走上來，問裴耽：“頭還疼麼？”

裴耽搖搖頭。不如說，他已經分辨不出疼與不疼了。

奉冰道：“那就去洗澡。”

說一不二的語氣。裴耽頓了頓，乖乖起，卻發現自己的子先已坐僵，險些趔趄。奉冰也不扶他，就冷眼看著他一步一瘸地過去。

因腦后的傷口不能沾水，作不便，裴耽洗得格外慢了些。奉冰從水榭上再看他的背影，想起他們新婚那一夜，自己也曾是這樣看著他沐浴。

那一夜的心，真似一場斑駁夢境。

裴耽的肩背都比五年前寬闊許多，長發挽起，便赫然出一個月前的那道傷疤，落在月華流的上。

奉冰抬起頭，檐角之外的夜空，殘月鉤著幾縷暗昧的薄云。林梢上刮過簌簌的風聲，仔細聽，似乎還能聽見遠方有吵鬧的人語。

今夜在苑里宿營的貴人們，哪個不是群結隊，行裝齊全。他與裴耽倒好，病弱傷殘，缺食缺水，還缺心眼，活該他們遇見老虎——但一定要奉冰選擇的話，或許這樣凄清的深夜，比眾生喧嘩之中，還要好過一些。

洗過了澡，渾舒暢了，很快便犯困。闌干下的小野兔已經睡著，奉冰靠近，見它的鼻翼微微翕，還發出呼哧呼哧的鼾聲，不覺莞爾。這兔子一定很聰明，連老虎來的時候也很沉得住氣，到此刻知道他們可靠，便要纏著他們不走。默默地聽著兔子打呼嚕，奉冰不自覺打了好幾個哈欠，眼皮已有些撐不住。

他好像看見裴耽過來了，一滴滴答答地掉水，他又皺眉想拂開他。

渾著怎麼能上床？！

裴耽道：“……這兒是風口，我們到里邊去。”

裴耽的腦袋仍用奉冰的料包裹，奉冰看著看著，覺得他稽，笑了起來。裴耽莫名其妙，想他，他卻突然抓住了裴耽的襟。

裴耽低頭。

奉冰的雙眼已經閉上了，但似乎思緒還在跳躍，口中喃喃著什麼話。裴耽傾去聽，他在說：“我從未想過與大哥爭位……”

“是啊，我知道。”裴耽溫聲道，“你說過你不想做皇帝。”

奉冰忽然抿了，板起臉。

裴耽卻也想到了那一段回憶，眼有些倉皇。他看奉冰已迷迷糊糊，低下，先將他打橫抱了起來。水榭上風大，要尋個僻靜的角落才好眠。

奉冰并沒有抗拒，但似乎也不太認可，抓著他的襟嗅了嗅，臉深深地不快。裴耽知道自己上絕不好聞，但他已無裳可換，赧然道：“你不要沾上……”

奉冰卻打斷道：“我不做皇帝。”

溫泉里泡久了，他面容有些紅，眉宇低了，含著執拗的愁緒。

“好。”裴耽輕聲應和，“那就不做。”

“他害我又怎樣？”但奉冰仍然急于說明什麼，語速很快，卻又咬字含糊，裴耽費很大力氣才能聽明白，“我不在乎……他就算害我，你每次不都將我護得很好嗎？裴允，你有父母大仇不與我說，你父皇詔也不與我說，你好大的膽子，你從來不將我放在眼里……”

一滴水珠落在奉冰的臉頰，奉冰在迷蒙中皺了皺眉，卻將那料抓得更。

裴耽抱著他遲鈍地停住，好像自己也不明白自己是怎麼回事。山林空闃，奉冰既著他的懷，那一定能聽見他的心跳。他重新搏起來的，慌凄涼的心跳。

“四哥。”他說著說著又笑，“四哥……”

那大約是五年前或六年前的某一個深夜。在十王宅的寢床上，奉冰與裴耽經了一次的歡好，兩人都赤條條漉漉，裴耽曾吻著他的耳朵，對著他耳孔說，四哥，你想不想做皇帝？

奉冰還道這是什麼大逆不道的趣，翻個將下著裴耽的膛，抬眼看對方，說，我做皇帝，豈不是后繼無人？

裴耽好像還思考了一下，突然又激起來，眼神閃爍：做皇帝都是三宮六院的……

奉冰不耐煩，就去咬他，裴耽悶哼出聲，仍手去撈奉冰的，慢慢地又頂，從悠閑的翻攪漸變跌宕的鞭撻，爐煙與火，屏風與畫簾，都再次搖晃振。

奉冰細細地，斜眼睇向裴耽，子懶洋洋地纏上來，像水草。他著裴耽，最后他說，現在這樣，就已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