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安九年,加萊熒死了,世子繼位,代表十八部落正式宣布歸降,新狼王封王爵,三跪九叩接了旨,整個十八部落地廣人稀的大草原並大梁最北部的朔北省,歸降貴族一概朔北督節制。
至此,十八部落不再向朝廷納歲貢,統一歸普通稅收中,那茫茫千裡的紫流金田由朝廷專門立機構,負責開采運送。
大梁舉國歡慶。
沈易暫時留下接,顧昀要回京複命,曹娘子跟他一起,陳輕絮剛剛將整本的神拓下來,尚且來不及消化,也告辭要回陳家。
臨走,顧昀將到一邊,剛開始想問烏爾骨有沒有把握解,後來又覺得問了也是白問,陳輕絮這種靠譜的人肯定不會把話說滿,頂多一句“盡力為之”,這樣一來也就沒什麼好說的了,他十分鄭重地沖陳輕絮道了謝,又道:“全仰仗陳姑娘了。”
陳輕絮側不敢禮,破天荒地對顧昀解釋道:“這兩天小曹幫我一起翻譯了很多,神中巫與毒不分家,很多匪夷所思的做法是儀式的,哪些是確有深意,哪些是無稽之談,我一時也很難說清楚,大帥給我一些時間。”
顧昀忙道無妨。
陳輕絮又取出一個封好的信封,叮囑道:“這都是些調養方子,吃一兩次沒用,得靠時間慢慢調養,大帥虧得太多,聊勝於無吧,平時用的藥無論如何要節制。”
顧昀點頭收起來,抬頭正好瞥見一邊眼的沈易。
沈易沖他怒目而視,顧昀認識他這麼多年,還頭一次知道沈季平的眼神居然也靈得會罵人——反正他是清清楚楚地從沈易眼中看到了“你們倆哪來那麼多話要說”的憤懣。
顧昀白了他一眼,心道:“你自己在旁邊幹看著,難不指人家天生寡言語的大姑娘主跟你搭話?真是廢年年有,今年特別多。”
兩人隔空用眼神廝殺了片刻,終於,沈易忍不住走了過來,先是沒好氣地對顧昀道:“大帥,該走了,別誤了時辰。”
然後又扭扭地轉向陳輕絮。
顧昀懶得看他那三腳踹不出一個屁來的德行,用馬鞭把輕輕地在沈易腰上敲了一下,上馬離去。
顧昀回京複命時,老百姓們有事先聽說的,口口相傳,及至當天,街頭巷陌都站滿了人,等著一睹玄鐵營的將軍風采,不料等了半天什麼都沒看見——從驛站和北大營那邊溜達過來的,只有幾個代表朝廷降的文帶著原北疆駐軍、原中原駐軍和玄鐵營一位名不見經傳的參將,顧昀頭天晚上就自己隨便找了輛不怎麼顯眼的小馬車回家去了,第二天直接宮面聖。
他以前很招搖過市、擲果盈車的那種調調,一路沖路邊面貌齊整的姑娘眨眼都能眨得眼皮疼。
不過現在不了,一來江南未曾收複,沒什麼臉面,二來是他漸漸地開始不喜歡那種浮華與熱鬧了……說不出清為什麼,可能是累了,也可能是老了。
而此時,正在北上路上不知磨蹭什麼的長庚還沒回來。
長庚不在家,顧昀自己在侯府除了聽鳥罵街也沒別的事好做,他不敢放開心閑吃死睡個三五天來修養元氣——那是年人的方式,他已經不太備這種條件了,倘若真的將心理的弦松弛下來,恐怕等著他的不是神煥發,而是大病一場。
因此他匆匆在李面前點了個卯,接下來還要趕到江北去。
在顧昀臨出發前,奉函公登門拜訪。
奉函公坐下連口茶都沒來得及喝,就猴急地要拉著顧昀走:“大帥,雁王殿下來信,囑咐我在您走之前,一定要帶您看看這個。”
顧昀笑道:“怎麼,奉函公做了個大海怪出來?”張奉函“嘿嘿”笑,賣關子不出聲,他老人家前幾年還是一臉沒人送終的老朽樣,敢是閑的,這幾年一天到晚住在靈樞院裡,反而跟老樹開花一樣,紅滿面的,活像邂逅了一個貌秀麗的老太太。
顧昀只好上了他老人家的車,並自擔當了端茶倒水的小廝一職,以防唾沫橫飛的張奉函將自己說得水:“奉函公老當益壯,著實讓人羨慕。”
張奉函忙道了聲“不敢”接過茶杯,花白的胡子一翹一翹的,笑道:“朝廷用得著我這老東西,我活得有勁,這火機鋼甲,人人都嫌髒,我卻是從小就這一行,不但,還能出名堂來,豈不是事嗎?”顧昀琢磨了一下,覺也是這麼個道理,只可惜這道理不能套在他自己上——人家火機鋼甲是正常的,當的高厚祿也仿佛人之常,但到了他這,要說打仗殺人……實在不怎麼像人話。
可當時也恰恰是他自己選了這條路。
為什麼呢?顧昀一時間有點想不起來了,反正他記得自己小時候是很討厭“去邊疆”這三個字的,因為那意味著要和玩伴分別,每天都要見到可怕的爹,吃不好睡不好。
十來歲的時候被父親的一幹舊部架到了戰場上,還沒等他那點年熱上頭,首戰就出了個不大不小的岔子……再後來,他漸漸習慣了邊疆吃沙子的日子,也年輕狂了幾年,及至聽加萊晦地點出當年玄鐵營之變的真相,他原本一點開疆拓土之心徹底熄滅了,每天仿佛也就是盡到職責所在而已。
在舉國都沉浸在北疆大捷、收複江南或許指日可待的歡欣中時,四境之帥和一個糟老頭子坐在一架搖搖晃晃的馬車上,捫心自問自己的選擇,並且百思不得其解——他稍微回憶了一下自己的有生之年,發現春風得意收盡人心的招搖過市也好,想要鐵蹄縱橫、睥睨天下的豪氣沖天也好……都很淡了。
如今能想起來的,基本都是他想撂挑子的時候。
正出神,張奉函道:“大帥,到了。”
顧昀一頓之下已經將陳年舊事都收拾好了,適時地裝出個十分期待的表哄老人家高興:“還不告訴我靈樞院做出個什麼嗎?”話音沒落,他突然覺得地面微妙地震了起來,好像有什麼龐然大“咣當咣當”地過去,車外傳來大呼小。
顧昀縱從馬車上跳下來,呆住了。
只見一個龐然大真的橫在他眼前,顧昀:“……這是那個蒸汽鐵軌車嗎?”好像寒夜裡在驛站中翻看的圖紙原原本本地活了過來,車頭上惟妙惟肖地刻了百馬奔騰的浮雕,一個鬢發怒張的馬頭在最前端,仰頭做長嘶狀,後面拉著一節一節一看就很能裝東西的車廂,車上複雜的裝置在外面,看得人眼花繚——像顧昀這種外行,完全分不出哪些是有用的,哪些純粹是裝飾作用。
“鐵軌在建著呢,這一段只是試跑用的,不長。”
張奉函激地鼻尖都在冒汗,“葛晨!葛晨人呢?”馬頭後面的窗戶裡冒出一張小圓臉來:“哎,師父!侯爺!”張奉函:“給大帥看看咱們的車跑起來是什麼樣的!”葛晨抻著脖子嚎了一聲:“好嘞!”說完他回到車頭中,一個猴一樣的年輕靈樞拿著兩個旗子在前面比劃了一下,這架蒸汽鐵軌車便緩緩地啟了,一只有顧昀能聞得到的紫流金清香從車頂的蒸汽中飄出來,隨後一聲長鳴,後一串尾毫沒有影響車頭的行力,穩穩當當地越跑越快、越跑越快——最後消失在了顧昀的視線裡。
周圍一幫瘋瘋癲癲的靈樞們又開始嘰喳起來,張奉函只能扯著嗓子維持秩序:“規矩呢?規矩呢!安定侯爺面前,也給我長點臉行嗎?”沒人聽他的。
張奉函只好訕訕地轉向顧昀:“大帥見笑了,他們這兩天一直這樣,車跑一次喚一次,誰來都不管用——唉,不瞞您說,這玩意本是杜公循著海外的關系,高價買來的圖紙,只是那群洋人不管攙沒攙和進犯我朝,都詐得很,藏了好幾手,從運河沿線收地開始,一直到現在了,廢了無數鐵玄鐵,要不是雁王殿下暗中幫忙周旋,這個項目早就被上面廢了……這幫孩子太不容易,您就別挑他們到散德行的理啦。”
顧昀背著手站在原地,仍不依不饒地看著那鐵軌蒸汽車消失的方向,他其實也很想跟旁邊的靈樞們一起吱哇一通,怕嚇著別人,只好強行板出個穩重的殼來,心卻已經跟著紫流金催的長車跑遠了。
一條脈似的鋼軌沿運河沿岸鋪陳而下,兩江再不是天高皇帝遠的地方。
顧昀不由自主地想起長庚曾經對他說過的願景“讓地上跑的火機都回到田間地頭,天上飛的長鳶中坐滿了拖家帶口回老家探親的尋常旅人……”顧昀轉頭對張奉函真心誠意地笑道:“幸虧我這麼多年一直沒撂挑子,否則去哪第一時間見著這種神?”奉函公全然沒能領會神:“哈哈哈,大帥玩笑了。”
顧昀不知道百年之後青史上會給他留一個什麼名,反正兩次西域平叛的時候他在,京城即將城破地時候他在,北疆歸降的時候他在,第一輛蒸汽鐵軌車轟鳴著絕塵而去的時候他也在——這麼一想,他來路上心裡的困居然迎刃而解,從中間找出了一點“哪兒都有我”的趣味來。
五月初,顧昀南下,打聽雁王走的是沿線道陸路,幹脆舍棄鷹,也帶著一隊輕騎順著道騎馬而至,果然在出京沒多遠的直隸境,蓄謀已久地“偶遇”了雁王的車駕。
長庚不是故意要耽擱行程,他“磨刀不誤砍柴工”,這一路上將需要見的人挨個見了個遍,準備一抵京,立刻不留餘地地掀起一場風暴。
這是一段機關算盡的路,他本沒期待能上來無影去無蹤的顧昀,乍一聽手下來報,幾乎從車裡彈了出來。
人前裝模作樣地將禮數做了個周全,一到了暫時歇腳的驛站客棧中關門屏退左右,長庚就恨不能黏在顧昀上,上下了個遍:“你怎麼會騎馬走道?不嫌累嗎?在北疆可過傷?手腕給我……這一陣子飲食怎麼樣?陳輕絮說過什麼嗎?”顧昀靠在一邊,聽他把平時寫信囉嗦的話又口頭問了一遍,也不著急,笑瞇瞇地問道:“這是讓我先稟報哪一個?”長庚失笑了一會,也發現自己激得過了頭:“這麼遠的路,怎麼不用鷹?”顧昀:“前面駐軍驛站中就換。”
長庚愣了愣,忽然意識到顧昀的言外之意,愕然抬頭:“你是為了……”“可不麼?在半路等候已久,專門為了打劫雁王殿下。”
顧昀手撐在他兩側,下墊在長庚的肩上,懶洋洋地說道,“要打此路過,留下買路財。”
長庚嚨微微了一下,莫名想起他那張千裡寄來的手掌:“劫財還是劫?財有一座王府一座別院,有專門賣稀奇件的鋪子,還有……”顧昀故作驚詫道:“這麼有錢?我才頭一次攔路打劫就到這種羊,命真是好……那我要劫!”長庚笑起來,猝不及防地一把將他拉下來,趴在顧昀耳邊道:“義父,蒸汽車想必你也見了,答應我的事呢?”顧昀當機立斷反悔:“你看我這張瓢的,剛才說錯了,重新來一次——小夥,你還是掏錢吧。”
長庚對著他耳朵“委委屈屈”地撒道:“沒現錢,現錢都被我男人拿去花天酒地了,賣抵不行嗎?”他在兩江大營裡待了幾個月,口音都快被人帶過去了,不知從哪帶來了一水氣撲鼻的語腔,“我男人”三個字拖得長長的灌進顧昀耳朵裡,聽得他後背一陣發麻,對這種“心肝”一點辦法也沒有,只好要什麼給什麼。
可惜只有匆匆忙忙一宿的溫存,隔日便要各自整理行裝肩而過,一個北上一個南下,像換班一樣。
雁王正式回朝,重掌軍機。
方欽則默不作聲地準備了兩份折子,倘若雁王置烽火票之事不力,他就參雁王禍國殃民,當年鼠目寸推烽火票,以至於造如今局,再借題發揮一下,或許可以廢除雁王的數次吏治改革,把這烏煙瘴氣什麼人都有的朝廷恢複原狀。
倘若那些不買戶部賬的巨賈們在雁王出面之後竟然從了,功將烽火票這事揭過去了,那麼也大有文章可做——雁王不是一向以不黨不群、剛正不阿標榜自己麼,方欽知道他跟杜萬全他們那夥人早有謀,只是一直抓不到他的把柄,這回正好都揪出來說道說道——堂堂親王,千方百計地將國家財政大權轉移到這群野心……甚至數次出海、和西洋人也有聯系的商人手裡,安的是什麼心?方欽做好了完全的準備,絕不打算讓雁王翻——大朝會上與雁王肩而過互相點頭致意的時候,方欽覺得出來,雁王也不打算放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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