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了八日, 二人抵達西京。
距離永門三里,青騅長嘶一聲停住。
馬背上的瞇著眼, 凝視著十步以外的某棵樹下,那里有一個人。
年一短打,瘦小干癟,他靜立在那里,毫不起眼,如同另一棵樹。
是九夏。
后馬蹄聲細碎, 青年驅馬繞過,行到九夏邊,垂首同對方談。他們聲音很低,輕不可聞。
江琮什麼時候傳遞的消息, 泠瑯不知道,青云會的舵主可以有一萬種方式聯系他的爪牙。
盯著青年冷淡的側臉,片刻后移開視線。
二人很快結束談,九夏轉離開,影轉瞬消失在驛道盡頭。
江琮回到邊, 溫言道:“他們在驛站等著。”
泠瑯點點頭,青騅復又顛簸起來, 把著韁繩遲疑道:“我記得,我們出來用的借口是評訪江南茶莊?”
江琮微笑:“夫人放心。”
泠瑯也笑, 聲說:“我當然放心。”
驛站匯合時,知曉了這句放心指的是什麼, 三冬和幾個侍從畢恭畢敬地立在屋當中, 側堆積著大大小小的木箱木盒。
隨意打開幾個, 里皆是茶葉, 或青或淡, 散發著芬芳。蓋子上粘著標識,上書品種及產地,從云霧峰到桂湖園,都是江南有名的茶莊。
走出驛站,外面早有馬車候著。登車后,泠瑯靠著墊假寐,江琮在旁邊握著一本冊子翻看,一時間,只有車滾過路面和紙張被翻的聲響。
繞過悉的街口,馬車駛坊中,于某朱大門外停下。
泠瑯掀開車簾,由綠袖扶著下車。這位單純的侍沒有任何多余念頭,世子夫妻說什麼便信什麼,晚些在侯夫人面前的說辭,也早就由三冬教著,背了兩三日。
侯夫人并未在門口,紅桃說,正在北花園等候。
秋日高爽,再拐個彎,便是北花園了,低了聲音,問邊人:“母親問起來,該如何說?”
江琮抬手扶正發間玉釵,他垂首只道:“夫人放心。”
泠瑯便不再問,因為已經看到涼亭外,站著一位持槍而立的人。
貫虹槍,七尺五寸,其中槍頭占九寸。它的形制對于常人來說其實很沉重,但它在黃皖的手里,只能說恰好。
這柄武十分有名,它有一些典故,現在還在被人訴說。
比如在千軍萬馬中連挑二十敵顱;手擲出,隔著十步將準格爾大將釘死于馬背;救出深陷于圍困中的帝,它沙場飲,伴君征討四方。
那些于鮮和榮有關的故事已經遠去了,如今天下已定,再不需要這柄七尺五寸的槍昂揚于北風中。
它只能在安寧致的花園里,偶爾顯一點當年的寒。就如它的主人,赤娘子黃皖,在歲月中洗去了鏗鏘聲名,人們只尊稱,涇川侯夫人。
泠瑯第一次見識到這柄傳說中的□□,它閃著鋒芒,果然十分攝心心魄。
黃皖聽到了腳步聲,卻沒有回頭。
猛抖右臂,槍頭一翻,劃出一道悍然弧,風聲之利,連廊下駐足的二人都能。
純鋼的槍震出無形氣波,上挑,下劈,伴隨著一聲低喝,黃皖旋一刺,一套漂亮的霧里看花。虛中有實,實中有虛,不如山,如雷霆。
尖銳寒芒藏匿在虛招背后,泠瑯能看出,若誰被槍尖刺中,那這人會當即斃命,即使僅 被槍掃,也會筋骨寸斷。
一招盡,庭院靜寂無聲,只有秋風輕吹。
霧里看花威力不減,貫虹槍仍舊殺氣凜然,只是它們再沒有效忠的途徑。
黃皖揚臂,重達二十斤的□□被輕松投出,落石墻下放著的木架,剛剛好。
江琮終于走上前,他臉上是慣有的溫和笑意:“母親。”
泠瑯也跟著喚,還添上一句:“母親這槍耍得好生威風,像那門畫上的神武將。”
侯夫人被恭維得很愉悅,接過下人送來的茶水,飲盡才嘆:“人老了,這一套下來有些吃力,若是換在當年——”
頓了頓,按下話頭,道:“你們一去一月,此行可有收獲?”
江琮從容道:“杭州以北的大小茶園都看過一遍,其中以云霧峰最佳,明鏡湖次之,其余各地雖有優良品種,但運輸不便,亦不易存儲,并未多談。”
侯夫人微微點頭:“茶源便全權予你,既然已康復,這些事便用心盡力些,如今……”
看著安靜立在一邊的泠瑯,溫言道:“如今也是有妻子的人了,是該學著做些正事。”
泠瑯上前扶過侯夫人的手,面上笑得甜赧:“子璋此行十分勞,事事親力親為,可惜兒見識不夠,不能為其分憂。”
心中卻想,這人豈止會做正事,簡直歪事壞事事事做盡,您對他期不必如此低。
二人一同走向涼亭,侯夫人著泠瑯手背,忽然意味深長道:“侯府在京中的產業,除了幾間書肆和玉樓,便又要添上茶莊。老爺不在,我一人忙碌,府中事務難免有所差錯。”
泠瑯心中一震,扶侯夫人坐定,對方卻一把把按在自己邊。
“泠瑯若有心,便可學著主持家事……”和悅道,“當然,你還年輕,想多玩幾年也無妨,那老家伙不日也將返回京中,我也便能松快些。”
此言一出,泠瑯心中驚訝更甚:“您是說——”
嚨一梗,父親二字忽然十分難出口,幸好江琮及時將話揀了過去:“父親快回來了?”
侯夫人道:“正是,我前天收了書信,他已經在路上。算算日子,從西北出發兩個月,正是這陣子抵達。”
江琮莞爾:“兒多日未見到父親,忽然得此消息,竟不知作何反應。”
侯夫人笑嘆:“他到時候見了你,看你如今康健,定也不知作何反應。”
三人便說了片刻話,其間侯夫人對江南茶莊之事多有問詢,江琮皆一一答了,回復之詳盡,細節之完備,好似真的親去探訪調查了一番。
只有泠瑯知道,他們不過于某個鳥不拉屎的大山困了半個月,他這些信息,也只是在馬車上匆匆讀來罷了。
噙著乖巧笑容,時時附和點頭,同他換幾個做作眼神,心中卻已經打起了算盤。
因為侯夫人說,兩日后,要去紅松圍場參加圍獵。
此圍獵并非大張旗鼓的秋獵,不為揚國威,也不為誡后生,圣上要打獵,只不過是想要打獵罷了。
只邀請了十來位朝臣心腹,眾多世子貴皆不在此之列,最多只在于打兔獵熊之際,穩固一下君臣之誼。
江琮道:“怪不得母親今日有練槍之興,原是為過幾日赴圍場。”
侯夫人頷首道:“此去則五日,多則六七日,若像去年一般,圣上忽有興致,那十日也花得。”
江琮微笑:“如此,兒便預祝母親,箭無虛發,滿載而歸。”
晚些時候,又一起用了飯,待二人回到熹園,將一切拾掇妥當,天邊明月已經高懸了。
泠瑯赤著腳,踩在木地板上,櫟木,即使在涼薄 的秋夜也溫和舒適。
發梢滴著水珠,一邊,一邊漫不經心地想,從西京到翔要花上多時間。
如今秋高氣爽,路途通暢,一天半就能往返。若事不順利,那耽擱兩三日也無妨,侯夫人此去至五日,怎麼趕都來得及。
只是——
清晨巖中,寂生的告誡猶言在耳。
“俠是刀者后代,這話即使違背小僧如今份,小僧也必須要說。京城分舵非常不同,它在皇帝眼皮子底下做事,其周與防護,乃至運作模式,都是江南渭北等地的分舵遠遠不及的。”
“呵呵,若青云會皆是一群毒蛇猛,那盤踞在天子腳下的,必定是其中最善偽的一條,小僧如此比喻,多有冒犯,但實乃肺腑之言。”
“甚至,京城分舵之所以能長久運作,未必只有善于蔽有關。俠世牽連甚廣,若輕信局中人,其風險幾何,小僧不必多言。”
“前路漫漫,還珍重。”
頓了頓,年輕的僧人目落在膝上長刀,他的表再次陷懷念。
“此生能再次見到這樣的刀法……”他低聲,“也無甚憾了。”
這些話其實沒出太多,字字句句,中心都是要小心防范而已。
其實就算沒有這番告誡,泠瑯也不會像寂生口中那樣“魯莽輕信”,從知道李若秋曾投青云會開始,便知道,同深陷于蛛網上的另外一人相纏有多麼危險。
相信對方也意識到了這一點,那些“夫人放心”,到底是心的安排,還是警惕的防范,已經不想在意。
竹簾被撥開,江琮披著長袍,于夜中走來。
泠瑯撐著下看他,青年走近,沾著些許潤的手指劃過眉眼,親昵而曖昧。
忽然開口:“待母親離開京城,我會去劍冢一趟。”
指尖在耳垂僵住,接著若無其事地起來,江琮問:“因為蘇沉鶴?”
泠瑯痛快地說:“是,很久以前我答應過他這件事。他過陣子上京,我正好提前去看看。”
江琮低低道:“劍冢而已,到時拿著侯府名帖便去了,何必親自看一趟。”
泠瑯只笑:“意義終究不同。”
這句話讓江琮笑了一聲,他拿過布巾,開始為拭發。
“夫人想去就去,”他溫聲,“一切小心,按時回來便可,若有路上需要,可提前同我說。”
他頓了頓,一些未盡的話沒有出口,譬如那幾日他也有事要做,譬如等回來,他有一點話要講。
但塵埃未落定,事未明朗,他謹慎慣了,更畏于發出些無法實現的諾言,所以當下不如不說。
他只道:“早點回來。”
兩日后,春華門。
驅馬行在人群中,斗笠得很低,只出一截巧下。過關只花了一刻鐘,出了城門,策馬揚鞭,影很快消失于滾滾塵煙。
沒有看到,在熙熙攘攘的人堆里,有一道視線始終凝在上。
那是個世上最善潛伏的人,有時候,直到這人走到你面前,你才會發現,原來你以為一直空空如也的暗巷,其實并不空。
同一時刻,西市,地下暗道。
墻面猛然潑灑上鮮,青年微笑著收手,一軀應聲而倒。
他對邊人吩咐:“帶下去,芳園那邊怎麼說?”
“沒有回音。”
“好。”
他轉步黑暗,連步聲都聽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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