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吃!太好吃了。”
王氏卻變了臉,“當真?”
時雍點頭,嗯一聲,笑盈盈地哄王氏,“從未吃過如此清香鮮的灌湯包。皮薄餡足、小巧致,一口咬下去,滿都是油。好吃,好吃極了。”
朝王氏豎了豎大拇指,完了又夾一個,狼吞虎咽。
王氏默默立在旁邊,看了看宋香突然變得哀傷的眼,怔忡片刻,很快就跟著笑了起來。
“吃。你既喜歡,明兒娘又給你做。”
“有娘真好。”
時雍難得撒,這一撒啊,聲又乖巧,王氏有些架勢不住,借口帶盼兒洗手,抱著孩子去了院子里的水盆。
盼兒很乖,小手水盆。
可是,洗著洗著,發現水面起了漣漪,有水珠滴下來。
小丫頭訝然地抬頭看著王氏。
“姥姥,你為什麼哭哭?”
王氏飛快地用袖子抹去眼淚,破涕為笑。
“呸呸呸!姥姥才不會哭。有壞蛾子了眼罷了。”
“哦。蛾子在哪里?盼兒幫姥姥打蛾子。”
王氏輕嗯一聲,臉上帶著笑,卻難抑心頭的酸。
今早做灌湯包的時候,想到阿拾里無味,愣是一勺一勺地加鹽。鹽多得宋長貴嘗一口就咂舌再吐掉的地步。誰知,家里鹽罐快倒出來了,時雍竟然沒有吃出半分?
——
吃完早膳,時雍就被王氏和姐妹兩個帶著出了街。初冬,溫暖地過冬,顯得格外溫。
這是好的一天。
時雍的馬車穿過鼓樓,行過皇城大街,看著前面的一切,竟有一種做夢的恍惚。
車水馬龍的街道上,是鱗次櫛比的商鋪,走街串戶的小販,叉著腰與鄰里吵架的婦人,端著服去河邊盥洗的妙齡,打馬而過的鮮公子,偶有一兩個頑追逐著從小巷中跑出來,發出清脆若銀鈴的笑聲……
如金子般撒在這一幀幀景象里,宛如一幅長長的畫卷,徐徐攤開在眼前。
這京城,繁華如舊,盛世模樣。
“真好呀!”
時雍不自地慨。
宋香順著的目,向街邊小食攤上冒著熱氣的鍋子,細聲細氣地問:
“姐姐,你要吃什麼?”
時雍看著翻滾的油鍋和煎得金黃的油餅,搖搖頭,微微一笑,“方才吃飽了,現在不。”
“哦。”宋香又不知說什麼了,想讓開心,卻又無力。
突然,前方鬧市是傳來一道尖銳的喊聲,是個子在罵他不爭氣的夫君,言詞俗,狀若顛狂,潑辣到了極點。
時雍覺得有些耳,皺了皺眉,循聲了過去。
遠的街面上,人群嘻嘻哈哈地起著哄,將那夫婦二人圍在里面,指點、笑鬧,一個個像在看瘋子,好不快活,不見有半分同。
時雍瞇了瞇眼睛,想看得清楚些,卻影影綽綽,不太分明。
“那里發生什麼了?”
王氏和宋香齊齊看過去。
“姐姐,是……”
宋香正要開口,被王氏掐了一把,笑著把話接了過來,尖酸地哼了聲。
“是一對好吃懶做的花子。是街上出了名的懶漢和惡婆,見天兒的罵咧吵,街坊鄰居見多了,拿他們當笑話取樂罷了。你別看了,仔細傷了眼睛。”
說罷,放下了馬車簾子。
人群里那個被罵的“懶漢”胡子拉碴,穿著一簡陋的布裳,手里牽著一個幾歲大的孩子,那孩子皺著小臉哭得稀里嘩啦,面前的婦人在指著他的鼻子罵,他卻沒有半分反應,目隨著那一輛越去越遠的馬車,慢慢游走……
他是謝再衡。
奉天門事變時,謝再衡就聽說錦城王妃回京了,被白馬扶舟當作人質押在了宮中,后來又聽說被錦城王救了出來,了些傷,從此便一直在府里養傷,從不外出。
謝再衡從旁人里打聽來的消息,真真假假,他無從得知,心下的酸甜苦辣,也難以分辨。
但方才那一眼,他確認自己看到了阿拾的臉。
也看到瞇起了眼,在默默地審視著自己。
或許是在嘲諷他,淪落至此,落魄如狗。
六年過去,謝再衡眼里的阿拾,毫沒變。
不,比以前更有風韻,也更子的。
只可惜,如今的他和阿拾,隔的已非千里萬里,而是天和地的距離,連妄想都覺奢侈——
是人非。
他已經沒有心力去回憶曾經的,日復一日地為生存發愁,早已磨平了他的棱角。
謝再衡再不是那個才高八斗的翩翩公子,而是一個面蠟黃憔悴滄桑的中年窮漢。有兩個嗷嗷待哺的孩子,有一個變賣完家產,甚至想賣孩子換首飾的惡妻。即便午夜夢回,也無“”二字,只剩“金錢”。
這絕的日子,一眼不到頭……
……
這天,王氏帶著時雍逛了許多地方,車轆轤走遍了京城的大街小巷,也講遍了這京城六年來的逸事。張家的嬸子,李家的媳婦,連賣豬的劉屠戶家新添了大胖孫子,王氏都沒有落下,一一告訴了。
六年時,發生了很多事。
水洗巷張捕快家的“死人鬼宅”,幾年前被一個外地京的客商買下來,夷平重建,改建了布莊,生意做得紅紅火火。閑云閣的嫻娘搬離了水洗巷,開了一個更大的店鋪,兩年前,屠勇喪妻,跪在閑云閣門口求娶,許是年紀大了,嫻娘終是了心,眼下仍沒有自己的孩兒,但與屠勇夫妻恩,人人稱羨。
順天府衙門的幾個捕快,都各自了家,就連周明生也娶了媳婦。
年輕時的夢總歸了云煙。
周明生沒有娶到心儀的呂雪凝,終究是聽從了父母之命,娶了一個比他小好幾歲的黃花大閨。
親前,周明生給時雍捎過一封信,報過喜,只字沒提呂雪凝,字里行間看似歡喜,如今卻聽王氏說起,親那日,周明生喝得酩酊大醉,沒同新娘子房,卻是跑到郊外的農莊,抱著呂雪凝家門口的一株大槐樹,痛哭流涕。
那天下著雪,京城冷得能凍死耕牛,周明生哭得累極,醉倒在雪地上。最后,是呂雪凝讓農莊上的兩位莊稼漢用驢車將他拖回的周家。
許是新婚里了這閑氣,婚前如水的嫁娘,婚后與周明生多有齟齬,與婆母也難以相,爭吵不休。新婚一年,就哭跑回娘家十余次,最厲害的一次,媳婦家的幾個哥嫂、舅爺、叔伯,浩浩幾個人扛著鋤頭到周家要說法,整整三天,說是周大娘又奉茶水,又賠銀子道歉才算了事……
王氏道:“有一次去朱九家吃喝出來,到你周大娘,聽抱怨了半個時辰,說的兒媳貴,沒生小姐的命,卻有小姐福分,嫁過來就十指不沾春水,要侍候就不說了,結婚這麼久,鳥蛋都沒有下一個……”
時雍輕聲問:“周大娘可有后悔,當初阻撓周明生和呂姑娘的親事?”
王氏遲疑,搖頭,“這個倒沒有說。你周大娘多強勢的一個人?縱是有天大的苦水不也得往肚子里咽啊?”
頓了頓,王氏又尖酸地哼聲道:“想是后悔了的。比起呂姑娘來,這個兒媳婦,不論是容貌品還是才德,那可都是差得老遠了,換誰會不悔?要我說,也是活該。誰教當初嫌棄人家不干凈?呸~”
前日呂雪凝來拜見過時雍。
這些年,呂雪凝仍是獨一人,還是那一副弱弱的模樣,氣卻是好了許多。
呂家當年是有些家底的,呂雪凝又是一個能寫會算的姑娘,商戶出、慧質蘭心,很有些經商的頭腦。在農莊置地買屋,兩年后又包下了村子里的一片荒山,雇用村里的農戶開墾,再種上瓜果蔬菜,兩年下來培育了一片沃土,又將時雍曾經告訴過的“大棚種植”進行了改良,種植一些反季節的蔬菜,然后在京城開了個店,不再賣米了,改行賣當季水果或反季的蔬菜,并定點供應給各大高檔酒樓和富貴人家,供不應求……
有錢的小姐,是有底氣的,呂雪凝一個人將日子過得風生水起。前日來無乩館的時候,兩輛驢車里馱的全是果子和蔬菜,這樣的季節,人瞧一眼那翠綠的葉子,整個人都舒心不……
時雍逛遍京城,最終在定國公府停下,求見烏嬋。
那妮子墨墨跡跡老半天,這才牽著策兒出來,腦袋上包了一個青布頭巾,揭住額頭,看上去模樣有點古怪。
可偏不肯承認是去廟里燒香磕頭鬧的,要說是陳蕭欺負,磕在床頭上磕傷的。
時雍替瞧了瞧傷,好一番取笑。
“沒有想到,幾年工夫,左將軍便重獲夫權,居然敢爬到你頭上武了?”
烏嬋哼笑,“那是你不知道,人家最近又立了戰功,可俏著呢……”
為免麻煩,時雍沒有去國公府,而是把烏嬋拉到的馬車上來坐下,又悄悄問。
“后來,那兩個送來的侍妾怎麼樣了?”
烏嬋臉微暗,“留下了。”
時雍微愕,烏嬋看著擔憂的眼神,了策兒的小手,低低道:“是我做主留下來的,他為此還同我鬧了別扭,半個月沒理我。”
時雍皺起眉頭,“那你是如何想的?為何要給自己找不自在?”
烏嬋忽而一笑。
“阿時,我沒有你那般好命……他那樣的份,沒個侍妾在邊也說不過去。我想過了,今日不收,明日人家就會再送。一次又一次,天長日久,難保他不會有一次就被年輕貌的姑娘所打……有些事,既是避免不了,那便隨緣吧。”
“……”
時雍久久沒有說話。
“當年我嫁他,原本也是想好了的。不別扭!”烏嬋又抿一笑,反過來安,雍,“你別這麼看著我,放寬心好吧?我和他好得很,比婚那會兒還要好上幾分呢。他平常并不去侍妾房中過夜。兩個侍妾倒也乖巧,知道陳蕭的狗脾氣,不會腆著臉來爭寵,更不會找我的麻煩。當然,我投桃報李,也好吃好喝地供著們,裳首飾往們房里送,娘家有什麼要幫扶的,我都應允。彼此相安無事,幾年下來,也還和睦。”
再是和睦,府里養著兩個同樣屬于自己丈夫的子,大抵也會不舒服嗎?
時雍不能想象這事發生在自己上。
烏嬋到底是舊時子,如此十分知足的模樣,拉過策兒的手,便滿臉慈的笑開。
“我家策兒聰慧,好讀書。公公和他爹都喜歡得不得了,說他們老陳家祖墳冒青煙了,出了一個會讀書的孩子,就連算命的都說,策兒是文曲星下凡,將來是要中狀元的……”
時雍也跟著笑了起來,陳策的腦袋。
“這小機靈的模樣,一看就是文曲星。”
“哈哈哈哈!”
烏嬋笑了起來,“這算命的為了幾兩銀子瞎扯掰,他們信也就算了,連你也信?”
時雍道:“信啊。我最信算命了。”
烏嬋突然意識到什麼,閉上,看著時雍的笑容,換了話題。
“說來也是奇怪。自從有了策兒,我的日子就順當了。公公待我更好,我和策兒他爹也恩了許多,便有私底下有幾句齟齬,他也都會依著我,哄著我。按我說,策兒不是什麼文曲星,而是我的小福星……”
時雍安靜地聽著烏嬋說起定國公府里的那些事。
大大小小,林林總總,從輕快的語氣來看,與陳蕭過得確實不錯……
世上本無十全十的事,只要當事人覺得好,那便是真的好。時雍看著烏嬋這般紅火日子,為懸著的心,也算落了下去。
消磨了一盞茶的工夫,時雍就向告辭了。
“嬋兒。今日來看過你,再往后,我就不來了。”
烏嬋聽得這句話,心里突然一沉。
“為何不來?”
時雍笑了起來,眉眼生花,“哪有我日日往定國公府跑的道理?我若天天來,你家左將軍不得把我轟出去呀?”
“他敢!”烏嬋聲音未落,表又化了下來,握住時雍的手,目楚楚帶些惆悵,“阿時,你要快些好起來,我去求菩薩,每天去求,你一定會好起來的……”
“會的。我們和紅玉還有十年之約呢?我怎麼也要撐到那時候。”
“我呸!可不許胡說,什麼十年,我們還有二十年,三十年……上百年呢。”
“那不老不死的了?”時雍笑不可止,拍了拍烏嬋的手背,“別擔心我。瞧瞧你這額頭……”
時雍又拂開的頭巾,看著紅腫破皮的傷口,皺了皺眉頭,“疼不疼?陳將軍該心疼壞了吧。”
“他才沒有……”烏嬋臉上出小人的。時雍微笑,拍拍,“回頭我讓人給你送些上好的藥膏來,涂了不留疤。”
“這點小傷算什麼。”烏嬋拉下頭巾遮掩傷口,不以為然地撇,“橫豎孩子都生了,也不再嫁人,有疤就有疤吧,這輩子我都賴定他了。”
聽說得理直氣壯的樣子,時雍心極是安。
想到當初為癡迷的小烏嬋,再看看已為人母的大烏嬋,時雍突然覺得時真是奇妙——無不淡忘,無不治愈。
烏嬋帶著策兒下車前,突然停下腳步,回頭來問時雍,“燕穆和南傾、云度他們都還好吧?”
“好的。”時雍道:“我回京前,將他們留在錦城府了。”
母親和兩個孩子都在錦城,時雍離開時又帶走了白執和嫻,總歸要留下自己的親信,護佑一家老小的安全,才能放心。
“過幾日,燕穆就要帶臨川和萇言來京了。”
“是嗎?那我定要來見一見,看看他們模樣都變了沒有。”烏嬋滿臉帶笑,一眼去,有對昔日友人的惦念,卻不見再有男之。
時雍莞爾,“好,我到時派人支會你。”
說罷,將來之前準備好的一個大紅封塞到策兒的懷里。
“乖孩子,快收著。這是干娘給的見面禮。”
陳策抬頭看他母親,有些猶豫。
“拿著吧。”烏嬋低頭,著策兒的肩膀拍了拍,朝時雍一笑,“還不快去謝過干娘,和干娘再會。”
陳策點點頭,端正地走到時雍跟前,雙手拱起,下腰作揖。
“策兒謝過干娘,干娘要照顧好自己的子。策兒過兩日再同娘來看您,與臨川弟弟和萇言妹妹一道玩耍。”
時雍笑容越發擴大,一臉燦爛。
“策兒真乖。你和臨川、萇言,一定能做好朋友。”
陳策乖巧地點頭。
馬車掉頭,車轆轤過路面,漸漸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