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平安過去,文怡只當那落水的人不過是個小小曲,聽說青州城裡的羅家派人把他接回去了,便沒再把這件事放在心上。倒是羅家千恩萬謝地,第二天一大早便派了幾個家人,帶來了厚的謝禮,順便送上六席青州本地最有名的上等麪點,給顧家上下做早飯。
蔣氏出面見了兩個爲首的婆子,心中暗暗稱道這羅家是個懂規矩知禮數的,曉得顧家船上多是眷,就派了婆子來請安。對那幾個婆子說了些場面話,又問及那被救回去的羅家公子,得知那原來是歸海羅氏本家的子弟,不過是閒暇時到青州探訪長輩,幾個族兄弟做東,請他到西碼頭附近的一酒樓吃飯,沒想到正好遇上幾個人,便轉到花舫上,偶然起了口角,幾個人推攘間,那羅公子便失足掉進了水中。若不是遇上顧家船,只怕就要丟掉命了。
蔣氏聽了,知道那羅公子並不是整日流連花舫的浪子,對他的印象倒好了些,但也僅此而已,說了幾句安的話,便把人打發走了。過後文安來請安,還拿這件事來教訓兒子:“千萬要帶眼識人,別學這羅家公子一般,也不查一查對方的品,便跟人去吃酒,結果差點兒丟了命!所謂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你回了京後,可再不要整日跟人出去胡鬧了!”
文安上應了,心裡卻不耐煩得很。自打他滿了十二歲可以自由出門,他**就沒唸叨這樣的話,簡直就把他當是小孩子了!他在京中那麼多年,幾時遇過危險來?!再說,他現在這模樣,避人都唯恐不及,又怎會跟人出去胡混?!
蔣氏見兒子應了自己,只當他是長進了,心裡高興,便指了指旁邊小桌上放置的東西:“這是羅家才送來的謝禮,有幾端上等尺頭,還有幾樣玩,你拿去跟你姐姐挑一挑,看喜歡哪樣就留下吧。”
文安有些遲疑:“請祖母先挑吧?”
蔣氏卻道:“你祖母方纔已得了信,讓我們挑,你只管拿去就是,挑剩了再送回來。”
文安聞言,便了兩個婆子進來,把東西捧了,進艙裡找文慧。文慧正在房間里拉著文怡說話,見他送了東西來,只隨手翻了翻,便皺眉道:“什麼好東西?都是太太們穿戴的,我不要,你就都拿去!”
文安選了兩個瓶子,便轉向文怡:“九妹妹不如也挑兩件?”
文怡笑笑,搖了搖頭:“不必了。請五姐姐和十妹妹挑吧。”
文安卻從那些料子裡翻出兩匹尺頭來,道:“這兩個花樣都算清雅,倒是適合九妹妹的。姐妹們幾個裡頭,就數九妹妹穿著最好看!”
文怡一愣,素日只知道文慧在穿著打扮上十分講究,卻不知道原來文安也喜歡這些,不由得往那料子上瞧了一眼,發現一樣是雨過天青的素面細絨,一樣是湖綠的富貴不斷萬字紋厚綾,都是冬春季節用的上等料子,花樣的確很合自己心意,而且在孝期穿著也不算失禮。猶豫了一下,還是笑著搖了頭:“我帶的裳已經足夠了,這原是羅家送來謝大伯祖母命人救起他家爺的禮,我拿了做什麼?”
文慧不贊同地道:“這話糊塗!最初要底下人救人的,不就是你麼?他家原該重重謝你纔是!”說罷拉過那兩匹料子,瞧了又瞧,哂道:“罷了,就是太清淡了些,不過倒也襯你!”隨手招過侍立在旁的丫頭:“去,把這些送到九小姐屋裡去。”然後拉過那幾個裝玩首飾的匣子,翻了翻,揀出一隻樣式簡潔的銀鑲米珠小花冠來,笑道:“這個跟方纔那兩樣料子倒是配得很,九妹妹也拿了去吧。”不由文怡分說,便讓丫頭將東西一併送去。
文怡阻攔不得,只好接了,但總覺得有些異樣。方纔不覺,如今仔細想想,羅家送來的東西,無論料、、首飾,都是選的大方端莊類型的,帶了幾分富貴氣,但選的花樣卻有些古怪。按理說,謝禮是送給顧老太太和顧大太太的,但兩位都是命婦,又有年紀了,送那些質地厚重的料子是再適合不過了,但這雨過天青和湖水綠的料子,卻嫌太淺了些。若給小姐們,那素面料子或是萬字不到頭的紋樣,又略嫌過於素淡老氣了,有年輕孩兒會這麼打扮的,若是年輕,倒還罷了,偏這船上除了有年紀的婦人,便是年輕小姐,至於底下的媳婦子,是萬萬不到這樣的好料子的。
文怡長年跟著寡居的祖母過活,又是信佛的,因此不象姐妹們一樣喜歡鮮豔的料子,結果這兩匹料子就便宜了。那珠冠也同理,長輩們戴了嫌太,姐妹們戴了嫌太素,這麼一想,倒人覺得這些東西好象是專門爲備下的一般。
這個念頭從文怡腦中一閃而過,便被飛快地了下去。心中暗暗好笑,覺得自己是想太多了。那羅家公子又不曾與罩面,只怕連發過話命人救他都不知道,又怎會特地送禮來?人家可是明白說了,這是送給顧家老太太和太太的!
船再次起程,前往東江下游的歸海。這一走,便是三四天的路,一路都很順路,再也沒遇上過意外。到了十月二十那日,船終於抵達歸海城。
這天天氣極好,暖高照,雖江上風有些大,卻並不讓人覺得寒冷。文怡穿著斗篷,站在甲板上向前方一無際的水域,以及數之不盡的船隻,心中暗暗澎湃不已。
這裡是東江海口,前方便是大海。歸海城名不虛傳!只看那港口穿行的船隻,便是千上萬,但船與船之間,卻還留有十分寬敞的距離,一點都不覺得狹窄。右前方的下,一座高聳雲的寶塔佇立在岸邊,塔上有人揮舞著大紅的旗幟,揚聲吆喝著,指揮外來的船隻依次港。而在遠方的天際間——不,這水天一,已經看不出哪裡是邊際了——大小船隻仍在源源不斷地向港口駛來。
文怡看得有些激,這是頭一回到歸海城,也是第一次看到海,只覺得天地造果然神奇,上輩子怎的就沒跟師傅提一聲,到歸海來走走?哪怕是見見世面也好!
又是一陣江風吹來,文怡忙住揚起的斗篷,臉上卻止不住笑意。
這樣的景緻,多看幾眼,心都要變得寬廣些,心底暗藏的幾分抑鬱,都瞬間消影無蹤了。
冬葵的聲音從後傳來:“小姐,這裡風大,咱們回艙裡去吧?”
文怡回頭笑笑:“多看一會兒,這可是見的景緻呢,在平可見不著!”
冬葵又笑了,但還是順從地應了是。
秀竹從船尾跑來,有些興地道:“小姐、小姐!您瞧,有個子劃船過來了!居然是一個人劃的船!”
文怡一愣,順著的手指去,果然看到一個十八九的年輕子,搖著櫓駕駛一條十尺來長的小舟,從顧家的大船邊上行過。
這子穿著簡單的淺褐布,袖挽到上臂,出結實的古銅,頭上只梳了一麻花辮,用布帶纏了,雙耳掛著銀墜子,給人覺說不出的利落。明明長得並不漂亮,但擡起頭來,齒一笑,便人生出“這子生得真好看”的念頭。
船上裝了幾個大鍋,用木蓋蓋得嚴嚴實實的,底下居然還生著爐子,散發著食的香味。大概是覺到文怡主僕等人的目,轉頭過來,便又是一笑,揚聲吆喝:“那位小姐,可要買些吃食麼?今日船多,要進港還要半個時辰呢!”
文怡臉上微微一紅,只覺得自己盯著人家瞧,未免失禮了,便低了頭背過,對冬葵道:“你個婆子去問問,若是可以口的東西,便買些來吧。”冬葵有些遲疑:“要不要先問過大太太?”秀竹輕推一把:“姐姐糊塗了,問大太太做什麼?是咱們姐妹們想吃了,你不覺得麼?”文怡抿一笑,從荷包裡掏出兩個銀角子,塞給秀竹:“你新認得的那幾個姐妹,這些天倒茶送水的也算殷勤,買了東西和們一吃吧。今日若是港晚了,你們還不知幾點才能吃上飯。”
“謝小姐賞!小姐真個恤下人!”秀竹高高興興地應了,接過銀子,便跑回艙裡去,上幾個長房的小丫頭,一起來向文怡謝賞,接著便去找那駕船的年輕子,不一會兒,買了十來個包了臘餡兒的糉子和一包江米糕回來,嘻嘻哈哈地分了吃。秀竹還留了幾個糉子給冬葵,道:“味兒極好的。姐姐嚐嚐?”
冬葵小心地看了文怡一眼,便回頭瞪秀竹,小聲斥道:“小姐還不曾吃呢,你倒好,先跟別人分了!”
秀竹了脖子,也笑了:“你當我是紫蘇麼?不分青紅皁白就訓人!不過是幾樣糙吃食,我們做丫頭的吃來玩玩便罷了,怎能讓小姐口?”冬葵這纔沒話說了。秀竹也不理,徑自去與別的丫頭們玩鬧。
秀竹是門房錢叔錢嬸的孫兒,原是從長房薦來的,跟長房的家生子們自小認得。這也是文怡當初挑選隨行的原因。出門在外,又無家人陪伴,有個與長房奴僕相甚至有親戚關係的丫頭陪著,行事要方便些,且秀竹又比紫蘇穩重知好歹。文怡此時見與長房的丫頭們合得來,也不去打攪,只是攔住冬葵,不讓去尋秀竹的不是。
丫頭們嘻嘻哈哈地與那子搭話,打聽歸海城的趣事。文怡帶著冬葵走進樓艙,坐在窗邊聽們說話,倒是知道了不事。
那子名魚娘,是歸海城碼頭人士,世代都是打魚的,獨一個兒,天生便比別人明些,看中這港口每日船來船往,人口衆多,但在港上岸前,想要吃口熱飯卻十分不易,便在家做些容易運送又能飽肚的熱食,駕了家中小船,在港口外穿梭,賣吃食掙錢。因生意興隆,很快便有人學了去,如今這歸海城外,穿梭往來賣食、賣酒水、賣各式貨的人數不勝數,連康城與青州都學了去。
丫頭們聽了都驚歎不已,還有人問一天能掙多,然後對比一下自己在顧家得的月錢,暗暗搖頭,覺得還是顧家差事輕省些。
文怡在艙中聽了,則十分佩服那魚孃的勇氣,若是前生的自己能有這樣的本事,也能自己養活自己了,何須向人討施捨?想到這裡,又有些黯然:便是如今重生了,也沒那魚孃的本事呢,若不是仗著記憶給家裡添了些進項,真到無分文的那一日,還是隻能出家爲尼。
底艙的人聽了風聲,都走了上來,連後面兩艘船的人也向魚娘買了熱食去,有船工上不乾淨,調笑幾把,被顧家的管事罵了幾句,便了回去。那魚娘彷彿什麼都沒聽到似的,仍舊說笑自如。
文嫺文娟文慧姐妹幾人走過樓艙,文娟先抿笑道:“那子好不知,大白天的,有那麼多人看著,居然還把袖子拉得這麼高!”文慧白了一眼:“你當是你這樣的大家小姐麼?!窮人家的兒,若是這也講究,那也講究,早死了!我倒覺得好,大大方方的,有什麼見不得人?!”說著說著就來了興致,“我也去跟說說話!”
文嫺只覺得頭痛:“六妹妹,祖母方纔還說你呢,這裡船多,你要出去,先戴了帷帽,省得人看見了,偏你還要與那船孃說話!”
文怡微微紅了臉,低下頭,暗暗給冬葵使了眼眼,後者會意地點點頭,轉出去了,不一會兒,便拿了兩頂帷帽來。
文怡暗道冬葵機靈,面上笑著拿起一個帷帽,拉過又因爲反駁文嫺而與文娟吵起來的文慧,道:“姐姐別生氣了,戴了這個也沒什麼,倒可以擋擋風。這裡是海口,風冷著呢。”
文慧氣惱地拽過帷帽往地上一摔,便瞪文怡:“連你也幫著們氣我!”
文怡擡袖,裝作無事地轉頭去看窗外風景,角忍不住往上翹。這時,管事在甲板上大聲報告:“老太太、大太太!咱們家的船可以進港了!”
蔣氏忙帶了人上來:“這麼快?不是還要排隊麼?!”
那管事笑道:“方纔歸海羅家的人乘船過來,咱們從他家的專用航道進港,船也可停到他家的碼頭去!”
蔣氏喜出外:“羅家?他家怎會知道我們家的?難道是青州的事傳回去了?倒是消息靈通得!”遂吩咐跟著羅家的船港,又讓文慧姐妹們回艙裡去,做好上岸的準備。
文怡慢慢走在後頭,默唸著“歸海羅氏”這個名頭,倒是想起一個人來,心中一:莫非是巧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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