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朝恩抬高音量,夸張地怒哼一聲。他將這座宅子都圍起來了,掘地三尺,難道還能找不著?若是東西不在這里頭,那裴耽連續一日一夜慌里慌張地燒東西,又是為了什麼?
可他這一哼,到底暴出他無甚底氣。裴耽膝行上前一步,眸閃爍,“君要臣死,臣不敢不死;但孟公公,您真的愿意臣死嗎?臣若死了,您這擔子可就重了……萬一圣人要的東西,早已被臣付諸劫灰,您說圣人信是不信?”
他的表誠懇極了,甚至從之前“死無所懼”的神漸漸轉出了一些真正的恐懼,讓孟朝恩意識到,原來這就是他的算盤。
這個男人,他是為了保命,所以弄出這麼多玄虛門道。
——可是自己,在圣人面前,當真有一頂一的信用嗎?若是自己找不著圣人要的詔,而裴耽又已死了……那怎麼辦?
孟朝恩焦躁起來。數日前圣人給了他神策軍,但北衙諸將皆剽悍不好相與,他一個無基的閹人,接管起來并不順利,為此遭了圣人好幾次問話。他必須找到那一份詔,否則天子盛怒之下,他都不知會陳尸何……
就在這時,兵士來報說大火都已撲滅。但裴耽的書實在太多,一時半刻還清點不完,問是否先回宮報訊。
雪風回環,浮云幻變,這座賜的大宅,已經不屬于裴耽。
孟朝恩將圣旨的明黃錦帛攥在手里,突然往裴耽上一扔,冷笑,“帶他去刑部,押下大獄審!故弄玄虛是吧,我還不信問不出來!”
天終于下起了雪。
一乘黑簾黑廂的馬車從裴府起行,手足都扣上刑枷的裴耽被兵士押車中。狂風呼嘯,長街上行人寥寥,間雜著隔街的馬嘶與靴聲,重重疊疊如雪浪,都往上,再往上,堆疊到太極宮那不可向邇的金脊檐,令那檐上沉重的龍頭也漸漸融開了無的目,下視人間。
人間永是有好事之人。他們在街邊駐足,或在臨街的二樓打開了窗,看這貪生怕死的故宰相竟不肯自盡、親自趕赴刑部。
議論聲悄悄地響起。
“這怎麼回事,圣人終于忍不了啦?”
“看見裴府那偌大的煙氣沒有?據說公公去傳旨的時候,裴——裴狀元正在放火,妄圖燒滅證!”
“什麼意思!他莫非是真的有什麼……”
“圣人的旨意,錯不了!裴家人作威作福那麼久,可也該倒霉了!”
出崇仁坊,再經一個轉角,某家店鋪的屋檐之下,站立了一個素長發的人。
奉冰手中提了一只藥包。他今日本只是出來拿藥,順帶散散心的。
這一路上,他時常走神,想到明日便是上元節了,再看街上,便都是新掛的燈籠。于是他又想到裴耽的那一方書帖,白梅滿開,臨水照影,像在悠悠然地等候。他心中生出惡趣味,想自己不若將那白梅涂紅的,再送回去,讓裴耽猜一猜……
然而半途上,他便遇見了突降的風雪,與刑部的馬車。
馬車的車廂不風,看不見里面的人,但邊的圍觀百姓卻越來越多,議論的聲量始終不高,只是漸漸地聚集,像雪中的泥點,越來越急,越來越,好像這樣就可以刺穿那車窗車棚,將車中的人拉出來示眾。
店家開張已久,無客人顧,見奉冰佇立門口發呆,便不豫地拿掃帚掃雪,嘩嘩、嘩嘩,殘雪滯重地飛起又落下,在他的腳邊激起花蕊一般的白霧。奉冰好像眼看就要凍僵了,那僵的軀卻突然一轉,往長街的另一端走去,越走越快。
狂飛舞的雪霰終于出了他的咳嗽。他連忙拿巾帕捂住,可是這咳嗽像刀刃刮過嚨,在氣管里左右突刺,直肺腑,鮮淋漓,激得眼圈都發紅像滲出了。隨著咳嗽,他的心也在刀鋒上猛烈地跳起來,幾乎要躍出嚨口,咚咚、咚咚,風雪中聽去,是鈍鈍的、叩門一般的聲音。
終于奔回家中,仆婢全都不在,小宅安寧得像一個與世隔絕的墳塋。
他徑自走自己所居的主房,推開門,看見里面坐著吳伯,便即站住。
連春時的神都很晦。春時先走上前將門關上,一時卻也不知如何是好,斟了一杯熱茶遞給奉冰,奉冰卻不接。春時便只能焦急地沉默。
吳伯手中亦捧著熱茶,水汽濛濛纏繞住他的臉,那模樣仿佛瞬間老了二十歲。但眸到底還帶著些破釜沉舟的決絕,掃向了奉冰。他邊的案上放了四函舊書。
“啪嗒。”
奉冰手中的藥包跌在地上。
“或許我很快便能清閑下來。”
“我孤家寡人一個,死了也不打。”
“待到金吾不夜,與君隨意看燈。”
“傻話。難道我去找他,同他說,‘我們一起亡命天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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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這一章三節,一起看是最好的嗷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