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很短的一瞬間, 泠瑯錯愕著,還未反應出什麼,木門的影已經顯現出來。
這是很的秋天的傍晚, 夕靜靜垂落, 立在黃昏中,卻恍然看見了雪。
冷寂,淺淡。
若你在冬天,曾見過月亮下緩緩流的冰河, 便會懂得那是什麼樣的。
這是一個青雪般的人, 端坐在桂花樹下, 正朝門口出一個笑。
只需一瞬間,泠瑯便懂得了門口那個眼神的含義。
寂生的妻子看不見東西。的雙眼空濛人, 像含了無盡煙雨, 這是一雙麗的眼睛, 卻并不健康。
清楚自己的特別之嗎?
寂生走上前, 他將菜蔬放到一邊,彎腰為阿香平耳邊發——那其實沒什麼好,它干凈潔、一不。
“久等了罷, ” 他語氣溫得幾乎滴出水來, “今天買了葵菜,挑的盡是鮮的, 待會兒炒了吃。”
阿香微笑著:“葵菜?這個時候哪能買到葵菜。”
“夫人喜歡, 便什麼時候都該有。”
“貧, 凈同我說這些, 讓客人干站著。”
“他們好, 多站一會兒不礙事。”
子聞言笑起來, 的笑聲十分輕, 像春天的鳥雀,笑容也很特別,甜婉,是那種無憂無慮的,被深且保護著的人會出的笑。
沒有人不會為這種笑容。
“你剛剛別了什麼東西在我頭發里?”嗔著,抬手往發間。
寂生低聲說:“是風雨蘭,昨天下了雨,外面路上開了許多,我瞧著漂亮,便帶回來給你。”
“這花艷,都是活潑小丫頭戴的,怎適合我?”
“夫人好,什麼花戴不得?”
“還說——別讓客人看了笑話。”
“阿香不信麼?盡可以問他們,這花到底配不配。”
他們旁若無人地談笑著,輕言語,如同凡塵俗世中最最平常不過的一對夫妻,話題只關于飯菜和天氣。
這一幕過于溫馨醉人,泠瑯頭發,一時間幾乎說不出話。
當寂生將目投過來時,終于笑起來,聲說:“總聽大師說起他的妻子如何溫麗,如今一見,果真沒有夸張。”
阿香笑地偏過臉來,快樂地說:“是李娘子和江公子罷?阿生也同我說了你們在鷹棲山村莊的事,我一直都想見見你們——快請坐。”
泠瑯走到另一椅子邊坐下,這個距離讓能更清楚地看見阿香的臉,面上泛了紅,那片薄薄的青雪便如同灑了霞。
的確年輕,頭發烏黑潤,眼睛像含了霧氣一般楚楚。十分笑,至從泠瑯看見開始,臉上便一直掛著恬靜喜悅的笑意。
然而,這些東西配著慘青的皮,和空遲鈍的雙眼,幾乎可稱骨悚然。手腕和脖頸細瘦得可怕,能看見青紫的管,好似輕輕一便能折斷。
泠瑯看著這一幕,卻一點也不覺得可怖,視線落在子鬢邊花朵上,只到酸楚。
仿佛到了視線,阿香又手去花,想把它取下:“風雨蘭太艷,我神頭不好,哪兒能戴這麼亮的花——”
泠瑯卻按住的手臂,溫聲道:“怎麼會?夫人戴它十分好看。”
阿香便垂下手,掩笑道:“那便這樣罷,橫豎我看不見,若瞧著稽,也是苦了客人。”
泠瑯為這句俏皮話笑起來,寂生也對阿香說:“我去做飯,夫人陪陪客人。”
阿香嗯了一聲,泠瑯推了推江琮:“你也跟著幫忙,燒燒火什麼的。”
江琮微微頷首,卻略有遲疑:“我似乎不會燒。”
泠瑯耐心地說:“村子都會燒,爐子不會燒?”
江琮領命而去,阿香坐在樹下噗嗤一聲笑了,真的很笑:“二位果然同阿生說的那樣有意思。”
泠瑯說:“我很好奇,寂生會怎麼說我們?”
“他說他因任務結識了一對男,一開始打了幾場,后來一同流落在鷹棲山,發現他們古道熱腸,頗有俠風,兇險之中有了些誼,這就不打不相識罷?”
“頗有俠風……他竟然會這般評價。”
“我也有些意外,這麼多年,阿生除了完任務便是回來陪我,我原以為他一個朋友都沒有——今天二位來做客,我好高興。”
阿香一邊輕聲說著,一邊從袖子中出一樣事遞出:“這個……送給李娘子,前幾日阿生說你們要來的時候,我就在做了。”
泠瑯道謝接過,放在手中一看,那是一個淡的香囊。放在鼻尖上聞一聞,里面傳來桂花香氣,馥郁撲鼻。
阿香赧然道:“可惜繡不了花,有些簡陋,還李娘子莫要嫌棄。”
“多謝夫人相贈,這青正配丹桂,”泠瑯將香囊收好,“它定能香很久。”
也取出一只錦囊,是此前在白杏堂拿的:“這是加了安神草的藥包,放在枕頭邊上睡,可以安氣寧神,請夫人收下。”
雙方互換了禮,彼此三言兩語,便有親近之意,一同在桂花樹下說起話來。
天邊云霞仍在熾烈地燒灼,橙紅芒過婆娑樹影,落在阿香冷月般的面龐上,神始終甜和。大部分時候,都是在說話,泠瑯在聽。
說院子中這棵桂花樹的年齡,桂花曬干了可以做甜糕。說外邊路上的風雨蘭,這種淡的碩大花朵總在某場暴雨后出現,平日里路過,你絕不會瞧出那里能開出一片絢爛。
說葵菜在冬天和秋天的區別,說今年秋天來得格外淺淡,天不冷,風也不寒。
泠瑯漸漸聽出來,阿香已經很久沒出過門。
平日寂生不在的時候,就自己一個人生活,定期鎮上會有人送菜蔬來,但只放在門口,并不會。
“阿生份特殊,我們能平安過這麼久,需要警惕小心,后來我越來越差,也沒了出去走走的力氣。”
泠瑯環視四周,這是一方很干凈的小院,可用纖塵不染來形容,很難想象,一個目盲的人能把這一切收拾得如此井井有條。
也很難想象,忍著病痛和寂寞,還能為如此的生活而喜悅幸福著,關心桂花的開落,和葵菜在春與秋的區別。
泠瑯垂下眼睛,想,寂生說得很對,這樣一個人,你很難說不迷人。
日下沉,炊煙飄散,灶房中傳來飯菜香氣。
泠瑯忽然想到什麼:“我記得,寂生在村里連豆子都剝不好,一刻鐘剝五十顆,他今天竟然能搗鼓這麼久?”
阿香抿著笑:“那是因為我不吃豆子。”
“啊?”
“我不好,不能吃,他從來沒做過豆子,所以弄得不練。我喜歡魚,他便很會做魚,待會兒李娘子嘗嘗,看合不合口味。”
能做魚,卻剝不來幾顆豆子,這本說不通,但泠瑯竟覺得很有道理。
就像在鷹棲山寫的那些書信日志,僧人從山洪中死里逃生,連武都被江琮搶了,懷中紙筆卻半點水沒被浸著。
字字句句,虔誠而用心,收到的人卻注定無法看見。但他依然在寫,寫了厚厚一疊。
晚些時候,泠瑯坐在案邊,總算見識到了寂生的手藝。
平心而論,非常好,一條魚分別做了膾和湯,魚膾細爽,湯羹也濃香醇厚。
這兩道菜式恰到好,本無法同那個蹲在地上削蘿卜的笨拙影聯系在一起。
寂生卻有話要說:“江舵主說不會燒火,小僧原本以為是客氣,沒想到房子都差點被點著。”
泠瑯聞言看向江琮,對方卻端坐著從容飲湯,作優雅,毫不尷尬。
他還說:“猛火收,難道不是剛好?”
“煮湯還用收?” 寂生冷笑一聲,轉頭看向妻子,臉上立即變作意,“幸虧我補救即時,雖不及平日七分功力,但招待二位還是綽綽有余了。”
江琮沒說話,泠瑯卻沖他說:“學著點。”
阿香聽著桌上人言語,并不搭腔,只含笑默默聽著。進食也不用旁人幫助,哪個盤子在哪方,明顯知道,也能輕松取用。
一餐畢,寂生說:“天黑不好行路,二位可于寒舍歇息一晚,明天再離開。”
江琮溫聲道了謝,泠瑯也沒意見,等一切收拾妥當,星星已經都出來了。
不知是不是因為田間,頭上的星子比別要亮堂很多。洗漱后,泠瑯披散著頭發,坐在桂花樹下仰夜空。
桂花香氣靜靜浮沉,把深重秋夜化得清而淺,江琮在黑暗中來到邊坐下,二人一同安靜著,沒有誰開口。
終于見到了只活在寂生口中的阿香,關于的一切不可思議,卻又理所當然。
又有步聲傳來,是寂生走來,他立在樹下,上的沒在夜中,面容也模糊不清。
泠瑯看著僧人的背影,他沒有白日的科打諢,只這麼沉默地站立的時候,像一棵不會開口的樹。
江琮忽然問:“阿香你阿生,我原以為,寂生是層云寺弟子的法號,看來不是?”
寂生平靜地說:“這就是我原本的名字。”
“拿自己的名字當法號,果真是個假和尚。”
“自己的戒,燒自己的香,拜自己的佛,若是夠虔誠,哪有什麼真或假呢?”
“你為什麼要假扮和尚?這樣難道不會更引人注目?”
“因為在前年,發生了一點危險,阿香差點沒過去。當時我已經做了我能做的所有,除了沒有迷信于神佛——于是我當了和尚,天天參拜,如果這樣,上蒼都還不肯放過——”
僧人輕輕說著:“那便是上蒼的錯。”
寂生——生于寂,歸于寂。
這個名字不太吉利,也不夠威風,它曾經困擾了他很久。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他救下落水的孩,打跑調戲姑娘的地,為行不便的老人捉拿蟊賊。了幫助的人們激涕零,要大俠留下姓名,他囁喏著,卻不好意思開口。
對于初出江湖的年而言,他寧愿自己張鐵龍,王大猛,那樣他會毫不猶豫地大聲說出,然后催輕功,一眨眼消失不見,從此為一個千篇一律的傳說。
年沒有父母,但有師父,雖然師父牙齒都不剩幾顆,頭發也相當稀疏,但他很厲害,非常厲害。
你若見到他催枯瘦如柴的雙,輕盈地竄上棵二十尺高的樹木,飄飄像個恐怖的紙人,也會覺得他厲害。
年被收留,他想學紙人一般的輕功,剛剛學會,師父便撒手人寰,從此只剩一個人繼續完他的大俠夢。
誰不想當大俠?聽著刀者的故事長大的孩子人人都有江湖夢,寂生更不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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