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珩看了那地契一眼,頓了頓,笑道:“表妹特地把這個帶在上,該不會是打算還我的吧?”
果然是大表哥,什麼都瞞不過他。文怡將地契往前送了送:“我真的不能收。大表哥,你就拿回去吧。”
聶珩沉默著,半晌,才嘆了口氣:“你不願意收下大表哥的補償,可是心裡仍舊有怨氣?”
文怡心中一驚,忙道:“當然不是!我又不曾損失什麼,反而因爲舅舅、舅母和大表哥的幫助,得了不實惠,若是再收下這塊地,豈不是過分了麼?我都什麼人了?!”咬咬脣,有些狡黠地瞟了他一眼:“大表哥若是真把我當妹妹,就快把這個收回去,不然……就是跟我生份了,不把我當自家人的意思!”
聶珩呆了一呆,忍不住苦笑:“我居然也有被人套住話的時候……”
文怡笑了,把地契往他手裡一塞,道:“大表哥,你要送這塊地給我,是因爲覺得有愧於我,是不是?你覺得舅母的做法害得我得一塊溫泉地了?”
聶珩默默地看了一眼,搖了搖頭:“不是爲了這個,就算沒有母親橫一手,你們家也不會買下那塊地的,溫泉固然好,但你們更需要能有出產的耕地。”
“那不就了?!”文怡有些驚訝,“大表哥既然明白,又有什麼可愧疚的?!”
聶珩嘆道:“若是……母親忍住手,先問過你們祖孫的意思,得了準信再去買,我自然不會有二話。只是……是在你不知的時候,先將你看中的東西買了。偏偏你又是託我們家幫著料理的。這是不守信,也不仁義。哪怕是商戶人家,也講究誠信呢,更別說我們聶家還是書香宦門第。你跟我們家本是骨之親,又是無父無母的孤,別說是你求到了我們家頭上,就算沒有,我們也該主去幫你。可是如今……”頓了頓,聲音降低了些,“家裡餘錢不多,買地的時候,田租又還未到賬,偏偏府追得急,因此……家裡將平城那房產出手了,本來母親還打算把上回預備給你的那小莊也一併出手,好多買些地,被我好說歹說攔住了。已經佔了溫泉和林子,總不能把你看中的好地都佔了吧?那我們家就真真連臉面都不剩了!”
文怡聽了他的話,倒不知道該怎麼迴應了。農田常有,良田更不,但這麼便宜的好地,卻是可而不可求的。如果舅母真的把這一片土地全都買下,還真是沒法再跟舅舅一家親近了……勉強笑了笑,道:“舅母這個主意可不高明,那小莊雖小,也有十頃地,況且還是耕了的。這裡的地再便宜,也要經營上幾年,才象個樣子呢。哪有把好地賣了,換一般的土地的道理?”
聶珩沒笑,只是低著頭:“母親……就沒把這塊地的出產當回事……原是那日我想要散心,跟著父親出來看地,發現溫泉時,無意中說了一句,若是在這裡蓋一房舍,再種一大片桃林,春日賞花,夏季吃桃,秋冬泡溫泉,不必理會俗事,閒時來了興致,便看看書、琴、打打譜,豈不是神仙般的日子?父親回家跟母親一說,就起了這個念頭……我父母這一輩子,除了我的,便再無可憂,爲了讓我過得舒心些,居然連賣掉田產買一片桃林的打算都有了,甚至顧不上妹妹將來出嫁時的妝奩……爲我一個人,一句無心的話,便累得父母失了信義,妹妹失了陪嫁,表妹也失了產業,兩家誼復又損……”
文怡忙打斷他的話:“大表哥!這又不是你的錯,不過是一句無心的話,又怎能怪你呢?!”
聶珩苦笑:“雖說是無心,但若不是我說了那句話,若不是我不好,若不是我沒攔下母親,若不是……我顧慮到父親與母親的一片苦心,不敢下力氣去阻止……事不會到這一步的……”
表兄妹倆一時無言以對,過了一會兒,聶珩勉強笑著將地契往前一遞:“拿著吧,如今……我家裡真沒太多閒錢了,那個十頃的小莊便是妹妹最大的一份陪嫁,這個……是我唯一能補償你的東西了……雖說……有點……”
文怡搖搖頭,將地契推了回去:“大表哥,你聽我說。不管舅舅舅母的做法是否有失信義,他們都是爲了你。可憐天下父母心……爲了大表哥,二老真的是什麼都顧不上了……”微微紅了眼圈,忙低頭輕拭,“可惜我沒這個福氣,早早就沒了父母……若是換了我,能有這樣關自己的父母,是絕不會讓他們生氣難過的!聶家既無餘財,那這塊地不管是賣給別人也好,自家種些菜蔬果子換錢也好,都能添點息。大表哥難道要眼睜睜看著父母妹妹委屈,也要把這份本無必要的補償送給我麼?”
聶珩失笑:“哪裡就到那個地步了?田租眼看就要送到了,年下還有幾產業的息到賬,我們家不到那個地步。只是這一兩月間手頭略些罷了。”
“這就是了。”文怡道,“我瞧大表哥家的地還沒開始整呢,又要蓋房子,又要補種果樹,花費不吧?若是不能趁著冬前準備好,這塊地豈不是要一直荒到明春?!大表哥,你是個最聰明不過的人,怎麼也犯起糊塗來?!”接過那張地契,小心折好,鄭重放回聶珩手中:“你是瞞著舅舅舅母買下這塊地送來的吧?若是二老知道了,心裡總有些想法的。你總不能我跟舅舅舅母生份了吧?!”
聶珩啞然,細想想,父親倒還罷了,畢竟先前打算送給表妹的產業並未送出,如今又沒法再送了,拿一塊荒地做補償,父親恐怕還會覺得不足,但母親……真難保不會有怨言,老人家是絕不會想到這是兒子自作主張,只會怪到表妹頭上,萬一害得表妹再失舅家依靠……他看著手中的地契,苦笑一聲:“枉我自詡聰明,沒想到也會一再犯糊塗,差點兒連累了表妹。”
文怡觀他眉間鬱,似乎自棄之心更濃,心想這樣下去不行,想了想,便換了笑容,道:“大表哥,其實呀,你們家買了這塊地,對我是再好不過了。我還要多謝你說了那句無心的話呢,那可是幫了我的大忙!”
聶珩看一眼,仍是苦笑:“你又想出什麼理由來寬人了?”
文怡聽他這麼說,就知道這理由不好糊弄了,但還是繼續道:“你想呀,這塊地那麼大,我本來就沒法全買的,那自然就有一部分要歸了別人。它又恰好在大路邊上,對面就有莊子,若是沒了山匪,一定會有許多人興趣的。舅母也說過,因爲山匪被滅,加上舅舅在衙門打聽這塊地的事,已經有許多人跑來看地了麼?這裡是普通的山坡,除了山下的田地,就只有溫泉最引人心了。若是舅母沒有當機立斷,買下這塊溫泉地,這裡還不知道會落在誰手上呢!我們兩家買的地本是相鄰的,你們這邊換了主,若是個霸道的人,說不定還會欺負我們家離平遠,想方設法謀了地去,那我豈不是財地兩失?!”
聶珩忍不住失笑:“哪裡會到這個地步?霸道的人也看不上這樣的地。再說,母親本可以問過你祖母和你的意思,再回頭買,不到兩天功夫就能辦的,不差這點時候。”
文怡嘆道:“大表哥,你又糊塗了,哪有人能預知未來?如今我們倒過來看,自然會覺得舅母本有足夠時間先問了我們再去買,可當時不知道呀?!萬一有人在去顧莊期間先下手了呢?!別說有舅舅在,衙門會把地留著,若是那人財大氣,衙門又不是舅舅開的,憑什麼著地不放?!可見,舅母當時……其實也是迫不得已,虧得買了地,我纔不會被迫與惡鄰相伴呀?!”
聶珩聽得哭笑不得,指了指文怡,又覺得沒法反駁,最終只能嘆道:“我平日只覺得表妹斯文乖巧,沒想到居然還有一張好剛口……照你這麼說,我母親不但沒損及你的利益,反而幫了你大忙了?!只可憐那不知份的惡鄰居,什麼都沒做,就背了黑鍋!”
文怡不好意思地笑笑,低頭道:“大表哥別笑話,我只是擔心你存了心事,對有害……其實,我真沒覺得舅母有什麼對不住我的地方,相反,舅舅、舅母和大表哥都給了我許多實惠,我若仍舊心懷怨懟,就太過了,也對不住舅舅、舅母、表哥與表妹對我的一片關……請你不要再把這件事放在心下了,若是仍舊……覺得過意不去,那以後我們家的田地,若有哪裡照顧不到的地方,請大表哥多關照關照吧……”
“你都這麼說了,我還能怎麼辦呢?”聶珩看著那張地契,無奈地嘆息一聲,“那我就先替你收著,且用心經營幾年。”說罷用滿含深意地目看了文怡一眼,“日後再置也不遲。”
文怡心有所覺,微微紅了臉,但有些不甘心,便反嗔道:“大表哥將桃林溫泉描述得如此迷人,到時候可別忘了送我兩筐桃子!”
聶珩笑道:“當然沒問題,你姐姐還我種些櫻桃樹呢,待房子蓋好了,再栽幾株竹子,長了竹筍,也送兩筐給你!”
文怡一邊笑著,一邊觀察他的神,覺得他眉間鬱淡了許多,稍稍放下了心,便又向他介紹山下莊子特產的魚乾醬,還有山上的景緻。表兄妹倆一路閒談,施施然下了山。
回到小院,文怡先去看了祖母,見的神已經恢復了許多,便把方纔還地契的事告訴了,又說起田地林地的佈置。當盧老夫人聽說聶珩沒顧上自家的活,先替們整了地,便嘆道:“聶家的教養還過得去,只可惜與人結親時太心了。”
這話幾乎就是在諷刺秦氏教養不好了。文怡不敢搭話,便扯開了話題:“紫櫻怎麼不在?張嬸好象也不在外頭。祖母在屋裡,難道連個侍候的人都沒有?”
盧老夫人不在意地道:“紫櫻往莊上張羅晚飯要吃的菜去了,張嬸在我剛醒來時還在,沒一會兒就不見了人影,張叔也不在,興許是兩口子說話去了吧。方纔房東來過一趟,陪我說了幾句話,倒還有點意思。我瞧這個媳婦子,不像是尋常農婦,言辭禮數都帶著大家氣象,但瞧氣度,又不象是尊貴人,大概是哪裡的大戶宅裡侍候的婢,嫁給了外頭的平民。可惜也是個沒福的,年紀輕輕就……”說到這裡,想起自,嘆了口氣。
文怡小聲問:“可是一個穿靛藍衫子、水下,挽著的髻,只了一支素銀簪子的婦人?方纔回來時,孫兒瞧見往莊子裡的方向去了,想必是纔跟祖母說過話來。”
盧老夫人點點頭,文怡便道:“難爲有心,中午還送了新鮮果子和玉米來,只是我們家萬沒有放著主人不管,僕婦徑自出門的道理。紫櫻領了差事,倒還罷了,張嬸是怎麼了?院裡除了祖母就沒別人了,倘若來的不是安份良民,可怎麼好?!”
盧老夫人嘆道:“罷了,不過多忍兩天,到底是幾十年的老人,你就當給老張一點面子吧。”
文怡心知這就是祖母先前說的,關於新田產的管理辦法了,低聲問:“祖母,真要留張叔張嬸下來麼?張叔太老實了,未必幹得來的,他又讓著張嬸,萬一有什麼不妥……”不是多心,這一產業,關係到六房將來的生計,當然要慎之又慎。
“有聶家人看著呢,他們兩口子能出什麼子?!”盧老夫人不以爲然,“老張再老實,規矩是不會錯的,你當他會糊塗到任由老婆支使麼?!”
文怡實在沒什麼信心,但祖母已經決定了,只好聽從。
到了第二日,聶家派了管家來,將這些天在顧家的地上做的先期準備工作都報給了盧老夫人,又在種植莊稼的種類與田地經營方面提出了幾樣建議。盧老夫人賞了他一個大封,將人打發走了,便讓紫櫻出去守院門,只留下文怡在屋中,召了張叔張嬸進來。
張叔聽完盧老夫人的話,已經整個人呆住了。張嬸卻立刻跪下哭求道:“老夫人開恩啊!小的夫妻對老夫人和小姐忠心耿耿,您可不能聽了紫櫻那小蹄子胡說,就把小的夫妻趕走呀?!”
文怡眉頭一皺,斥道:“這跟紫櫻有什麼關係?!祖母命張叔爲管事,管理此田產,難道不是好事麼?你哭什麼?!”
張嬸只是一味哭著,求盧老夫人開恩。纔來了這裡一天,就知道這是個窮山村,怎能跟顧莊的繁華相比?!升管事?說得好聽罷了!寧可在顧莊當一輩子廚娘,也強似在這窮地方苦熬!
盧老夫人聽得厭煩,也不理,只是問張叔:“你可願意?此事關係重大,非親信不可相托,除了你,我真找不到更合適的人了。當然,你若真有難,我也……”
“小的願意!”張叔立刻反應過來,樂滋滋地跪下磕頭謝恩。
張嬸卻尖著拉住他,對盧老夫人道:“老夫人,他是魔怔了,糊塗了,您別聽他的,他這麼笨,哪裡做得來這個差事……”
“住口!”張叔大聲喝住妻子,罵道,“胡說什麼?!你才魔怔了呢!”
張嬸驚呆了,丈夫居然喝斥……一向不敢違揹的丈夫……居然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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