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芝嬤嬤要我送一些點心給和公公。”紅提著食盒進門，再一次來這小院，心已完全不同。

　“和公公的牙不好，嬤嬤該是給我吃的吧。”小姑娘接過食盒，便蹦蹦跳跳跑進去，里頭和公公聽見嚷嚷，托著煙槍出來了。

　紅上前福了福子，和公公卻笑：“姑娘雖只是個子，但也不是普通宮，往后不必多禮。”

　“公公，我如今依舊還是宮。”紅卻這樣說。在看來，除了自己的有略微的變化，除了這輩子都不能離開紫城，還是個宮。

　和公公一笑：“這話可由不得你來說，也罷，先在太妃娘娘那兒過一陣子，往后的日子誰知道呢。”說著回過頭，小宮把點心擺在了桌上，正一塊餑餑吃，和公公嗔道：“你才吃了兩只橘子，等下鬧肚子疼。”

　小宮名櫻桃，是那年和公公隨駕出巡時，在櫻桃樹下撿的孩子，皇帝允許他養在宮里將來養老送終，一養就是這些年。櫻桃和公主一般年紀，形個頭都差不多，只是公主渾然天的貴氣，眼眉里都是皇的驕傲，而這小櫻桃，眼眉彎彎天真無邪，十分的可。

　櫻桃捧著塊餑餑出來，躲在紅子后頭說：“壽康宮做的餑餑最好吃，您老是自己喜歡吃，舍不得給我吃吧。”

　和公公又氣又好笑，因宮里規矩大，他一個奴才如何敢稱“爺”，就是爺爺也不得，櫻桃從學話起就喊和公公，但一老一小早已是祖孫，櫻桃也早早就懂皇宮是什麼地方，即便正是活潑好的年紀，也規規矩矩跟著爺爺住在這里，唯一去過的地方，就是壽康宮。

　抬起頭，見紅姐姐看著自己手里的餑餑，想了想撕下一小塊遞給：“姐姐你也吃，你也吃是不是？”

　紅搖了搖頭，櫻桃的腦袋：“你自己吃，姐姐在壽康宮吃過了。”

　可這話，掩下的是心酸。那天公主一大早還特地為留下來，等著回去吃，可等們再見面，公主竟然對拳打腳踢，小小的年紀，恨得咬牙切齒地罵著“賤人”。都是的錯，不僅傷了皇后，還傷害了公主。

　“姐姐，你怎麼了？”櫻桃扯了扯紅的袖，笑著說，“太妃娘娘說，笑的孩子才討人喜歡，我總在太妃娘娘跟前笑，太妃娘娘特別喜歡櫻桃。紅姐姐你也笑笑吧，你笑起來可好看了。”

　紅抬頭看和公公，他已經坐到屋檐底下，正悠哉悠哉地裝著煙，聽見孫的話，嗔怪：“你個小不點兒，也來教別人？你紅姐姐來了半天，還不去搬一張凳子請坐。”

　“奴婢這就要回去了，太妃娘娘隨時都會起來。”紅推辭著。

　“坐下吧，咱們說說話。”和公公挽留道，“太妃娘娘一定也想我給你說點兒什麼，本來嘛，咱們都是奴才，這奴才的命要怎麼在紫城里活下去，我比太妃娘娘懂得更多。太妃娘娘是富貴命，老人家能救你，可教不了你。坐吧，離午膳還有些時辰，老太太這會子不起來的。”

　櫻桃已搬來一張藤椅，擺在爺爺的邊，自己轉又跑回去，和公公罵道：“別再吃了，等你鬧肚子疼，我讓太醫拿針扎你。”

　“你個老公公，真狠毒……”里頭傳來小姑娘沒大沒小的話，竟把紅逗笑了。

　和公公見笑，便道：“瞧瞧多好，姑娘，苦著臉過一天，笑著臉也過一天，何必自己和自己過不去呢？”

　紅立時收住了笑容，點頭應：“公公的話，奴婢記下了。”

　和公公又道：“我且問你，當晚在養心殿的事，你還能記起多來。”眼瞧著紅一哆嗦，和公公道，“不要怕，你不說出來，永遠梗在那里，反反復復想不明白，折磨的還不是你自己？”

　到今日，轉眼已經過了四五天，紅一直都強迫自己不要去想那天的事，可現在和公公提起來，嘗試著去打開那一晚的記憶，竟一切都那麼清晰，連最后醒來時，覺到下的微微疼痛，都記憶猶新。

　紅雙微微哆嗦著：“我最后只記得，娘娘給我吃了一盅燕窩……”

　寧壽宮這邊，海貴人端了一盅燕窩來，華嬤嬤上前示意，請皇后遞給太后，可皇后眼瞧著一模一樣的皿，想起那一晚自己往燕窩里下藥的事，只覺得雙耳嗡嗡作響。但不得不著頭皮來做，可當強忍著心的抖要手時，弘歷越上前替接過，然后擺在母親面前，如往日那般哄著太后：“燕窩滋補氣，額娘進一些吧。”

　太后剛剛從病榻上被兒子攙扶著坐起來，做娘的還能如何，兒子都來卑躬屈膝地認錯了，難道不認兒子麼，若不認兒子，還做什麼太后。可是心中的憤怒難以消除，對于紅的存在，依舊耿耿于懷，而在乎的也不是自己不喜歡那個孩子，是怕皇帝心中念念不忘，將來再添禍端。

　“皇后自然不必說，可皇上邊其他的人，都該像海貴人這樣進退得宜守分寸才好，純妃那樣使小的不好，嘉嬪刁鉆蠻橫的也不好，海貴人這麼溫嫻靜的人，你卻冷著人家。”皇太后突然這麼說，帝后都只管聽著，海貴人卻坐立難安，也是了解皇帝個的，太后越是這麼說，皇帝越是會遠離。

　弘歷應著：“兒臣聽皇額娘的教誨，只盼額娘真正寬恕兒臣，把那日的事都忘了吧。”

　太后手中的勺子，輕輕攪拌著晶瑩剔的燕窩，慢悠悠道：“皇上的意思是，我還可以管一管這家里的事？不怕我手干涉，鬧得犬不寧？”

　弘歷從炕上離了，屈膝在地請罪道：“兒子那日迷了心，說出這樣大逆不道的話，額娘若不肯饒恕，兒子也無見列祖列宗了。這宮里的事，兒子媳婦的事，還請額娘再勞幾年，為兒子費心。”

　太后著他，其實這孩子從小和自己在一起的日子特別，出生后是福晉養在邊，稍大一些就送進宮由小佟貴妃養，再往后丈夫做了皇帝，兒子就在阿哥所長大，再后來家立業開衙建府，在自己邊的日子屈指可數。難為他如今這樣孝順自己，可也正是如此，皇帝若是為了皇后和自己臉紅，太后也認了，偏偏是為了一個微不足道的小宮。

　想到這些，搖了搖頭，一面要皇帝起，一面道：“不是額娘非要為難你們，皇上，有些事你不得不去面對。皇家脈是傳承之重，我盼著你和皇后能走出悲傷，好好為將來做打算。”

　弘歷與皇后對視一眼，皇后微微一笑，像是明白婆婆要說什麼，而那件事之前就曾提過，被皇帝回絕了。

　“挑個好日子，讓八旗適齡子宮選秀，宮里也該有新氣象，轉眼乾隆四年都要過去了，皇帝不能不在乎祖宗家法。”太后說罷，自顧自吃了燕窩，不出意料，皇帝立時便答應下，一則不愿再忤逆母親，二則選秀這件事，反正早晚都要做。

　帝后退出寧壽宮，海貴人還要繼續留著伺候太后，送到門前就退下了，皇后看著海貴人離去的背影，垂首對弘歷道：“選秀一事，尚有些時日，各部員籌措，至要等明年了，這會子你要哄皇額娘高興，就再做些喜歡的事。皇額娘一向看重海貴人，可你卻總是淡淡的，額娘心里未必高興。”

　弘歷應了聲：“朕知道。”

　皇后點了點頭，想要和皇帝就在這里分別，福告辭時，聽見皇帝輕聲說：“又要有新人來，你心里會好嗎？朕曾想，選秀的事能免則免，現在卻不得不答應額娘。”

　皇后長長的睫遮蓋眼中的無奈：“我只知道，長春宮里就你和我，那就足夠了。”

　然而紅是長春宮的人，長春宮曾一度不只有自己和皇后，弘歷心里一沉，不只是愁是疼，輕扶了妻子的肩膀道：“終歸是朕對不起你，我們都放下了吧。”

　皇后抿了，像是把一些想說出口的話咽下去了，最后只是說：“皇上回養心殿吧，臣妾告退。”

　隨著帝后分別，太后決定選秀的事，也在六宮傳開，對于妃嬪而言這是最最壞的消息，誰愿意有更年輕漂亮的人來分圣恩，而這樣的事也同樣會傳進壽康宮，紅從和公公的小院回來時，太妃剛剛醒來要起，伺候著為太妃梳頭，底下的人便傳來這些話，說是宮里終于要選秀了。

　壽祺太妃著自己老去的面容，慨道：“先帝爺選秀時，我才突然意識到，康熙爺是真真的走了，一轉眼，新君也要選秀，皇帝走了兩代人，我卻還活著，孤零零地這麼活著，旁人看著是福氣，個中滋味也只有我自己明白。”

　紅頭一次聽人說這種話，立在后不知所措，玉芝嬤嬤上前嗔怪：“主子又忘了，咱們不是說好了，替德妃娘娘看著的兒孫們，好好護著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