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在山道上顛簸。
青掀起車簾,熱辣的日涌進車廂,一山野間林木蓊郁生長的辛辣氣息。
謝嘉瑯低頭檢查選好的字紙,指尖突然輕輕了一下。
一剎那,涼意浸他的五臟六腑。
心底深那歸家的欣喜頃刻間全部褪去,巨大的恐懼狠狠攫住了他。
他不過氣,試著控制自己的手指,但指頭已經僵直,不管他怎麼費力,依然一不。
不能在這個時候發作!阿娘派人來接他了!
謝嘉瑯咬牙關,心里一遍遍嘶喊,渾繃,所有的意志和力氣都在試圖抗衡手指不控制的痙攣。
正午的日照在他上,他卻覺不到一丁點溫熱。
亮從他眼角消失,他全冰涼,被無邊的黑暗淹沒,不斷往下墜,仿佛有巨張開盆大口,等著將他嚼食干凈。
他想呼救,想掙扎,想逃出深淵,可是周遭只有無窮無盡的幽暗。
一種沉重的力量拖住了他,他彈不得,一點一點墜不可見底的深淵。
青聽到一聲鈍響,謝嘉瑯忽然直地倒了下去。
“郎君!”
下人沖進車廂,按住謝嘉瑯的手腳,翻出繩子捆住他。
謝嘉瑯經常毫無預兆地發作,照顧他的下人已經習以為常,捆繩的作練麻利。
車繼續轉,轱轆轱轆軋過泥濘山道。不知道過了多久,馬車在一座院門前停下。
謝嘉瑯聽見馬嘶聲,木門開啟的吱嘎聲,仆婦和青對答說話的聲音,慌張的腳步聲。
然后,一道婦人的聲音響起:“在哪兒?”
青小聲答:“娘子,大郎在路上發作了。”
婦人嘖了一聲。
看不到的神,也能從這響亮的一聲中聽出的厭惡和不耐煩。
那是他母親的聲音。
仆婦掀開車簾。
線照亮整個車廂,也照亮被捆住手腳、一不能的謝嘉瑯。
他咬破舌尖,努力坐起,劇痛讓他清醒了點,齒間滿是腥味,然而他手腳依然僵,始終無法彈。
鄭氏站在車廂外,柳眉蹙著,掃兒子一眼,收回眼神。
“抬進去吧。”
皺著眉道,轉便走。
謝嘉瑯著的背影。
挑細選的字紙早就從他指間落,被下人踩踏,一團稀爛。
*
天氣轉涼,枝頭累累的青棗染了暈紅,瑪瑙串似的,引得鳥雀飛來啄食。
往年下人都要用竹竿驅趕,今年只能看著鳥雀食。
周氏這一胎懷得不穩當,子變得喜怒無常,不發脾氣,有時候又一個人坐著傷心抹眼淚,大夫說得靜養,趕鳥雀的靜會吵著。
謝六爺愁眉苦臉。
周舅母笑著寬夫妻二人:“不礙事!我懷山兒的時候也這樣,小妹這一胎一定是男孩!”
周氏請了一尊觀音像供在房里,托人往各廟宇道觀捐香油錢。
連日晴朗,天氣又變得燥熱起來。
這天,周氏早膳用了一碗粥,都吐了,懨懨地躺在床上,煩悶不安,下人請回鋪子里忙活的謝六爺,要他去吳神婆那里求幾張符。
生產對婦人來說是走一次鬼門關,周氏要什麼,謝六爺沒有不答應的。
出門前,謝六爺見謝蟬一個人在廂房里坐著寫字,兒腦袋,“走,跟爹爹出門玩。”
周氏無暇照顧兒,謝蟬白天自己去學堂上課,在園子練習吹塤,夜里一個人睡。知道周氏辛苦,前些天生病了也沒有驚周氏,自己乖乖吃藥,小小年紀,懂事得讓人又憐又。
謝六爺把謝蟬抱上馬背,騎馬出了謝府。
謝蟬靠在謝六爺懷里,抬頭張。
男子可以走南闖北,子卻連拋頭面都是妄想,在家從父,嫁人從夫。前世謝蟬在宅和深宮困了一輩子,對外面的世界一無所知,既充滿畏懼,也充滿好奇。
謝六爺指著道旁林立的貨棧鋪店,告訴謝蟬那些貨從哪里來。
前朝末年,天下四分五裂,各地割據勢力自立為帝,短短數十年間,政權幾度更迭,哀鴻遍野,生靈涂炭。
后來李恒的曾祖在晉州稱帝,平定中原,攻破蜀國,建立起威震四方的大晉朝,各方政權或奉大晉為正朔,或保境固守,顛沛流離的中原百姓終于盼到戰結束。
雖然大晉北臨強敵吐蕃、回鶻、契丹,南面與南漢、吳越、閩國等勢力對峙,但是各國之間不通商,因此雖然邊境時起烽火,但幾國之間貿易來往頻繁,商貿發達。
謝蟬看到鋪店里售賣吳越的帛,閩國的珠寶,南漢的香藥,還有北地的皮。
謝六爺驕傲地告訴謝蟬,店中貨有一半是謝家的船運回江州的。
謝蟬默默在心里描畫謝家船隊所經的路線。
吳神婆住在城南巷子深,前堂后院,寬敞軒昂,松柏蔭,翠竹森森,庭中一對仙鶴低頭剔羽,還真有幾分世外高人的清幽曠遠。
謝六爺來得巧,吳神婆在后院為人施法,不得空。
神婆弟子請謝六爺到靜室吃茶,翻出一本經書,對謝六爺大講招財風水之。
謝蟬聽得犯困,說自己想看仙鶴,謝六爺要小進寶陪著。
茶水丫鬟給他們帶路。
仙鶴不怕人,長頸子,悠閑地在松樹下漫步。
謝蟬坐在欄桿前,手撐著下打盹。
茶水丫鬟有意賣好,看主仆兩個百無聊賴的模樣,小聲說:“我帶小娘子去看個好玩的!”
進寶正嫌無聊,眼地看謝蟬。
謝蟬實在不想聽招財風水,起跟上茶水丫鬟。
丫鬟帶著兩人穿過長長的夾道,繞過兩間院子,走到一棵大槐樹后,指指庭院:“你們看。”
院子里四面懸掛巨大的、畫有古怪字符的長幡,院中設了法壇,布置香案神龕,鼎中一排碗口的香,從正屋到神龕前,滿一列列香和熊熊燃燒的蠟燭,正中地上支了木樁,木樁前燃了一堆篝火。
香案前濃煙滾滾。
一個神婆打扮、臉上涂得漆黑的中年婦人手持桃木劍,跳上法壇,圍著篝火跳舞蹈,里念誦著誰也聽不明白的經文。
幾個弟子穿彩,手捧法,在院子角落肅立不。
氣氛森嚴。
神婆跳著跳著,突然停下來,一臉驚恐地拿著桃木劍胡劈砍,里大聲咒罵。
燃燒的火焰詭異地竄起幾丈高的火苗,手中的桃木劍應聲而斷。
場中弟子神張,躲在松樹后面的進寶和茶水丫鬟也嚇得屏住了呼吸。
神婆似乎很畏懼,后退兩步,面皮抖,渾發,嚨里發出尖銳古怪的嘯,接住弟子拋給的長鞭,蘸取神水,對著木樁狠狠甩過去。
啪的一聲利響。
是鞭子打在人上的聲音。
謝蟬愣了一下,定睛細看木樁。
一陣微風拂過,吹走濃煙,木樁上現出一個瘦小的廓。
謝蟬皺眉。
木樁上綁了一個孩子。
誰家把孩子送來讓神婆這麼作踐?
法壇上,神婆抖手臂,連幾鞭。
神婆弟子轉頭對著角落做手勢。
角落里等候的婦人上前,接過后仆婦遞給的幾炷香,面朝松樹的方向拜了幾拜。
謝蟬睜大眼睛,心口咯噔一跳。
那是鄭氏!
不敢相信,目回到法壇木樁上。
長鞭毫不留地落下,鞭子劃破空氣的銳響中,男孩一聲不吭,因為痛楚輕輕抖。
謝蟬雙手握,氣得直打哆嗦。
驅邪做法的事聽說過。前世,京師附近有個小娘子患了怪病,家里人請神婆為送祟,活活把人燒死了,后來那里經常鬧鬼,當地人說因為邪祟太強大,神火也燒不滅。
被五花大綁、架在木樁上,任神婆鞭打驅邪的孩子,是謝嘉瑯!
謝蟬推開進寶,猛地沖了出去。
人小,短,力氣不大。
可是謝嘉瑯就要被打死了啊!
護法的神婆弟子嚇一跳,擋在謝蟬跟前,看著,猜度是個客人,呵斥:“哪里來的小娘子?快退下!別打擾大師做法!”
謝蟬不管不顧,直往前沖。
神婆弟子俯抓住的胳膊。
謝蟬掙扎,朝鄭氏大喊:“大伯娘!大伯娘!大哥哥會疼的啊!”
他是個孩子,他生病了,他也想做一個健康的小郎君,他會害怕,會難過,鞭子打在上,他會疼!
鄭氏聽到喊,看向謝蟬,眉頭皺起,繼續持香敬拜。
謝蟬被神婆弟子拖到松樹下。
“送小娘子出去!”
謝蟬又氣又急又怒又傷心,牙齒都在打,猛地推一把神婆弟子,從手中掙,對著呆立不的進寶喊:“快去我阿爹!”
進寶回過神,轉跑了。
謝蟬轉頭沖向庭院。
神婆弟子沒想到一個小孩子竟這麼固執,丟了法,圍過來堵。
謝蟬從來沒有跑得這麼快。
咬著牙,從燃燒的香和蠟燭中跑過,燭火燒著了的和绦,渾然不覺,直沖到法壇上。
一只胳膊過來,勾住謝蟬的腰,把提了起來。
謝蟬瘋狂踢打,雙手胡揮舞,看到什麼張就咬,一蠻力,神婆弟子抱不住,一個不妨,被咬了一下,疼得松了手。
落在上的鞭子突然停了下來。
謝嘉瑯從疼痛中蘇醒,眼睫勉強扯開一條。
法壇上人仰馬翻,法香燭散落一地。
一個胖乎乎的團子,頭發散,小臉臟兮兮的,衫上直冒火苗和黑煙,平時含笑的杏眼紅通通的,瞪得溜圓,很兇狠的樣子,直沖到木樁前。
九妹妹。
謝嘉瑯青紫的薄輕輕了。
走開。
他輕輕地道,氣若游。
呆子,快走開……被鞭子到……很疼……
九妹妹沒有走開。
哆嗦著,轉張開胳膊,擋在他面前,稚的脊背得筆直,朝威嚴的神婆大喊:“不許打我哥哥!”
神婆手指謝蟬,大怒:“這是誰家孩子?!”
“我家的!”
院門傳來一聲大喊。
謝六爺帶著仆從急匆匆趕來,沖上法壇,抱開謝蟬,拍滅上燃起來的火苗,指揮眾人解開謝嘉瑯上的繩子。
謝嘉瑯已經暈了過去,人事不省。
謝六爺看謝嘉瑯面無,發紫,嚇得不輕,掀開他的裳一看,孩子上鞭痕錯,皮開綻,還有燙傷燒傷的痕跡,找不到一塊好。
來的路上謝六爺聽神婆的其他弟子說了,一個月前謝嘉瑯被鄭氏送過來,神婆幾乎每天都給他驅邪送祟。
送祟的法子,無非就是捆起來鞭打,針扎,火燒,冷水浸,不讓孩子吃,不許他睡,日夜對著他念經擊鼓……
謝六爺聽得后怕不已,要不是今天團團撞上了,大郎這孩子得被折磨什麼樣?
神婆看謝六爺面不好,冷哼:“我本不愿多管閑事,只是看貴府大夫人一片慈母之心,心下不忍,才耗費自己的法力,開壇為公子驅除邪祟。你家小娘子打我的做法,惹怒各路神仙,出了什麼事,怪不得我!”
謝六爺知道神婆這種人常在宅行走,明狡詐,慣會蠱人心,懶得和神婆廢話,人抬謝嘉瑯回府。
路過鄭氏邊時,謝六爺朝拱手示意。
“大嫂,你這是胡鬧!”
謝六爺拂袖而去。
馬車先直接去附近的醫館,大夫看謝嘉瑯氣息微弱,立刻喂他服用人參丸,為他洗傷口,抹上藥膏。
謝嘉瑯醒了一會兒。
謝六爺安他:“大郎,別怕,六叔帶你回家去。”
謝嘉瑯低低地說了一句什麼。
他意識模糊,聲音很輕。
謝蟬趴在床頭,聽見他不停呢喃:“……阿娘……我上的臟東西……弄干凈了嗎?”
“弄干凈了……就可以回家……”
驀地,謝蟬眼眶滾燙。
低頭,在謝嘉瑯耳邊輕輕地道:“大哥哥上沒有臟東西。”
他只是不幸得了病。
她予他十年相守,真心交付,卻換來他北梁鐵騎,踏破山河,皇城屠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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