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了,金燦燦的朝暉掠過草原,營地里響起喧鬧人聲。
謝嘉瑯帶著一瓶藥丸回到山坡下的河岸邊,皇后還在,陪在邊,衛遠遠立在山坡這一頭。
今天仍然有跑馬比賽,帳中睡的人都起來了,沈婕妤牽著駒經過山坡的時候,笑著和皇后行禮。
皇后雙眸彎彎,眼波流轉,含笑和說話。
別說宮太監、衛、沈婕妤等人,就連知的謝嘉瑯此刻也完全看不出眼疾復發了。
沈婕好邀皇后一起去騎馬散心,皇后婉拒了。
謝嘉瑯不好上前,但整個營地只有他和兩個人知道皇后現在什麼都看不清,藥丸不能由別人送過去,必須親手給。
他遲疑了一下,正好看到他,和皇后低語幾句,松開皇后的手,往謝嘉瑯這邊走過來。
"謝侍郎是不是有什麼話吩咐我?"
謝嘉瑯把藥丸遞給"我問過太醫,這藥能祛風助目,黃太醫的藥配不齊,只能先服用這個。"
謝過他,接了藥丸,"沒驚那幾個太醫吧?""
"我常吃藥,說是為自己配的藥。"
"多謝侍郎大人。"道,"皇后娘娘說,告訴侍郎大人此事,要侍郎大人為瞞,實在太為難大人了,請大人不必在意,娘娘只是偶爾看不清,回京吃了藥就好了。"
謝嘉瑯看回到皇后邊,接著去忙自己的事。
接下來一天,皇后去觀看了比賽,和部落首領的夫人談笑,還讓拉著韁繩騎了一會兒馬。
第二天,謝嘉瑯依舊起得很早,天還沒亮,他巡查營地,一圈轉下來,來到山坡上,俯瞰河岸。
皇后坐在氈毯上,衛在遠戍守。
營地各曹過來問詢事,謝嘉瑯讓隨從取來冊子,一一吩咐下去,偶爾抬眸看一眼河邊,等天漸漸亮了,轉離開。
他剛走沒一會兒,張鴻頭束巾,穿著紋窄袖袍,手里攥一把竹弓,腰間挎箭囊,急匆匆走到氈毯前,向謝蟬行禮,"娘娘傳召我?
謝蟬揮揮手。
不遠提著花籃的和宮退到山坡另一頭去了。
張鴻放下竹弓,"娘娘這兩天都不在帳中,宮說娘娘天還沒亮就出來看日出……娘娘是不是又和皇上吵架了?"
謝蟬一笑,"前線打了勝仗,皇上這幾天很高興,哪有架吵。我看你們在商議大事,所以避出來。"
張鴻也笑了,"沒吵架就好,難得出宮一次,不用管宮里那些麻煩事,娘娘好好散散心,我這次和皇上打賭,要獵一頭鹿。"
到底是忌諱上次圍獵的事,這一次李恒沒有設下什麼彩頭。
謝嗯一聲,""張鴻,我們認識多久了?"
張鴻看神有異,收起玩笑之態,娘娘想和我說什麼?""
"我們相識一場,我想提醒你。"謝蟬道,"這一次皇上出巡,你祖父、父親是不是沒有伴駕?"
張鴻臉微沉。
謝蟬緩緩地道"張鴻,皇上和你同手足,你是他最信任的人,可是張家不是。從前皇上被圈時,你為皇上奔走,張家阻攔你,那時三皇子、四皇子邊都有張家人……后來先帝駕崩,張家支持的是四皇子……"
張鴻看著自己的竹弓,聲音冷下來"娘娘,那都是從前的事了,這兩年我祖父、父親對皇上忠心耿耿。"
謝蟬面不改,"張鴻,我不是要挑撥你和皇上的君臣關系,我的為人,你是知道的。"
"是,娘娘恕罪。"張鴻抹了把臉,眸中的惱怒之意褪去,自嘲地一笑,"良言刺耳啊!"
""再刺耳你也得聽進去。"?
謝蟬神鄭重,"上次圍措,你和沈承志都有失職之罪,皇上懲戒你們,依然重用信任。這次皇上采用你和沈承志的計策,前線獲勝,你們立了功勞。皇上出巡,還是讓你和沈承志擔任護衛之職,可見信重……出巡之后,不會再有人拿圍獵之事來質疑你和沈承志。"
"人人都口道你和皇上誼深厚,他們不了你,可以張家。"
謝蟬輕聲說"你祖父和父親本來就和皇上政見不合,多次上奏反對皇上的政令,皇上早有不滿,只是礙于你才沒有發作。你要當心,若有人想離間你和皇上,一定會從張家下手。"
而清楚,如果張家真的怒李恒,李恒不會心,他是新君,需要立威,他越重張鴻,越不能偏袒張鴻的家人。甚至必要的時候,他也可以舍棄張鴻。
和煦的晨風里,張鴻忍不住打了個寒噤"娘娘是不是聽說了什麼?"?
"沒有。"謝搖頭,"我只是出于擔心,提醒你防患于未然,你和沈承志不一樣,沈家是武將世家,只管打仗的事,誰也不討好,誰也不得…·…張家就不一樣了。"
張家不止得罪了李恒,還得罪了很多世家,李恒可以看在張鴻的面上保住張家,其他人可不會手,他們正想把張鴻拉下來,好取而代之。
張鴻從這些天的激雀躍中清酶過來,苦笑,"謝娘娘提醒。",
謝蟬覺得到他的彷徨,道"你可以去請教謝侍郎。"
張鴻一想到固執的祖父和父親,心頭就不泛苦,聞言,還是苦笑"謝侍郎非尋常人,我做不到像他那樣。"
謝蟬也知口道這一點。
謝嘉瑯堅毅,可以做純臣,直臣,無堅不摧,如青山屹立,張鴻不行。道"慢慢來罷。"
張鴻點頭,苦惱了一會兒,抓抓頭發,"回京以后我會盡力勸說我祖父和父親。"
他長嘆一聲,看向謝蟬,說起另一件事"娘娘,小世子的事,您不要怪皇上,其實是我出的主意。那天我和沈承志他們開玩笑,說夫妻吵架,有一個孩子的話,總會和好的……沒幾天皇上就把齊王府的小世子接進宮了。"
謝蟬淡淡地喔一聲。
張鴻告退,抓起竹弓,往箭道那邊去了。
李恒穿著窄袖袍,手指上戴著扣弦的扳指,剛挽弓出一箭,看他從大帳那邊過來,掃他幾眼,目沉。
張鴻和他自相識,揣度他的心思,笑著道"皇上,皇后娘娘說草原和京中不同,景致格外闊朗,看著心里舒暢,貪看風景,不能來觀看比賽。"
李恒默不作聲,搭箭上弦,長臂舒展,己弦嗡嗡需,箭矢激而出,正中草靶子。
周圍衛、勛貴子弟大聲好。
張鴻沒敢吭聲。
他有些不著頭腦,跟在李恒后,躊躇了半天,想到謝語重心長地提醒自己,趁著周圍沒人,道"皇上,皇后剛才和我說了一番話。"
李恒挑眉看他。
張鴻笑著道"皇后擔心,有人挑撥我和皇上,皇后很關心皇上。"
李恒從箭囊里出一支箭,搭在弦上。
張鴻低聲說"皇上,恕臣多,您要諒皇后的難,皇后為一國之母,卻一直無所出,朝野議論紛紛,皇后承了很多非議…·…您應該多去椒房殿,小世子終究是別人的孩子,哪里比得上自己的骨,有了孩子,皇后娘娘才能安穩。"
嗖的一聲,李恒手腕了一下,弓弦過扳指,箭矢飛出去,這一箭失了準頭,劃過箭道,落在草地上。
箭道安靜了片刻。
李恒己馬嫻,箭無虛發,這還是從未有過的事。
張鴻看著那支偏的箭,愣住了。
李恒放下長弓,轉大踏步離去。
張鴻看著他的背影,若有所思。
李恒沉著臉回到主帳,宮回說皇后沒回來,他在帳中轉來轉去,抬腳出了大帳,走到山坡前。
皇后在河岸邊,幾個妃嬪在不遠騎馬說笑。
李恒走過去,臉郁,妃娘們想下馬向他行禮,他眼神示意們繼續,不用管他。
妃嬪們接著騎馬。
李恒站著,謝蟬坐著,隔著十幾步的距離,風從河面吹過來,輕暖如承。
謝蟬一直沒開口,也沒朝李恒這邊看一眼。
李恒站了很久,轉頭走了。
比賽結束的那天,李恒封賞獲勝者,選拔幾個部落首領的兒子為親衛,并當場賜婚。
皇帝登基以來挑選的親衛一大半是勛貴子弟,偶爾挑幾個小部落的人以示籠絡,無人在意。
謝蟬心里明白,那幾個親衛雖然連中原的話都不會說,但是知賀蘭山一帶的地形,而且以前曾依附北涼,了解北涼騎兵的特點,李恒一直沒有放棄當初的抱負,那張鴻的地位應該很穩固。
放下一樁心事,眼前模糊不清,臉上神卻很從容,時不時在的提醒下舉杯,偶爾轉頭和旁邊的沈婕好說話。
等到宴散,眾人挪到篝火前接著飲酒,站起,推說喝醉了,先回帳了。
扶著回去,忽然停下來,低聲道"娘娘,謝侍郎。"
謝蟬抬起頭,不知道謝嘉瑯站在哪里,不過眼角覺到朦朧的影子,下意識朝那邊看。
"娘娘服過藥了?""
他問,聲音淡淡的。
i謝蟬單點頭。
"皇上這次巡視很順利,明天返京,皇后娘娘不必再顧慮什麼了,娘娘應該告訴皇上,好宣太醫來為娘娘診治。"
謝蟬笑了,謝嘉瑯這是來催促了,他的職責不允許他瞞。
其實被他懷疑的時候不該告訴他,完全可以掩飾過去,不過聽見他的聲音,就沒掩飾了。
道".幾天給謝大人添麻煩了,我回去便和皇上說。"
然而這晚李恒沒有回大帳,謝蟬等了很久,迷迷糊糊睡去,第二天啟程回京師,路上經過一座佛道名山,李恒勒馬停下,要謝蟬和他一起去山上敬香。
"朕和皇后一起去,其他人在山下等著。"
張鴻趕過來湊趣,說了些吉祥話。
謝蟬搖頭,說自己累了,平時掩飾得很好,宮都不知道眼疾復發了,爬山不行。
外面靜了一靜。
長靴落地聲,腳步聲,車簾被人掀開,一道高大影進車廂,手探過來,攥住謝蟬的手。
"皇后不想爬山,還是不想見到朕?"?
李恒的聲音在狹小的車廂里響起,帶著迫力。
謝蟬沒想到他會在隊伍行進的時候當眾攀上車來,嚇了一跳,"皇上,臣妾……"
"小世子的事是朕考慮不周。"李恒截斷的話,聲音湊到耳畔,說話間氣息灑在頸間,"皇后要怎樣才能消氣?"
謝蟬什麼都看不見,手被他按著,葛地一笑。
"皇上,臣妾不是在和您賭氣。"
沒有掙扎,只是靜靜地坐著,輕聲道,"臣妾又瞎了,不能陪您爬山。"
車隊繼賣行駛,謝嘉瑯被傳召到李恒跟前,張鴻也在,兩人都眉頭皺,面帶著焦急。
李恒吩咐"路上不要駐蹕了,加快行程,直接回宮。"
謝嘉瑯應是。
皇后告訴皇上了。
李恒神焦灼,命隊伍繼續,騎著馬,發出一道道指令,派出的都是親信,隔一會兒掀開駕車簾往里看。
他是君王,是皇后的丈夫,關心照顧皇后的人應該是他。
謝嘉瑯理好公務,找到,取出幾味藥給"藥都齊了,可以按著黃太醫的藥方煎藥。"
驚訝地問"侍郎從哪里找來的這些藥?""
謝嘉瑯輕描淡寫地道"在駐蹕之地附近的行宮找到的,行宮庫房里有些陳年的藥草,未記錄在冊,仔細找了找,湊齊了兩副,沒有驚任何人。請皇后盡快服藥,以免耽誤病。"
干恩萬謝。
謝嘉瑯接著忙碌,一雙眸子爬滿紅。
他這幾天忙完正事就在找藥,幾乎沒合過眼。
現在,他已盡到自己的職責,不該再為之分心了。
回京后,謝嘉瑯病倒在床,無法上朝,告了幾天假。
病中,他時而發冷,時而發熱,腦子燒得一片模糊,幾天之后,病勢不見好轉,反而越來越嚴重。
同僚多天不見他,過來看,看到他躺在床上,烏青,嚇得不輕,趕堅上奏。
李恒派太醫來看謝嘉瑯,囑咐他好好養病。
言旨的太監走了一趟,第二天更多的人來探謝嘉瑯,送了不藥。
第三天,皇后宮中的太監和也來了,皇后向來如此,諸大臣患病,都會派人送藥關懷。
謝嘉瑯面蒼白,強撐著坐起。
笑道"大人在病中,就不要起了。皇后娘娘特意吩咐的,病人為重,不必拘禮。"
謝嘉瑯還是堅持行了禮,謝恩。
無奈。
謝嘉瑯病好后,接著去署值,宮中的氣氛變了很多,宮人走路都帶風。
這天他在衙署吃飯,聽見幾個宮人議論,皇上和皇后和好了,幾乎是形影不離,如膠似漆,姚貴妃吃醋,鬧了一回,皇上還是天天去椒房殿。
謝嘉瑯吃完飯,回到桌案前批閱公文。
他不知道皇后的眼疾治好了沒有,宴會上皇上總是和皇后在一起,似乎是在配合皇后掩飾眼疾,但是皇后言笑如常,看著應該是治好7。
不久后,謝嘉瑯應尚書的要求去寺中抄寫一卷殘經。
大殿外下著蒙蒙細雨,遠山蒼翠,佛塔鑫立在瀟泠的雨中,古樸素靜。
謝喜瑯手執青筆在紙箋上書寫經文。
長廊外傳來腳步聲,一角郁金角掠過他的眼簾。
"謝侍郎。"子的聲音響起。
謝喜瑯專注沉靜的心;弦被輕輕撥了一下。
眸中是經文,筆下是經文,心里黑t念的也是經文,耳邊回著殿憎們莊嚴肅穆的誦經聲……然而那一角郁金角鮮艷明亮,散發著奪目的澤。
他放下筆,起,走到大殿外,朝來人行禮"皇后娘娘。"
謝蟬走近幾步,示意宮太監退到長廊另一頭去,嘆一口氣,道"今天要為難謝大人了……公主這些時日為謝大人茶飯不思,本宮不忍看再這麼下去,只能代來問謝大人幾個問題,謝大人放心,只此一次。"
謝嘉瑯立在雨簾下,眼眸低垂。
看來的眼睛都好了。
謝蟬問"謝大人為何拒絕公主?公主年輕貌,是真心仰慕謝大人。"
謝嘉瑯道"臣家貧,出寒微,且有病在,不敢高攀公主。"
謝蟬要宮過來,把謝嘉瑯的話轉述給公主聽,李蘊就在隔壁佛堂,在宮里尋死覓活,謝蟬沒辦法,只能帶著來和謝嘉瑯做個了結,免得事越鬧越大,于李蘊和謝嘉瑯的名聲都不好。
宮很快回來,低聲道"娘娘,公主說不在乎這些。"
謝蟬看著謝嘉瑯。
謝嘉瑯立在蓮花雨簾下,眸中映著山寺殿頂外幽綠的青山。
他想斬斷莫名的愫,戒了酒,辭去傅的職銜,但是病中,他又做了一些不控制的夢。
所謂誠其意者,毋自欺也。如惡惡臭,如好好。
不容于世俗,卻是他心的|。
謝嘉瑯回頭瞥謝蟬一眼,長睫低垂,道"娘娘,臣已心有所屬。"
瑩亮的水珠在蓮花雨簾一層層的銅花瓣間迸濺飄灑,縹緲的鐘磬聲在雨里飄。
謝蟬很驚訝。
低頭思索片刻,"我明白了,我會和公主說明此事,謝大人放心,公主并不是胡攪蠻纏之人。"
謝嘉瑯沉黑大。
謝蟬轉離開,忽然停下,轉注視著謝嘉瑯"謝大人,世上子有嫌貧富之人,但更多子不計較外,與心之人同甘共苦,毫無怨言。謝大人是個好人,我祝大人早日達所愿,和慕之人結滿姻緣,雙宿雙棲。"
謝嘉瑯看著謝蟬,在悠遠的鐘聲中,微微一笑"謝娘娘。"
他這一生,不可能達所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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