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妃瞇眼笑道：“你總拿這句話說我，我也沒得反駁。罷了，我就再多活幾年，等皇上多幾個小阿哥，我好去地底下告訴德妃姐姐。”

　紅見太妃重新出笑容，自己也安心了，小心翼翼將滿頭銀盤起來，紅梳頭的功夫是進宮前特地拜師傅學的，盤出的頭發輕盈又結實，不似旁人五花大綁左一簪子右一把釵子地來固定，太妃年事已高，但不得不每日端著面，自從紅來梳頭，覺得松快許多。

　一面夸紅，太妃瞧著鏡子里專心致志的孩子，不知怎麼又勾起的回憶，問道：“紅，你知道孝恭仁皇后嗎？”

　紅應著：“奴婢知道，宮里的人常會提起來，就是您方才說的那位康熙爺的德妃娘娘。”

　太妃道：“做德妃之前，也只是個宮。”

　紅愣了愣，對鏡中的老人笑道：“太妃娘娘，奴婢將來也只是個宮。”

　玉芝嬤嬤在一旁看著，想到那天寧壽宮里的景，后來聽華嬤嬤告訴皇帝當時說的那些話，心里暗暗想，這孩子是真的不知道，自己掀起了多大的風浪嗎？

　這一日，皇帝久違地翻了膳牌，吳總管帶著香囊到啟祥宮傳旨時，嘉嬪滿心以為皇帝是惦記了，結果眼睜睜看著海貴人領旨，站在屋檐底下，幾乎要把牙咬碎了，而吳總管似乎是知道要作踐人，愣是等著海貴人預備齊當，親自又把送去養心殿，只與嘉嬪打了個照面，不多說一句話。

　海貴人一走，嘉嬪在屋子里摔摔打打，把睡的四阿哥嚇得不輕。

　然而海貴人這一路去養心殿，心中萬千忐忑，當轎子在宮門前，站穩在臺階示下，竟有幾分恍然隔世之，都不記得自己上一回被接來養心殿，是什麼時候了。

　“海貴人，請。”吳總管很客氣，平日里吳總管到寧壽宮辦差，也總與海貴人有話說，此刻亦衷心地說，“貴人是有福之人，往后必然會更好。”

　海貴人淡淡一笑：“只怕皇上，嫌還來不及。”

　吳總管心里嘆息，面上沒說什麼，將人送進宮，一應伺候齊整，便都退下了。

　夜漸深，海貴人已換了寢，等了一個又一個時辰，皇帝終于回來歇息。弘歷乍一眼見到，頗有些驚訝，但很快就想起是為什麼，他縱然有些不愿，可海貴人本沒什麼錯，即便不是笑臉相待，也算和氣。

　但兩人畢竟已有十幾年，海貴人從草原來到京城時，和紅如今一般年紀，曾經也討得四阿哥喜歡，但那都是年青春時的過去，如今早已不算什麼。

　“皇上。”躺在皇帝邊，海貴人忽然開口。

　在弘歷看來，左不過又是一些哄人高興的話語，他早就聽得膩煩，但為了太后的歡喜，他敷衍著應了一聲。

　“皇上若是為了太后娘娘，大可不必勉強。”海貴人心里咚咚直跳，道，“臣妾一切都好，伺候太后，并不是為了得到皇上的嘉許和恩寵，只是臣妾盡孝的心，再者有些事能做，也好打發。今晚臣妾很高興，但更多的是不安忐忑，必然不能好好侍奉皇上，這些話現在說了，哪怕您不高興，往后的日子，臣妾心里也不會有負擔。”

　弘歷本沒正經看過邊的人，這會子才轉過臉，仔細看的面頰，倒是回憶起了當年那個初初從草原來，熱奔放的小格格。轉眼十幾年，上再無草原的習，連曾經的也變了，弘歷心中嘆，是他年熱，不珍惜兒長，辜負了一個又一個邊人。

　“朕這些日子，只想清靜簡單，又要給后宮和太后一個代。”皇帝道，“你時常來陪陪朕，哪怕是當幫朕一個忙，自然也是委屈你。”

　海貴人心頭一松，總算出幾分笑容：“臣妾聽皇上的。”

　這一夜安好，海貴人并未如嘉嬪所想的，與皇帝翻云覆雨樂不思蜀，只是陪著暖了一夜的床，晨起伺候了穿戴上朝，天蒙蒙亮時就回到啟祥宮。彼時嘉嬪還在酣然大睡，醒來聽說海貴人早已歸來，立時下令：“睡了一夜，就不用來向我請安了？”

　但此刻，海貴人早已等在門外，今日的裝扮也比從前鮮亮些，進門后不等嘉嬪發作，便說要去寧壽宮伺候太后起，本不顧嘉嬪的惱怒，撂下話便走了。

　那之后兩天，皇帝連著翻海貴人的牌子，一場風波過后，誰也沒想到，會是這個人熬出了頭。而當時風波中心的那個人，一壽康宮，就再無消息，更仿佛了宮的忌，沒有人敢輕易提起。

　轉眼已是九月下旬，天氣越來越涼，這日富察府的大夫人進宮請安，也是為著選秀的事，請皇后為家中旁系的孩子除名，正經事與閑話都說了半日，皇后忍不住問道：“傅恒這些日子可好？”

　“一切都好。”大夫人笑道，“我聽您哥哥說，弟弟如今越發歷練，皇上前幾日還贊他，給他一件重要的差事去辦，您哥哥說咱們富察家，會越來越興旺。”

　皇后十分新奇，那日拒絕見弟弟，就是不想去解釋什麼不想面對他的傷心，他能深夜潛皇宮，做出如此瘋狂的事，皇后甚至做好了準備弟弟會為此一蹶不振，沒想到從大嫂口中得知的，卻是弟弟一切安好。

　大夫人憧憬著：“弟弟這年紀，早該家立業了，我們妯娌都為他留心著，上回本以為會有什麼好消息，結果只是三弟妹自作多，咱們白高興一場。娘娘，您這兒若是有好的，可要留給自家弟弟呀。”

　皇后怔怔的，曾經有一個最好的姑娘，可是自己辜負了弟弟，也辜負了。一晃眼過去十幾天，沒再見過紅，也不知道自己那聲“對不起”能帶給紅什麼，不是不相見紅，覺得自己本沒資格再去面對那個善良的人。

　“若有好的，我自然為他留心。”皇后敷衍了，可心里明白，再好的人也難再傅恒心。

　那日大夫人離宮后，就落了一場秋雨，綿綿不絕兩日，整個皇宮都浸在之中，壽康宮中早早燒起了炭爐去，但溫惠太妃還是因此染病，消息傳到前頭，皇帝下了朝就來壽康宮探太妃。

　吳總管以為皇帝忘記了紅在壽康宮的事，直等到了宮門前，皇帝突然駐足，問吳總管：“這些日子，可好？”

　“一切都好，聽說與太妃娘娘相的極好，太妃娘娘很喜歡魏子，常常給將過去的故事，一說就是大半天，魏子也是好，不嫌煩悶每日都靜心陪在邊。”吳總管說得頭頭是道，這一次不論鬧出多大的風波，他認定皇帝不會輕易放下紅，每日都仔細打探著壽康宮的景，才能這般對答如流。

　皇帝微微展，進門后先到壽祺太妃宮中，果然一進門就看到紅在太妃邊，不知是太妃不讓避讓，還是紅自己不躲，好好地站在那里，穿著素凈的宮服，除了往日燦爛明的笑容不在，一切都好。弘歷欣不已，他暫時不奢求紅重新變回從前的模樣，眼下只要能平安周全，就足夠了。

　紅知道皇帝要來，想躲，可是玉芝嬤嬤不在宮里，一走開太妃邊沒人照應，此刻與皇帝相見，本以為會很難很尷尬，意外的，心里竟沒有什麼異樣的覺。

　“皇上來我這里坐坐便好，溫惠太妃那里就不要去了，必然也不愿驚擾圣駕，只是風寒而已。”太妃語重心長地說，“皇上保重龍要，要以朝廷和百姓為重，我們都是半截土的人，不要為我們心。”

　一面說著，問紅：“你家主子來了，怎麼連茶也沒有？”

　“是。”紅一怔，“奴婢這就去準備。”

　匆匆出殿門去，卻聽得太妃在后與皇帝說：“多好的人兒，知冷知熱的，只是年紀太小，皇上且放在我這里，等過幾年再要回去吧。”

　紅跑了出來，一路去茶水房，一路捂著心口，這些日子，聽太妃講述曾經的歲月，聽和公公告訴宮里的生存之道，聽玉芝嬤嬤為解釋人冷暖，不知不覺紅懂了很多從前從未想過的事。

　而回憶起養心殿那一晚，紅明白的愧疚和事實完全不相符，縱然依舊有愧對皇后的心，可不再自責，知道沒做錯什麼，錯就錯在，沒明白自己只是個奴才。紅偶爾會想起那天皇帝沖來寧壽宮時，對他說的那句：“你做錯了什麼？”

　煮了泉水沖茶，紅端著茶盤回來時，皇帝已經從殿出來，他不會久留，也等不及這一杯茶，兩人迎面相遇，這樣的景似曾相識，只是當時在長春宮里，皇帝把端著茶的，撞翻在了地上。當時驚慌失措的人，怎麼會想到自己，會有這一天。

　“既然茶來了，朕也。”弘歷道。

　“皇、皇上請用。”紅應著，可呆立在原地，本沒。

　吳總管見著，便上前來取，可皇帝將他攔下，自己走到面前，從茶盤里端了一碗茶。紅深深抵著腦袋，聽著茶碗蓋的聲音，忽然皇帝問：“你不怕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