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時分,日晴好,真珠帶來了厚紙和漿糊,跟真靜兩個人開始糊門欞、糊窗戶。一開始,何當歸也幫著糊了幾下,可是過了一會兒才發現,真珠真靜糊得那些都是平整觀,只有自己糊過的那兩扇窗戶皺皺的,活像新服上的兩塊補丁。
真靜樂不可支:「你看你的,這裡皺了一大塊,過兩天風一吹就掉了。我還以為你能得不行,原來你也有笨手笨腳的時候,幻滅啊!」何當歸翻個白眼,本小姐還會種地秧、攔路打劫呢,你會嗎?
真珠笑道:「妹妹不知道,咱們道觀離城鎮太遠,難以請到工匠師傅。即使出了大價錢,人家也未必願意爬到這山頂上來。因此不糊窗紙,就連木工、泥瓦工、鐵匠,我們也不得不偶爾客串一回,手上都做慣了的。妹妹的手再巧,沒有經驗也糊不好。這裡你不上手,今天太這樣暖和,不如你去前面遛遛吧。」
何當歸也自認其短,笑一笑說:「這會兒前殿在誦經吧,我去聽聽,你們慢慢來。」說著走出去。
真靜抓了抓腮幫:「咦,怎知現在是午課誦經的時分?」
真珠攪了攪漿糊,白一眼:「你問我我問誰。」然後看一眼真靜的手背,上面還留有一些淡淡的紅痕,真珠不由得讚歎一聲,「沒想到何妹妹竟有這般高超的醫,尋常搽藥都要一個多月才能好這樣。」
真靜笑瞇瞇地晃了晃手,炫耀道:「小逸說這個『金針刺』,是針灸的一種,對外傷最立竿見影,治自己的寒癥反而要慢些。我還以為一針紮下去會疼死人的,沒想到涼的一點兒也不疼!」
真珠皺皺眉:「只不過,小小年紀有這樣的本事,難免會讓有心人覬覦,真靜你切記,千萬莫給宣傳出去。」
「知道知道啦,你們兩個加起來,一共說了十七遍了!我現在說夢話都會背了!別人如果問我,傷怎麼突然就好了,我就說小逸送了我一瓶家傳好葯!」
暖洋洋的日頭下,何當歸慢慢踱進清心殿,聽見隔壁的禮道殿傳來「嗡嗡嗡」的誦經聲。於是,找一個角落坐了,玩味地聽著經文里那些大而空的象句子,極有耐心地等待著。
每天午課後,太塵必然路過清心殿,因為三清神像后藏著一大包脯乾。
每天晚課後,太塵必然經過後院,因為院牆裡藏了一壺紹興老酒。不過前天夜裡,那一壺酒已被真靜拿走了。即使沒了酒,還是不可不吃的,貪是太塵最大的病。
雖然想借錦衛的手收拾太塵,但現在的只是個十歲的小姑娘,與錦衛有任何接都是不明智的。
不過,在這裡「無意」間遇上了太塵師太,打個招呼講幾句話,誰又會注意到呢?何當歸微微一笑,既然不能攛掇錦衛去找太塵,那麼只能反過來攛掇了太塵去找他們,如果能讓太塵產生某種「誤會」,就更加妙不可言了。
只要裝一個天真懵懂的小孩子,即使之後太塵遭遇了什麼不幸的事,連太塵本人也不會對一個無知孩產生懷疑,只能嘆自己會錯了意,運氣不佳,自投羅網,自尋死路……午後的過窗欞,打在神殿角落的孩上,令愈發顯得小臉瑩白,楚楚可人,宛如一尊瓷娃娃。
此刻,那孩正半垂著頭,彷彿在專註地思考著什麼,讓人不忍打破的平靜。雖然上只穿一件青布襖,頭上只簪著一枚水漆木簪,還不如稍有兩個錢的道姑穿著面,但不論男,不論僧俗,只要往那個角落看上一眼,就再不能移開自己的目。
好靈秀的一位淮水佳人!段曉樓在心中嘆。
真俊的娃子,老天何等不公,偏偏給那般的好相貌!太塵在心中自慚形穢。
段曉樓、太塵一前一後地走進清心殿,同時看著角落的何當歸發了一會兒呆,又先後回過神來。太塵訝異地笑道:「呀呀,無量天尊,段施主怎麼有空來這裡轉?各位貴客在道觀里住的還習慣嗎?」
段曉樓略一頷首道:「多承款待,很好。」太塵想要再攀談幾句,可段曉樓已經幾步上前,湊到了何當歸那邊,一面作揖一面笑道:「瞧姑娘方才的神態,幾乎讓人以為你要羽化仙,乘風而去了。不知何小姐在想些什麼,能否講出來聽聽?」
何當歸瞟了一眼他後的太塵,垂眸微笑道:「不過是在這裡發一會兒呆,不像公子這等大忙人,小子的閑工夫多得很。」
段曉樓從他的袖籠中取出兩個描畫緻的雪瓷小瓶,遞到何當歸面前,聲道:「昨天顧著聽你講話,竟然忘了這個。你大病初癒要好好養養,可山上偏遠,郎中和藥材都找不著好的。這兩瓶葯是應天府的藥師堂制的,左右我也用不著,你留著吃吧。」
藥師堂?何當歸眉心一跳,抬手接過兩個瓷瓶一一打開瞧了,又把瓶塞重新塞好,遞還給段曉樓,說:「無功不祿,這麼貴重的東西我不能要。」
段曉樓不覺得隨便看一眼就能看出葯的價值,以為只是不願意收陌生男子的東西,於是微笑道:「在下沒有別的意思,只是小小的饋贈,兩瓶葯也值不了一兩銀子,姑娘請安心收下。」
何當歸直勾勾盯著那兩隻瓷瓶,心中冷笑,不只對瓶中藥丸的分知道得一清二楚,對那家製藥的葯堂更是十分耳。平心而論,這兩瓶葯對的大有裨益,哪怕只吃一丸也能頂過十天半月的休養。可何當歸仍然堅定地側開頭,輕輕閉眼道:「多謝意,公子自己留著吧,我不配用這個。」
段曉樓一愣,聽著何當歸的語氣突然就變沖了,以為是自己冒昧送禮得罪了對方,心裡暗自懊惱。
他一向都是跟小家碧玉的子打道,送東西給子也是很慣常的舉。一般況下,收到東西的子都是一番推辭,然後滿臉、雙眼含淚地把東西收好,從沒有一個子會因此生氣。他心中恍然大悟,原來,對大家閨秀不可以隨便贈東西的嗎?是不是贈東西都是有什麼特別含義的?段曉樓心中大呼冤枉,自己可什麼特別的意思都沒有!
太塵從旁邊湊上來,笑呵呵地給段曉樓解圍:「呀呀,小孩都撒置氣的,段施主不用放在心上。貧道就是掌管葯廬的,待會兒就給何小姐抓幾副好葯吃吃,為何小姐去去火氣,讓以後好好跟段施主說話。」
段曉樓剛要開口講什麼,大殿門口突然傳來了一聲低笑。三人同時轉頭去看,只見廖之遠穿著一藍勁裝,整個人倚在門框上,好整以暇地盯著何當歸的臉,道:「段,剛才大伙兒一起出門,你突然說看見一隻漂亮的鳥飛過去,要捉回來養。於是咱們大伙兒就站在那廂,大眼瞪小眼地等著你。直到肚子站得酸了,還是不見你回來,老大才讓我來尋你。敢問段,你那鳥飛哪兒去了?你怎麼在這裡絆住了?」
何當歸的表沒有什麼變化,段曉樓卻漲紅了俊臉,悻悻道:「山貓,你不說話會憋死啊,我路過大殿看見何小姐在裡面,進來打一聲招呼怎麼了。」
廖之遠不理他,笑瞇瞇地偏頭看著何當歸,熱絡地說道:「不怕姑娘見笑,我們的段雖然老大不小了,可一直討不到媳婦兒,人也是個死腦筋,一點兒不會逗孩子開心。如果他做出什麼傻兮兮的事來,姑娘只把他當一頭笨牛就好了。」
何當歸只是略點一下頭,不置可否。
廖之遠和段曉樓見全沒有初見時的伶俐口齒,認為還是在心中惱了他們的輕浮,由於太塵在場也不好再多說什麼,一起告辭離去。段曉樓出門臨走時,又回頭了一眼窗下那個沐浴在中的側影,怏怏不樂地邁出門檻。到現在他也想不明白,何當歸為何突然說變臉就變臉了。
太塵在一旁瞧得真切,心道那位段公子必然是瞧上了這小丫頭片子,因此才會跑來大獻殷勤。說來真是奇怪,這些貴客自從住進來之後,每天都是四五趟地往道觀外跑,瞧著他們那副行匆匆的架勢,一點兒也不像是遊山玩水的文人墨客。而且,道觀這裡窮山惡水的,終年到頭也沒見幾個跑到這裡來玩的。這些貴客究竟是什麼來頭?他們住在這裡的目的是什麼?
太塵瞥一眼老僧定的何當歸,看這小丫頭的表現好像跟這些人非常絡,不如從裡套一套線索?想到這裡,太塵臉上出一個拉攏地笑容,連大的嗓門也變得溫和起來:「何小姐從前在家裡吃什麼葯?回頭我配好了給你送過去。」
何當歸聞言抬頭笑道:「不勞師太為我費神了,最遲明天,我的葯就來了。」
太塵雖然不解其義,也沒有再多想下去。何當歸推辭了正好,反正本來就是一句客套話,若何當歸真的要這葯要那葯的,自己也只會口惠而實不至。太塵試探地問道:「看他們兩人走得那樣急,不知是忙什麼去了?」
何當歸出一個回思的神態,斷斷續續地說:「彷彿約聽見……什麼『巡山』之類的,不過大概是我聽錯了吧……他們京城什麼好葯沒有,跑到這裡找什麼草藥。」說罷猛地一捂,張地看著太塵笑一笑,「我、我只是隨便自言自語的,這些話,師太就當沒聽見吧!」
儘管極力制著,太塵的臉上還是流出一些的緒,太塵猶豫一下,又問道:「那……昨天客人們曾把你喊過去聊天,他們有沒有提過,他們都是做什麼營生的?」
何當歸搖搖頭:「幾位客人只是對我的經歷到好奇,就多問了幾句,而對他們自己則隻字未提,當時太善師太也在場呢,不過……」
「不過什麼?」太塵急切地問。
何當歸垂下頭,為難地蹙著眉,水靈靈的眼睛撲閃撲閃兩下,囁嚅道:「我只聽見零碎的幾個字,實在不敢胡學舌,但是……在我和太善師太走出門之後,我確確實實地聽見屋裡的人說出了『迷藥』二字。因此,今日這位段公子送來的葯,我是斷斷不敢收的……」
太塵的雙眼亮得驚人,在原地快速踱了兩圈,方才平復下來,笑著說:「何小姐你慢慢坐,我後院還有事忙,就不奉陪了,改天我再給你配藥。」
何當歸最後看了一眼,真誠道:「師太保重。」
看著太塵消失的背影,冷笑印上何當歸的角。聰明反被聰明誤,大約就是太塵的寫照了。
若有所思地看一眼三清神像,何當歸又笑了,太塵剛才因為太過興,所以忘記拿零食了。而過了今晚之後,將不再有閑心來取這包零食,既然如此就不要浪費,不如帶回去犒勞真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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