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赫蘭元帥看著楚辭, 他眼底像是涌起了澎湃的波濤,震驚地、不可置信地的神明明白白的在他臉上顯現,他抿了一下,像是一條繃直的線般, 然后那條線撬開一道豁口, 他沉郁地聲音從里面蹦出來, 每一個音節都咬的很重, 似乎咬牙切齒,但語速又飛快,語氣中著急迫的抑:
“他在什麼地方——”
“他死了。”楚辭說。
穆赫蘭元帥怔住:“死, 死了?”
“嗯,”楚辭點頭,“憲歷三十七年死的, 已經快十年了。”
穆赫蘭元帥的眉頭狠狠皺了一下:“怎麼死的?”
“當時我們那個星球忽然出現了一起偶發基因異變, ”楚辭道,“招來了執行委員會,朗寧發現了他的存在, 就用一顆粒子炮彈炸平了整個星球。”
穆赫蘭元帥瞪大眼睛:“那顆星球——”
“錫林星,”楚辭接上他的話, “在卡斯特拉星系,當時星網新聞上有報道過, 不知道您還記不記得……”
穆赫蘭元帥閉了閉眼,他當然記得!
這件事穿回中央星圈同樣引起了軒然大波, 執行委員會總長朗寧因此被停職, 而他, 他甚至還和李政元帥議論過這件事, 卻只是將其當一件普通的政治事件, 從未曾想過這背后竟然藏著那個人的死亡。
他半晌沒有說話,楚辭若有所思道:“您不相信?”
穆赫蘭元帥還沒有回答,就聽見他繼續道:“西澤爾見過老林,您可以問他。”
穆赫蘭元帥驚愕道:“西澤爾見過他?什麼時候,在哪里!”
“就在錫林星,”楚辭聳了聳肩,“他的星艦墜落在了那顆星球上,正好遇上我們。”
“這到底是怎麼,怎麼回事?”一貫冷厲威嚴的陸軍元帥竟然連話都不能說通順,他死死地盯著楚辭,這一刻他心中有許多疑問,卻又不知道該從哪里問起。
臨近黃昏的公園很安靜,風聲浪濤像是汐一般低緩而靜謐,遠有人在說話,但這些聲音一瞬間都遙遠了,只留下站在小石板路中央的穆赫蘭元帥,和他面前的楚辭。
楚辭和林一點也不像,甚至可以說毫無相似之。奧布林格·穆赫蘭從未想過,某一天,會有這樣一個年輕人忽然對他說,您那位久無音訊的朋友,是我父親。
三十多年過去了,時間和記憶早就變得模糊,可是在這一刻,他覺到僵陳舊的記憶中,那些人和事忽然鮮活起來,讓他清晰地想起,它們曾經那樣不可磨滅的存在過。
“如果要從頭說起的話會很長很長,”楚辭道,“中間又發生了很多事,可能要講好幾個小時。”
穆赫蘭元帥看著他,忽而道:“你真的是他的……”
楚辭也看著他:“我真的是林的兒子,雖然不是親生的,但他曾經是我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親人,我的名字應該是林楚辭,但他很這麼我,他平時都我小林。”
“可是,”穆赫蘭元帥低聲道,“如果西澤爾見過他,為什麼不老早告訴我?”
“我們都不知道他是誰,”楚辭眨了眨眼,“我只知道他是聯邦的逃犯,這也是他死之前才告訴我的。”
“那一整顆星球,”穆赫蘭元帥聲音艱,“就只有你一個幸存者?”
“還有西澤爾。”
穆赫蘭元帥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他不言不語地打開終端按下通訊鍵,通訊頻道那頭,西澤爾的聲音剛才出現,穆赫蘭元帥就沉聲道:“你給我滾回來!就現在。”
西澤爾:“……怎麼了?”
穆赫蘭元帥接著道:“快點,要是兩個小時后我見不到你人,你以后就不用回家了。”
“……”
通訊斷連,楚辭瞥了一眼他沉的神,道:“您可以問我,我都知道的。”
“讓他說,”穆赫蘭元帥冷笑一聲,“我倒要看看他還能騙我騙到什麼時候。”
楚辭小聲嘀咕:“也不能說騙吧……”
“我是他爸,又不是什麼外人!”穆赫蘭元帥鼻孔噴出一聲氣音,“一開始不知道也就算了,我記得很清楚,他專門來問過我這件事,啊?問了也不說,是想干什麼?這次如果不是你開口,他是不是還要繼續瞞下去?”
楚辭嘆道:“可是這件事很復雜,非常復雜,您當時只是因為311艦隊的事故就不得不將他送出中央星圈,如果是您,您又不可能像他一樣一走了之。”
穆赫蘭元帥詫異道:“你還知道311艦隊?”
楚辭“嗯”了一聲:“您不要把我當小孩子,我很厲害的。”
穆赫蘭元帥極其短暫地笑了一下,笑意很快沒在其他紛雜的緒中,他沉默了幾秒鐘,道:“你一直都知道?知道林……你父親和我是朋友。”
“一開始不知道,后來才知道的。”
“難怪你那天在書房里盯著那張照片看了那麼久。”
楚辭笑了笑,道:“我離開錫林的時候很著急,什麼都沒有帶,我本來覺得我都已經忘了他長什麼樣子,但是看到那張照片后又覺得,我沒有忘。”
穆赫蘭元帥問:“他后來……和之前比,變化大嗎?”
“老了很多,”楚辭道,“可能是害怕被人認出來,留了滿臉的胡子,所以我小時候很討厭被他親。還經常戴著一副很重的眼鏡,后來好像有一點駝背,但不知道是不是工作的時候彎腰太久的緣故。”
“工作?”
“他給人家修無限網絡和調試信號賺錢,還經常鼓搗一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
穆赫蘭元帥張了張,他無法告訴楚辭,自己記憶中的林和他所說的完全像是兩個人。他也無法想象,那個意氣飛揚、自由不羈的天才科學家是如何變這孩子口中不修邊幅,靠著做零工維持生活的網修工。
他明明應該就非凡,卻甘愿蝸居在無名的小星球上聊以度日;他明明有朋友,他們可以比親兄弟還要親,但他卻寧愿孤一人和這個孩子相依為命,以至于他離世之后,楚辭就變了孤兒。
這時候穆赫蘭元帥才驚覺,和一個孩子談論他已故的父親是一件多麼殘忍的事,他歉疚地道:“對不起阿辭,我不應該讓你回憶這些事,節哀。”
“沒關系,”楚辭低聲道,“而且,這句話也應該我對您說才是……節哀。”
“確實,”穆赫蘭元帥苦笑,“我已經三十年沒有見過你父親了,但是忽然聽到這個消息,還是不能相信。”
他看向噴泉不遠的演講角,喟地道:“我們年輕的時候,林最喜歡周末來這里,他是個無神論者,不信仰任何宗教,卻對埃爾·卡諾的自由主義充滿熱,每每來這里都要發表一二演講,或者和別人爭論不休,而我本聽不懂他們爭吵的問題,就在旁邊等著。”
楚辭道:“那個時候,您一定很煩他吧。”
“沒有,”穆赫蘭元帥輕微地搖頭,“我沒有覺得煩。”
林和別人辯論的終局往往都是被他拉走塞進車子里,在回去的路上,他還要再高談闊論幾句,而在這個時候,奧布林格·穆赫蘭只肖說一句,去東市場吃夜宵,林就會立刻將他的什麼“主義”拋之云外,轉而研究如何填飽自己的肚子這一實際問題。
杰奎琳是不愿意去改造城區的夜市的,但是謝清伊卻很興趣,說來好笑,奧布林格和謝清伊的第一次約會,就是在夜市度過的。
那時候,穆赫蘭元帥想,他不僅不覺得煩,那大概是他一生中,最快樂的日子了。
通管制兩個小時后才放開,因此等他們回到家里的時候,西澤爾已經到了,穆赫蘭元帥滿臉沉地將西澤爾去了書房,楚辭和他肩而過的時候朝他比口型:“自求多福。”
西澤爾無奈地笑了一下,大概已經猜到了是什麼事。
謝清伊看著父子倆一個氣勢洶洶一個波瀾不驚地進了書房,進去之后還將門關得嚴嚴實實,不疑道:“這是怎麼了……”
抱著小白了幾下,又問楚辭:“你們不是下午三點就回家了嗎?怎麼現在才到。”
楚辭說:“路上遇到學生游行,通管制了,就等了等。”
一個小時過去,那父子倆已近沒從書房出來,穆赫蘭夫人將小白遞給楚辭,蹙著眉頭上了二樓。結果剛走到樓梯平臺,書房門就開了,西澤爾神如常地走了出來,而穆赫蘭元帥在門口道:“阿辭,阿辭?”
楚辭跑上樓梯:“怎麼了?”
“你跟我來,”穆赫蘭元帥朝他揮了揮手,“來。”
他帶著楚辭上了三樓。
三樓的房間都是空的,門扉閉著,看樣子已經久無人踏足。
他們去了最盡頭的儲間。
儲間里黑的,連照明都沒有開,穆赫蘭元帥就這樣走進去,從里搬出一個箱子來。
儲間是全封閉的,也會定期打掃,因此箱子上也沒有什麼灰塵,穆赫蘭元帥將箱子擱在欄桿底下的臺階上,頓了一下,低低對楚辭道:“這都是你父親的東西,可能你也用不到了,但……總也是個念想。”
楚辭將箱子接過來,說了聲“謝謝”。
“謝什麼,”穆赫蘭元帥道,“雖然林那家伙不在了,但我和你伯母還在,你不是一個人,其實不管他在不在,這里都是你的家,記住了嗎?”
“嗯……”楚辭點頭,“記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