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一年的年關時顧昀還在西北邊疆，大梁全境都愁雲慘淡，隨時準備亡國。

這一年，整個國家卻以一種驚人的生命力活了過來，昔日的鶯歌燕舞縱然是看不見了，但街頭巷尾排隊買飴糖的猴孩子們上已經陸陸續續地穿上了新，白日裡間或能聽見幾聲鞭炮響，家家戶戶也開始忙碌著預備年貨。

倒塌的城牆重新崛起，祈明壇上的空網也張開了森嚴的視線，牆上排的白虹鐵弓與默然無聲的鐵傀儡目送著不速之客進城，北大營隨行護送，整肅地停在九門之外，雀無聲間儼然是一派與火洗練過的氣神。

這一年風風雨雨，僅就這起死回生之功，將來汗青之上便必有雁親王一筆。

蠻族三王子的車駕緩緩經過長街，凜冽的寒風將車簾掀起一角，約出裡面一張消瘦蒼白的臉，隨即車裡出一只手拉上了車簾，阻隔住雙方互相窺探的視線。

這時，顧昀正著便裝坐在南樓上，鼻梁上夾著一片琉璃鏡——不是他平時瞎起來應急用的那片，是戰場上遠距離瞄準用的一種千裡眼。

長庚沈易都在，片刻後，雅間的門被推開了，一道人影閃了進來，正是江北之後就行蹤謎的曹春花。

曹春花進屋以後簡單見了禮，一屁坐下：“死我了。”

長庚習以為常地端過一個大海碗，往裡倒滿了酒，曹春花臉不紅氣不地接過，一口喝幹了，不知道的大概還以為他這是在灌涼水——直把顧昀這酒鬼都看得目瞪口呆，覺自己遇上了酒鱉。

“再來一碗，”曹春花舒服地歎了口氣，“我從京城跟大帥分開以後就一路回了北邊，風霜雨雪的跟了這一路，可算是沒罪。”

曹春花從小對變裝易容之就十分有一套，學人說番邦話過耳不忘，十天半月就能口而出，被長庚派去北疆邊境長期潛伏，因為下江北查案時需要個完的替，才將他召回來。

曹春花端過第二碗酒，沖看得有點饞的顧昀拋了個眼，功地喚起了顧昀“此人頂著長庚的臉把腰扭到上”的不堪回憶。

顧昀默默地拍掉皮疙瘩，面有菜地移開視線。

長庚：“怎麼弄這麼狼狽？”“別提了，男奴隸都算上，一隊的高手，我本近不了他們一裡地之，追得連滾再爬的。”

曹春花拖著花腔地說道，“唉，不瞞諸位，我在北疆的時候，曾經潛過加萊熒的護衛隊，甚至裝了一個二王子最寵的奴在他面前晃了一天一宿沒被發現，但是這一年多，唯獨沒有接近過這個三王子，連真容都沒見過。”

長庚問道：“他出行的時候遠遠看一眼也做不到嗎？”“他本不出行，十八部都說三王子有惡疾，不能見風，”曹春花歎道，“除非加萊熒本人，其他人通通連他一也看不見，三王子本就是十八部落的語，他居有三層守衛，最外圍我試著混過，能進去，倒數第二層就已經不行了，裡面的人都跟鐵傀儡一樣，不流，但都是頂尖高手，還是死士，我試了幾種方法，實在沒有辦法，差點打草驚蛇，只好先退出——殿下看見那個隨行的使臣了嗎？”隨著曹春花的筷子尖一點，眾人一起去，正好見那中年男子回過頭來和侍衛說話，貌不驚人，但上約出一說不出的氣質，剛健如山嶽一般。

曹春花：“那個人是加萊熒的親衛隊長，是他最重要的心腹之一，非常厲害，我不會認錯人。”

在座幾個人都吃了一驚。

沈易皺眉道：“要真是那樣，蔡玢將軍的消息不一定準了，篡位什麼的很可能是蠻人在做一場的戲給我們看，這回送來的質子說不定是來者不善。”

顧昀沒吭聲，他突然有種極不安的覺。

兩國正戰，可想而知，這一隊人質與使臣的到來不會得到什麼禮遇，三王子一行甚至沒有個像樣的人接見，李給鴻臚寺的指令是“看著辦”，鴻臚寺卿果真領會聖意，草草將蠻族質子安置在一使節驛站中曬著，並在他們住進去的當天就更新了京城防，新組建的林軍裡三層外三層地將驛站圍住，半個時辰換一次班，一天要不舍晝夜地巡邏十二回。

那兩天一切都顯得不太尋常，先是來了一個詭異神的蠻族質子，隨後長庚又非常不是時候地病了——他吹了點涼風，居然就發起燒來。

長庚常年習武，懂些醫，很會養生，又不過二十來歲的年紀，按理罡風也吹不壞他，那天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燒得來勢洶洶。

顧昀半夜從北大營趕回來，長庚已經喝藥躺下了，臉頰燒得有點發紅。

顧昀探了探他的額頭，在一側合躺下了——不管他回不回家，長庚永遠只占一半床鋪，並且哪怕噩夢纏，睡相也老實得很，從不滾。

怕長庚晚上燒得厲害，顧昀沒敢睡實在，因此枕邊人一他立刻就醒了，手一，只覺長庚上熱如火炭，氣息也十分急促。

長庚夜間噩夢纏是常態，顧昀已經習慣了，大多數時候只要他迷迷糊糊中手抱一下稍作安，長庚自己就會平靜下來。

可是這晚大約是生病的緣故，長庚臉上突然出痛苦之，本能地抓住了顧昀的手腕，五指扣，難忍地低哼了一聲，怎麼也不醒。

顧昀只好一探手從床頭的小藥包裡了銀針，按住長庚，在他手腕上輕輕一刺。

長庚狠狠一激靈，醒了過來。

顧昀的瞳孔卻微微一——重瞳。

可是比起上次烏爾骨發作時天崩地裂的混，這回長庚明顯克制多了，沒什麼過激作，只是呆呆地看著顧昀，眼眶微微泛紅。

顧昀提心吊膽地了他一聲：“長庚，還認識我嗎？”長庚飛快地眨了一下眼，睫上一層冷汗隨著滾滾而落，啞聲道：“你怎麼……回來了？”這一句話間，他眼中重瞳緩緩地合而為一，紅痕也逐漸去，仿佛方才只是顧昀得錯覺。

顧昀親了親他，給他了汗，把人哄睡了，到底不放心，第二天一早派人去宮裡送了病假，隨後找來了陳輕絮。

“沒什麼事，”陳姑娘看過後診斷道，“殿下不錯，只是近日天氣變化無常了些，稍稍了點寒，兩幅藥下去就差不多了。”

長庚笑道：“我說也是，他偏不信，還小題大做地勞姑娘一趟。”

陳姑娘雖然照常是冷冷淡淡地客氣了一句，心卻真是再也不想看見雁王殿下那張得意洋洋的臉了——剛生完頭胎的新嫁娘都沒有他這麼能得瑟。

忍無可忍的陳姑娘仙氣飄渺地對這二位提出了告辭，顧昀親自把送出門來，經過侯府長而冷清的回廊時，顧昀忽然低聲道：“今天請陳姑娘來不是看風寒著涼的，他昨天晚上發熱的時候眼睛裡突現重瞳，我有點不踏實。”

陳輕絮立刻正下來，一皺眉：“侯爺請細說。”

顧昀將當時長庚突然發作又立刻清醒的景說了一遍，問道：“你看著是什麼況？”陳輕絮聽完沉良久，微微垂下眼，似乎是在仔細回憶方才的脈象，等到顧昀都有點張了，才說道：“殿下心志堅定，實在讓人佩。”

顧昀立刻反應過來：“你是說他眼下的清醒是全憑借心志制，昨天燒糊塗了，所以一時出來？”陳輕絮點點頭：“殿下從小烏爾骨折磨，應該是已經習慣了，即便睡著了也保存著幾分清醒，我只是擔心……他現在正是年輕力壯、力十足的年紀，將來倘若歲數漸長，力漸衰，是否還能有這種氣神。”

顧昀卻想起了什麼，疑道：“那照姑娘你這麼說，是一旦他生病、傷或是誤食了什麼讓人神志不清的藥，都會有這種癥狀嗎？”陳輕絮：“按理是的，視況嚴重與否而定。”

“可是有一點我不太明白，”顧昀道，“前一陣子他在江北傷，是我去把他接回來的，當時因為傷口失過多，他足足昏迷了一天一宿，中間卻很踏實，烏爾骨不但沒有發作，好像連被噩夢驚醒的癥狀都沒有了。”

陳輕絮突然愣住了。

顧昀：“陳姑娘？”陳輕絮喃喃道：“不可能，所以難道是氣……我完全想岔了嗎？”顧昀一頭擔驚怕的霧水。

陳輕絮卻沒解釋，仿佛給打通了任督二脈一樣，一聲不吭地轉就走。

顧昀：“哎……陳姑娘……”“容我想想。”

陳輕絮撂下這一句，腳不沾地地飄走了，稍一眨眼，人已在幾丈開外，轉瞬不見了蹤影。

正巧來訪的沈易本來在跟霍鄲喋喋不休地說顧昀的壞話，從大門口走進來，足足一刻沒過氣了，霍統領正發愁用個什麼方法能打發了此人，還沒來得及想出來，突然，沈易毫無征兆地閉了。

霍鄲一抬頭，只見一道白影鬧鬼似的從他眼前刮了過來，沈將軍整個人站了一條頂天立地的木頭板，地惜字如金道：“陳姑娘。”

陳輕絮本就話，同樣惜字如金地回道：“沈將軍。”

兩人打完招呼，大眼瞪小眼了好一會，沈易這才意識到是自己擋道了，忙誠惶誠恐地退至一邊：“陳姑娘請！”陳輕絮本來還以為他有話要說，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繼而白風一般地刮走了。

霍統領拉扯了一下自己的耳朵，領著一個新奇的啞沈將軍找到了顧昀。

顧昀應了一聲，給長庚換了一個冰袋，把人冰得呲牙咧的，這才出門接客：“什麼事？”易還沒從閉口禪裡回過神來，一聲不吭地看著顧昀神遊天外。

顧昀十分詫異，轉頭問霍鄲：“他怎麼了？”霍鄲揣度道：“突然就不會說話了，可能是被陳大夫下了啞藥。”

沈易是來找顧昀其實是有正事的。

沈易：“皇上曬了蠻人使節好幾天了，打算在今年的宮宴上接見蠻人使者，給他們一個下馬威，只是蠻人巫毒之高強，他又怕還有當年蠻留下的餘孽沒清理幹淨，為防再出現祈明壇上林軍叛的事，這回宮中防務由北大營、大侍衛和新組建的林軍三部分共同負責，互相牽制，請大帥親自坐鎮。”

顧昀點點頭，李這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

這一年的宮宴隆重得近乎奢侈，很有些示威的意思，兩側侍衛森嚴，武將全部披甲帶刀，分立兩側，連自己人都覺得是進了一場鴻門宴。

顧昀也第一次看到了傳說中一陣風都能給吹死的蠻族三王子。

那年十四五歲的年紀，模樣很秀氣，但臉蒼白，神木然，始終不抬眼，做什麼都要隨從提點，不良於行似的被引到前見駕。

使臣對李道：“請大梁皇帝諒解，三王子先天不足，席間有失禮的地方，請您看在他只是個孩子的份上多多包涵。”

李擺擺手，令他們平，那年卻充耳不聞，儼然是一副聽不懂話的模樣。

使臣彎下腰，在他耳邊連哄再小聲勸，三王子依然是一臉木然的懵懂，被使臣拉著手，半扶半抱地拉了起來，帶往席間。

顧昀耳力很好，敏銳地聽見旁邊有人低聲議論道：“這三王子難不是個傻子？”加萊熒送個傻兒子來京城當人質是什麼意思？顧昀不遠不近地和沈易對視了一眼，各自的神都有點凝重，不知是不是他想太多，顧昀總覺得那年上有種讓人骨悚然的東西。

正這當，李和蠻人之間互相打的腔告一段落，那蠻人使節突然不知有意無意地提道：“我從家鄉來之前，聽說大梁皇帝之下，有兩位不得不拜會，一位是戰不敗的大英雄顧侯爺，今天有幸已經見到了，但還有另一位……我看似乎不在席間？”李：“不知使者說的是誰？”北蠻使節笑道：“正是貴朝那位年輕的六部之首，雁王殿下，還和我族頗有淵源呢。”

顧昀眼角微微跳了一下。

李四下一掃，長庚果然不在，於是問左右：“阿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