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怡隨著舅母前往前院,避開席上的客人,來到一正對花園的小偏廳。
這偏廳小小巧巧,擺著兩排八張酸枝圈椅並小幾,挨著北牆排著人高的博古架,架上擺放著幾樣尋常古董,東西兩面牆上掛的是幾幅字畫,南邊的牆上開著兩扇雕花大窗,窗外正對著花園,佔地不過半畝大小,眼下梔子花開得正旺盛,濃郁的清香氣飄過花窗,瀰漫著整個偏廳。
文怡一進偏廳,便看到大表哥聶珩正站在窗邊跟人說話,他對面那名男子背對著自己,穿著深藍的長袍,頭髮束得整整齊齊,瞧著有幾分富貴氣,瞧個頭胖瘦,卻拿不準是柳羅兩位公子中的哪一位。但想到那日羅明敏的裝束,便猜這大概是柳東行,面上便帶出兩分笑意來。
男子聽見腳步聲響,回過頭來,燦然一笑,拱手躬行禮,卻是羅明敏。
文怡心頭閃過一失,但仍未忘記禮節,聽從舅舅舅母的指示,向羅明敏再次拜謝。
羅明敏是個活潑的子,不大耐煩這些俗禮,見秦氏又是拜謝又是備謝禮的,便忙忙擺手道:“聶伯母這就太見外了,我跟遠鶩做了一年多的同窗,說起來是師兄弟,他的妹子,不跟我的妹子一般?既然遇上了,就沒有不出手救人的道理。謝禮什麼的,聶伯母就不必提了,今兒府上有酒席,伯母多賞我些好酒就是!”
秦氏尤覺不足,聶珩笑了笑,對母親道:“這個人向來不耐煩俗禮,母親待他禮數太足,他還覺得約束,倒不如鬆乏些,都給兒子吧。”
秦氏想了想,點頭笑道:“那你好生勸羅公子多喝兩杯,便是醉了,家裡不缺空房,留羅公子住一兩天也好。”又問:“聽說救人的還有一位柳公子,不知他現下……”文怡忙支起耳朵細聽。
羅明敏迅速掃了一眼,乾笑兩聲,道:“小柳有家親戚住在城郊,昨兒過去請安,被長輩留下了,不得。本來他聽說今日聶伯父做壽,還想要過來請安的,如今只好託我將壽禮捎過來了。”
文怡不知爲何,生出一種想法:羅明敏說的不是真話!但說不明白爲什麼會這麼想,只是有些念頭,覺得那“柳觀海”迴避的是自己。想不明白,對方爲什麼要這麼做?
秦氏不知外甥兒心中所思,還在嘆:“這也是沒法子的事。你們兩個年輕人,又是出門在外,還費心備什麼禮?我們夫妻正想要好生謝一謝你們呢。今日家裡擺酒,怠慢你了,趕明兒你們得了空再過來,我們夫妻正經擺一桌酒,謝你們高義,救了我家外甥兒。”
羅明敏乾笑:“好說,好說。”聶珩瞥他一眼,微微皺了眉頭,他察覺到聶珩的目,越發覺得額頭冒汗,心中暗罵柳東行不仗義,世上的事,能瞞過聶珩的之又,要是被當場揭穿,豈不是尷尬?他又忍不住朝文怡那裡看了一眼,留意到文怡正若有所思地看著自己,心裡越發虛了:這聶珩的表妹,該不會跟聶珩是一個子吧?
聶珩忽然笑了笑,對秦氏道:“母親,父親那裡有客走不開,我在這裡陪著羅兄就好,您帶表妹回後頭去吧。今兒來了好些堂客,只有妹妹一個在,哪裡就能招呼得了?”
秦氏驚醒,忙笑道:“既如此,就請羅公子恕我失禮了。”羅明敏忙恭敬行禮:“聶伯母請便,不必顧慮小子。”秦氏點點頭,了文怡,便離開了小偏廳。
文怡走慢兩步,疑地看了羅明敏一眼,纔跟了上去。不一會兒,卻聽到大表哥在後面自己,連忙停下腳步,轉相問:“大表哥可是有事吩咐?”
聶珩了一會兒氣,才問:“方纔……”頓了頓,又覺得自己有些冒失,表妹是深閨弱,雖然被羅明敏救了回來,但對外頭的男子,又怎會有所瞭解?便臨時改口道:“今日後院客人多,母親還要持席面上的事,若是小書哪裡做得不好,請表妹幫著提點兩句。”
文怡笑道:“大表哥放心,表姐平日雖然玩,遇事卻從不失禮,你多慮了。”稍一遲疑,才問:“大表哥,前晚救我的人有兩位,除了今日來的這位羅公子,還有一位柳公子,是將我從失控的馬車上救下來的恩人,只是今日沒來。那位柳公子,據說是恆安柳氏子弟,名諱是上觀下海。但我觀柳公子言行,似乎有些。是不是……有什麼不便之?若是我失禮了,請大表哥代爲說項,替我向兩位公子賠罪。”
聶珩臉變得有些古怪:“你是說……另一個姓柳的,全名是柳觀海?”文怡點點頭,他的臉更古怪了,文怡心知有異,小心探問:“可是……有什麼不妥?”聶珩沉默了一會兒,才微笑道:“沒什麼,他們不會怪你的,你回去吧。”
文怡言又止,但還是乖乖點頭回去了。聶珩卻皺起眉頭,回頭向長廊盡頭的小偏廳,若有所思。
文怡回到後院,便將心頭疑強下去,隨著表姐書與秦斯雅等吃席。衆人言笑晏晏,你打趣我,我取笑你,惹得大家發笑,賓主盡歡。臨近宴尾,便有人說起聶秦兩家的兒親事,打趣秦斯雅:“幾時吃茶?”秦斯雅飛紅了臉,低頭不語。書拉了拉文怡的袖子,朝眉弄眼,笑個不停。
卻有好事之人,因自家兒輸了風頭,有些不忿,便留意上了文怡:“誰吃誰家茶,倒還說不定呢,照我說,這裡幾個孩子,都是好的。不論誰做了聶嫂子的媳婦,都是好姻緣不是?”
秦家太太聞言,看了文怡一眼,臉有些難看。秦氏皺了皺眉,想要給弟妹侄撐腰,但想起昨晚上丈夫兒子說的話,又猶豫了,只能乾笑道:“張太太說笑了。我們珩兒年紀還小,又沒有功名在,說娶親還早呢。”
文怡心知早年間舅舅曾提過要將自己許給表哥,心裡也有幾分張。將大表哥視作兄長,從未想過要嫁給他,又覺得秦斯雅可親,咬了咬脣,想起自己現在只有十週歲,便帶著幾分天真地問書:“表姐,大表哥要娶表嫂了嗎?擺酒的時候,可千萬不能忘了我。我給大表哥、大表嫂繡一對荷包當謝禮好不好?”
書沒聽出方纔席間的異樣,只顧著笑嘻嘻地道:“你問我做什麼?好不好,你該問正主兒纔是。”又朝秦斯雅努努。文怡抿一笑,心裡說聲對不住,便笑問:“秦姐姐,你說好不好?”
秦斯雅的臉已經紅得快冒煙了,秦太太卻鬆了口氣,嗔笑道:“你們小孩子家家的,說這個做什麼?!方纔送來的不是你們吃的花糕?快趁熱吃吧!”
書扭頭看了看花糕,歡呼一聲:“呀!上頭有櫻桃脯,我最吃這個了!顧表妹,你也嚐嚐?”文怡笑著接過,小小咬了一口。席面上已經恢復了歡聲笑語,秦氏暗暗鬆了口氣。
這一日,聶家熱鬧了一天。到了第二天,文怡收拾好行李,便去向舅舅舅母辭行。
聶家昌昨日喝多了酒,正頭痛,聞言忙道:“急什麼?難得來一回,多住兩天吧。”秦氏也因爲外甥兒昨日間接幫了孃家侄一把,笑得更加親切:“可不是?過兩天便是七夕,家裡只有你表姐一個,孤孤單單的,你留下來,也熱鬧些。”
文怡十分遲疑:“舅舅舅母挽留,原不應辭,但文怡擔心家中祖母冷清……”
聶家昌擺擺手道:“這有什麼可擔心的?想必你們族中也要過節,你祖母在家不會冷清的。你回去了,爲了置辦乞巧事宜,又要費心費力,倒不如在我們家裡一起辦了好。舅舅會派人去傳信,不你祖母擔心。”
文怡稍一猶豫,便答應下來。
顧莊向來有七夕乞巧的習俗,而且是由長房牽頭,全族一起參加的。但各房有兒的人家,都要爲兒置辦七夕行頭,穿戴都有講究,還要孩們在衆人面前表現自己的紅技巧,若是費時費力的大幅刺繡,可以提前準備。文怡在前世參加了幾年,都只是作陪客而已。每年的魁首,多半是長房的兒,文慧在時,便是文慧,文慧不在,就是文嫺,偶爾有其他幾房的兒佔了先,第二年就必定落第。六房家勢一年一年地落敗下去,到了文怡十二歲後,已經無力爲準備過節的新,盧老夫人不想讓孫遭人恥笑,索不讓文怡參加。後來文怡養在二房,也因爲守孝而回避。顧莊的七夕乞巧,對文怡來說,並不是什麼愉快的回憶。
想起出發那日,在莊外看到長房的馬車,聽說文慧出行,不知是在外小住,還是回京城。但無論如何,長房還有文嫺在,自家又何必再去做陪襯?更何況,離秋收還有些日子,田租未至,先前看大夫吃藥又已經花去不錢,文怡不希爲了一個七夕,再給家裡添花費。
若有閒錢,寧可攢下來,預備日後置辦田產。
秦氏見外甥兒答應了,忙不迭派人去送信,又吩咐管家們,照著兒書的例,再補辦一份過節用品來。書聽聞表妹要和自己一起過節,高興得不行,忙拉了文怡到自己房間去,商量著那天要做什麼糕點吃。文怡抿笑著聽說,小心提議著做些手帕、荷包應節,書應了,又纏著表妹請教針線活,表姐妹倆有說有笑,越發親近。
第二日,派往顧莊送信的人回來了,捎回小半車東西,是盧老夫人爲孫兒備下的過節要穿戴的裳首飾,另有送給聶書的節禮。聶家昌心中訥悶,這老太太終於明白事理了?但看到那家人呈上的十兩銀子,說是盧老夫人爲了孫過節的事送來的,又沉下了臉,揮揮手打發家人退下,便對妻子抱怨:“這老太太怎的這般囉嗦?!竟是一點便宜都不肯沾,我想爲外甥兒盡點心,都不許!”
秦氏嘆道:“也是怕委屈了孩子罷了。既這麼著,昨兒咱們商量的事,就辦了吧。老爺是舅舅,要給外甥兒添些嫁妝,做祖母的也不好推辭。”
聶家昌想了想,鄭重點了頭。
文怡不知舅舅舅母的心事,只是看到祖母送來的東西,心中有些愧疚,不回去過節,是爲了節省一份花費,沒想到家裡最終還是花了這筆錢,還讓祖母擔心了。心有些沉重,只是當著舅舅、舅母和表哥表姐的面,不好現出來,只好將憂愁埋在心底,臉上出歡快的笑容,彷彿沒事人似的,跟在書邊,爲過節的事忙活。
七夕匆匆過去,到了初八日,文怡再次辭行。
聶家昌嘆了口氣,道:“你要回家,舅舅也不留你了。只是好歹記著舅舅舅母時時掛念著你,常常捎信過來,舅舅這裡會派人去接你來小住,你也不要推卻纔好。”
文怡早有心要跟舅舅一家多親近,忙應了下來,又道:“舅舅舅母平日多保重,大表哥也要好生保養纔好。常聽老人說,多思傷,請大表哥念著舅舅舅母,保重自己。”
聶珩在旁聽了,有些意外,也有些,微笑道:“表妹還說我呢,你不也是個多思的子?小小年紀,若真有難,只管跟我們說。既是骨至親,表妹難道還外道不?”
文怡紅著臉應下。
聶家昌又再嘆了口氣,看了看妻子,秦氏會意,過兒:“咱們給你表妹預備些乾糧糕點,還有回家要坐的車。你不是說有東西要送?可挑揀出來了?”聶書正爲表妹要走而難過,聞言忙道:“我這就去預備!”母倆便離開了房間。
文怡知道舅舅和表哥定是有話要跟自己說,忙肅然相候。聶家昌看了兒子一眼,聶珩便從袖中掏出兩張紙來,放到桌面上:“表妹,這是舅舅與大表哥送你的禮,是給你日後添妝用的。你沒了母親,祖母也不在跟前,且自己收著吧。”
文怡愣了愣,看向桌上的紙,原來是兩份地契,一份是個十頃的田莊,一份是座小宅,頓時漲紅了臉:“舅舅,大表哥,我不能收!”
聶家昌臉一沉:“爲何不能?!我是你親舅舅,給親外甥兒置辦點產業,也是人之常。你不肯收,可是有人攔著你?!”
聶珩也道:“表妹,這是父親與我的一番好意。你在顧莊,離我們太遠,我們一時顧不上,就怕你會委屈。這宅子就在平城裡,平日放租,多能添些嚼用,田莊的出產也不。你家裡的境況,我們是盡知的,有了這兩產業,別的不說,是你祖母一年四季看病吃藥,就不必再求人了!母親還準備送你一個丫頭,工錢由我們出,平日照顧你食起居,還有家中上下差事,你祖孫倆也能輕省些。”
文怡眼圈都紅了,本是打算推辭的,但一聽到表哥說起祖母,心裡便難不已。舅舅一家爲自己著想到這個地步,如何回報?低頭哭了一會兒,哽咽道:“舅舅,大表哥……你們待我這樣好,我……”咬了咬脣,去眼淚,面上已換了堅毅之:“這份禮,我不能收,但文怡有事要求舅舅、大表哥,其實……在來這裡之前,文怡就有心要給家裡置辦點產業了!只是文怡年紀小,見識有限,還要請舅舅和大表哥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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