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氏閉了閉眼睛,想起姚蕓兒,只覺得心頭酸,白日里雖是匆匆一瞥,卻也能瞧出那子不過十六七歲的年紀,容貌甚,最為要的,便是袁崇武待昏厥后,那眼底的焦灼,狠狠刺痛了的眼睛。
從沒見過他那樣子。
自嫁與他為妻以來,從沒見他失過分寸,從沒有。
雖然明白這些年來,自己夫君的邊不會沒有人,可卻怎麼也沒想到,那子竟會如此年輕。安氏微微苦笑,出一雙糙干枯的手,這雙手在這些年來,獨自育兩個兒子長大,早已不復從前的白,輕上自己的臉,已年過三十,雖仍細膩白皙,可自己知道的,的眼底早已布滿了細紋,就連頭發間也略有白霜,老了。
在仍然英矯健的男子面前,早已老了。在年輕貌的姚蕓兒面前,更是被比了下去。
安氏凄楚一笑,將手垂下。聽到后的聲響,微微一,即使分別多年,卻仍是記得男人的腳步聲。
回過頭來,就見袁崇武魁梧的軀立在那里,燭將他的面容映得模糊不清,籠罩著淡淡的影。
“相公……”安氏站起子,剛要邁開步子,可見男人不聲不響地站在那里,想起他白日里拋下自己母子,卻將姚蕓兒抱在懷里,心底便是一慟,那腳步便是無論如何也邁不開了,一聲“相公”剛從間喚出,便停下步子,微微別開了臉。
夫妻兩人七年未見,如今驟然相見,卻皆沉默不語,安氏的心一分分地寒了下去,曾想過無數次與夫君重逢的形,卻不料,竟是如此。
袁崇武走到榻旁,見兩個孩子都已睡,他在榻前坐下,靜靜著他們,一言不發。
分別時,袁杰不過六歲,袁宇只有四歲,如今七年過去了,兩個孩子都早已不似他記憶中的樣子,他瞧著自己的兩個兒子,心頭卻又有一恍惚,怎麼也無法將眼前的兩個兒子與自己記憶中的小兒融合到一起去。
他終出手,上兒子睡的面龐,汪洋般的眼瞳里,種種神,溢于言表。
“這些年來,辛苦你了。”袁崇武收回了手,轉過子,對著一旁的安氏言道。
安氏轉過子,強自將自己眼睛里的霧水下,搖了搖頭,輕聲道:“如今能與相公重逢,之前的那些苦,便算不得什麼。”
袁崇武沉默片刻,方才道:“終究是我負了你們母子,虧欠你們良多。”
安氏著他深雋的面容,腳步卻不由自主地向他走近了些:“這一切,都怨不得相公,要怨,便也只怨凌肅。”
安氏聲音本來極為溫婉,可在說到最后那一句時,卻又出無盡的怨懟,就連眼瞳中,也是深不見底的恨意。
若非凌肅,又怎會與袁崇武夫妻分別,的兩個孩子,又怎會與父親父子分離,他們母子三人,又怎會流落在外,吃了這麼多年的苦。
袁崇武聽到“凌肅”二字,深邃的面容依舊不聲,他沒有說話,隔了良久,終開口道:“眼下凌家軍境,兩軍隨時可能開戰,我已命人打點好一切,送你們母子去秦州。”
安氏聞言,眼皮頓時一跳,聲道:“相公,是要我們母子走?”
“燁朝不保夕,唯有秦州,才是最安全的地方。”
袁崇武說完,遂站起子,任由安氏出聲挽留,他卻仍頭也未回,離開了安氏的營帳。
大戰在即,主帳中燈火不熄,諸人已等在那里,待看見男人后,皆躬行禮,袁崇武徹夜不眠,將戰事一一部署,直到凌晨,便有加急報,自京師傳來。
袁崇武將報打開,看完后,神當即一變,繼而將那張紙對準燭火,焚燒干凈。
“元帥,不知信上,說了什麼?”孟余見男子面不定,遂最先開口問道。
“信上說,皇帝已抱恙多日,梁王謀奪權,太子已將林軍遣至東宮,京城不休,恐生大變。”
孟余一聽,當即喜道:“凌肅這些年來一直力梁王,此番皇帝病重,為保梁王登基,凌肅定是駐守京師,無法親赴燁,倒是能讓咱們一口氣。”
袁崇武卻是一記冷笑,道:“凌肅雖無法前來,卻將帥印給他的義子,命其統領大軍,凌家軍此時怕已離燁不遠。”
“義子?”夏志生聽得這兩個字,頓時眉眼一震,上前一步道,“敢問元帥,不知這凌肅的義子,可是姓薛,單名一個湛字?”
袁崇武頷首:“不錯,正是薛湛。”
就這兩個字,卻令帳中一片嘩然。諸人皆是大驚失,更有甚者,一聽“薛湛”二字,臉頓時鐵青,一個個無不眉頭鎖,似是在思索良策,半晌無人說話。
不知過了多久,孟余終是言道:“元帥,薛湛此人年紀輕輕,便能平步青云,在凌家軍中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實在是不容小覷。”
孟余話音剛落,夏志生也道:“此人手腕頗深,近年來屢建奇功,凌肅年歲已高,凌家軍中諸事皆由此人置,近些年凌家軍征戰漠北,討伐胡虜,驅除蠻夷,皆由此人領兵作戰,立下赫赫戰功,朝中皆在傳,嶺南軍下一位統帥,必是這薛湛無疑。”
“兩年前,屬下曾于潯見過此人一面,當時便覺此人非同小可,若此番真由他領兵與咱們對戰,元帥對此人,定是要多多防范才是。”
諸人你一言,我一語,袁崇武一一聽了,把玩著手中的杯盞,面依舊沉寂如故,一語不發。
天微亮,諸人紛紛行禮告退,袁崇武站起子,一夜未眠的眼睛里已布滿了,徑自走出了主帳,向著后營走去。
守在帳口的士兵見到他,皆俯行下禮去,一句“元帥”剛要口而出,便被男人一個手勢止住。
兩個士兵面面相覷,眼見著自家元帥在帳外站了許久,卻終是沒有進去,而是轉過子,越走越遠。
帳中的姚蕓兒,仍沉沉睡著,兒不知道他方才來過。
余下來的幾日,男人依舊在前營理軍務,商討戰局,無論是安氏,還是姚蕓兒,皆是一面也不曾見過。軍中士氣大振,只等大戰的到來。
“娘親,這幾日孩兒一直跟著劉伯伯和謝叔叔在校場上練兵,尤其是謝叔叔,待孩兒極好,手把手地教孩兒騎,還說等凌家軍趕到燁后,要領著孩兒上戰場殺敵!”
袁杰一襲銀裝鎧甲,襯著一張面容格外俊朗,已頗有些小小帥的味道了。
安氏瞧在眼里,心頭自是寬,拿起絹子,為兒子將額前的汗珠拭去,一旁的袁宇則趴在案桌上,一筆一畫地練著字,清秀的小臉上,極是認真的神,似是對母親與大哥的話充耳不聞。
“宇兒,不要離紙太近,仔細傷著眼睛。”安氏吩咐著,就聽小兒子脆生生地說了句:“娘,您放心,孩兒馬上便寫好了。”
安氏微微一笑,回眸看向長子,溫聲道:“你謝叔叔和劉伯伯都是嶺南軍中的大將,騎功夫都是最好不過的,難得他們有心教你,你一定好好學。知道嗎?”
“母親放心,孩兒很用功,今兒個一早,接連三箭都是正中紅心!”
見袁杰臉上喜形于的模樣,安氏搖了搖頭,依舊輕聲細語地告知孩子:“你父親雖是元帥,你平日里更是不能過焦過躁,對那些叔叔伯伯,一定要謙虛有禮,虛心求教才是,千萬不可驕狂氣盛,記住了嗎?”
袁杰聞言,臉上的沾沾自喜之便收斂下去,面漸漸變得沉穩起來,對著母親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禮,道:“母親說得極是,孩兒教了。”
安氏點了點頭,極是欣,將長子攬于懷中坐下,未幾,就見袁宇捧著一闋大字走了過來,對著母親道:“娘,孩兒想將這幅字送給爹爹。”
面對著親兒這一派拳拳的孺慕之,安氏心頭一,了袁宇的小臉,對著長子道:“帶著弟弟,去找你們的爹爹。”
袁杰神一黯,卻搖了搖頭,道:“母親,父親這幾日一直在主帳里商討戰事,除了孟伯伯和夏爺爺他們,他誰都不見。”
安氏心里一窒,道:“那位姚氏,他也不曾見過嗎?”
袁杰點了點頭:“那個姚氏一直都待在帳子里,父親已經好幾日沒去瞧了。”說完,袁杰角微勾,又道:“還有一事,母親有所不知,父親已將一切都打點好,要送咱們母子去秦州,可這個姚氏,卻吩咐了把送到燁城里,本不與咱們一起去秦州。”
安氏眼皮一跳,就連聲音都地變了,道:“你父親將留在燁,不讓與咱們一道走?”
“是的母親,燁馬上便要開戰,凌肅十萬大軍隨時都會殺過來,目前也只有秦州,才是最太平的地方,父親將咱們送去,還是看重咱們的。”
安氏的心卻是一沉,當著兒子的面,卻什麼也沒有多說,只微微一笑,道:“你們都是他嫡親的骨,他又怎麼會不疼你們?”
袁杰聽著,遂咧一笑,帶著袁宇去了外頭玩耍,剩下安氏一人,卻是眉心蹙。
深夜,四下里萬籟無聲。
“元帥,安夫人求見。”有士兵走進主帳,對著孤一人,坐在主位上的男子言道。
袁崇武眉心微皺,將手中的公文合上,道了句:“讓進來。”
安氏走進了帳子,就見一襲素衫,荊釵布,樸實無華中,卻十分端莊整潔。
“何事?”袁崇武看向,聲音不高不低,平靜到了極點。
“明日里,相公便要將我們母子送到秦州,晌午時宇兒寫了一闋字,想給你瞧瞧。”安氏說著,遂從袖中取出一張紙來,展在男人面前,“相公諸事纏,他們也不敢來擾你,念著明日便要走了,妾便想著將這字送來,也算是了了孩子一樁心愿。”
安氏聲音溫和,緩緩那字打開,小兒字跡拙劣,雖歪歪扭扭,卻足以看出寫的人下了極大的功夫,一筆一畫,亦是十分認真。
袁崇武瞧著這字,面上的神遂和緩了下來,囑咐道:“宇兒子不好,這一路,倒要勞你多費心思。”
安氏輕言:“照料孩子,本就是母親該做的事,又哪有費心一說?”
袁崇武將紙折好,道:“時候不早了,回去歇息吧。”
安氏心口一酸,微微苦笑道:“一別七年,相公如今,倒是連話也不愿與明霞說了。”
明霞,乃是安氏閨名,這兩個字,袁崇武已多年不曾聽過,此時驟然從安氏里說出,倒讓他微微一怔,數年前的回憶,洶涌而來。
安氏見他沉默不語,亦緘默下去,兩人靜默半晌,就聽男人終是開口,聲音低沉:“明日還要趕路,回去吧。”
安氏抬眸,見男人臉已恢復到原先的淡然,心頭遂沉甸甸地往下落,再也沒個可依傍的去。
“如今燁戰,朝不保夕,若是相公信得過我,不妨讓姚氏與我們母子一道趕往秦州,路上也好有個照應。”
安氏的話音剛落,袁崇武便抬起眸子,向著看了一眼,安氏眼眸清亮,依舊端莊賢淑,迎上他的眼睛。
男人搖了搖頭,道:“不用,你們母子只需將自己照顧好,其他的事,我自有安排。”
安氏的心一分分地涼了下去,垂下眸子,輕聲道:“杰兒與宇兒,這些年來日日盼著和相公團聚,而相公如今卻要將親兒送走,將姚氏留下嗎?”袁崇武聞言,面依舊如故:“你既然知道燁大戰在即,朝不保夕,定是明白我將你們送走,是為了護你們周全。”
“那相公,又為何不將姚氏送走?”安明霞凝視著眼前的男子,不放過他臉的任何一個表。
袁崇武沒有說話。
見袁崇武依舊一語不發,讓不知該如何是好,隔了片刻,輕輕在男人旁坐下,垂首道:“咱們一家人已分別了七年,如今好不容易團聚,往后,就讓妾和孩子跟著相公,哪怕是為了兩個孩子,相公也不要將我們送走,他們不能沒有父親。”安氏聲音沙啞,帶著忍,說到后來,間已是輕。
“團聚?”袁崇武咀嚼著這兩個字,面上卻漸漸浮起一抹蒼涼,他淡淡一笑,那笑聲中,亦是無盡的寂寥與滄桑。
“你我夫妻為何團聚,你自是心知肚明,無須我多說。”男人的聲音淡然,一語言畢,那一雙黑眸炯炯,盯著子的面容。就見安氏的臉“唰”的一下變得慘白,著眼前的男人,說不出話來。
“七年前,嶺南軍征戰黑水,凌肅趁機命人將嶺南軍軍眷擄走,你們母子三人,便也是在那一次被凌肅擄去的。而后凌肅降不,遂將嶺南軍的家眷盡數屠殺,我一直沒有問你,你當年帶著孩子,究竟是如何從凌家軍手中逃了出來?”
安氏聽了這話,全都抑制不住地輕,就連間亦褪去了。
袁崇武接著道:“嶺南軍退守暨南時,凌家軍十萬大軍卻突襲而至,對嶺南軍行軍路線了如指掌,那一仗,我嶺南軍四萬男兒灑臨安,被俘者數千余人,被凌家軍梟首示眾。”
袁崇武雙目紅,一字一字地說著,說到后來,終是抑制不住地閉上眼眸,那雙拳握,一直隔了許久,方才睜開眸子,字字蝕骨:“渝州大戰,嶺南軍慘敗,我茍活至今,為的便是要為他們報仇雪恨,可笑的是,始作俑者卻不是旁人,正是我袁崇武的人。”
安氏面如死灰,眼瞳中亦是灰茫茫的,仿佛瞬間蒼老了好幾歲。
“妾是為了孩子,凌肅用杰兒和宇兒來威脅妾,妾實在是沒法子,他們……也是你的兒子。”安氏聲音凄苦,一語言畢,眼淚終抑制不住,從眼眶中滾落了下來。
袁崇武閉了閉眼眸,他的聲音低啞,終是開口道:“我是他們的父親,可我更是嶺南軍的統帥。”
說完,他不再去看安氏一眼,只說了句:“你走吧。”
那三個字,猶如一顆巨石,狠狠地砸在安氏的心上,的眼瞳放空,默默坐了片刻,終站起子,沒有走,而是靜靜地站在那里,解下了自己的腰帶,那雙糙而干裂的手,雖輕,卻依然有條不紊,將自己的裳緩緩解開,令自己的軀,盡數展在男人面前。
那是怎樣的一子,子原本白皙的上,布滿了彎曲猙獰的傷痕,滿是鞭笞落下的痕跡,更有無數塊通紅的鐵烙,烙在上,落下的紅印更是讓人目驚心,那皮早已皺在一起,丑陋到了極點,讓人看著嘔,全上下,竟沒有塊完好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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