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夜半療傷
院裡很安靜,暮雪顯然並不打算搭理兩人。
柳纖纖用胳膊肘推推他,小聲道:“喂,現在怎麼辦?我不敢進去。”
季燕然問:“來之前,玉嬸沒教你?”
“嬸嬸說,把食盒放在樹下石桌上就行。”柳纖纖道,“可這大門閉的,誰知道裡面在做什麼……不然你去送?我在門口等著。”
季燕然果斷搖頭:“我不去。”
柳纖纖悶:“你一個大男人,為何這麼沒用?”
“你是俠,你都不敢,反而說我這生意人沒用?”季燕然極為理直氣壯,依舊站著一挪不挪,宛若一塊磐石。
柳纖纖:“……”
季燕然又教,不如你快些進去,再快些出來,我們才好早點溜。聽說這殺手兇得很,殺人不眨眼。
“你不幫忙就算了,還嚇唬我!”柳纖纖氣惱,抬手就要打他,季燕然側往旁邊一躲,順勢一把推開木門,示意抓時間送飯。見院中空無一人,柳纖纖便也心一橫跑進去,幾乎是像丟燙手山芋般,把那食盒“咚”一聲放在桌上。
季燕然慨:“幸虧玉嬸單獨給他做了素菜包子。”若換旁人的湯麵,只怕早已了一地。
“快點。”柳纖纖拖住他的袖就跑。
季燕然角一揚,在離開前又回頭看了眼屋頂上的人。
暮雪負長劍,白似雲,用一塊雪紗覆住黑髮,目正落在天的盡頭。沒有人知道,他究竟一不在那裡坐了多久,平緩的呼吸聲被風吞沒,影也幾乎與雪原融為一,若非絕世高手,應當很難發現他的蹤跡。
……
直到拐進花園,柳纖纖還在心有餘悸地問:“那盤包子,應當沒被我摔散吧?”
季燕然也是一臉擔憂:“不然你再回去看看?我覺得八連盤子都碎了,那殺手現在正從碎瓷碴子裡往外撿白菜豆腐餡。”
“我才不去,你就會出鎪主意!”柳纖纖一跺腳,“雲門主那麼好的翩翩君子,怎麼就同你這無賴是好朋友?”上說著,心裡越發生氣,季燕然見勢不妙轉就跑,柳纖纖在後頭追,只顧要與這可惡之人算帳,卻沒留神旁,在拐彎時結結實實撞上一個人,食盒裡的東西一下子打翻,全部潑到了那無辜倒楣鬼上。
“啊呀!”祁家小廝驚魂未定,“你們……你們怎麼也不小心著些?”
季燕然趕忙將他扶起來:“沒摔傷吧?”
“嘶……輕點輕點!”小廝表痛苦,“我的!”
“?”柳纖纖蹲下,右手一寸寸過骨節,到一時,小廝得越發淒慘,哆哆嗦嗦癱在地。柳纖纖卻松了口氣,抬頭對他道:“骨頭沒傷,就是臼了,不妨事。”
小廝帶著哭腔,聲音抖道:“臼了還不妨事?”
柳纖纖自知理虧,只好聲對他道:“這裡太冷,前頭就是飄飄閣,先去那兒吧。”
“我不去飄飄閣!”小廝原本正疼得胡罵人,聽到要換地方,突然就又不生氣了,只道,“就在這裡接吧,我家公子起床就得吃藥,我要回去熬著,不能耽擱。”
柳纖纖好心提醒他,你一直坐在這冰冷雪地裡,八會凍傷,不如先去個暖和的地方。小廝卻固執得很,連連催促讓季燕然快些手,說到後頭,甚至連臉都漲得通紅,眼淚花也包了上來。
“你別哭呀!”柳纖纖嚇了一跳,“行行行,那在這接。”
季燕然心裡搖頭,手握住他的腳踝,剛想將擼上去一些,小廝突然就打了個激靈,尖道:“別!”
柳纖纖被他這一嗓子唬得不輕,心砰砰狂跳:“怎麼了?”
小廝慘白,哆嗦著說:“就這麼接,我……我怕冷。”
這陣又怕冷了?柳纖纖一愣:“你……”
小廝抹了把眼淚,心裡清楚自己這胡找的藉口定然沒人會信,可又不知道還能怎麼編理由。柳纖纖剛想開口說話,卻被季燕然用眼神制止,只隔著厚棉住他的,依靠多年打仗治傷的經驗,用力一錯合上了關節。
小廝疼得險些暈過去,緩了半天才順過氣,爬著站起來想走,可人還沒出園子,又折返回來“噗通”跪下,一連磕了好幾個頭,帶著哭腔哀道:“季俠,柳姑娘,求求你們,千萬別把這件事告訴我家公子。”
“起來。”季燕然扶起他,“這件事錯不在你,該我們道歉才是。放心,我與柳姑娘都不會說的。”
“多謝,多謝二位。”小廝用袖了把臉,轉一瘸一拐跑開,看那不要命的架勢,活像後有惡鬼在追。
柳纖纖一頭霧水,一直盯著他走遠,方才了胳膊道:“我怎麼覺得上一子寒氣,骨悚然的。”
“先去廚房重新拿吃食吧。”季燕然道,“他看起來像是怕極了自家主子,若早飯不及時送去,到時候祁冉一問原因,你我怕就要失信於人了。”
“祁冉,不應該是個斯文的讀書人嗎?”柳纖纖跟在他後頭,“況且是我們撞人在先,要心虛也應該我們心虛,怎麼反而把他嚇得魂飛魄散。”
季燕然搖頭:“人人都有,他不說,你我又何必在這猜,送飯要。”
兩人一路回到後廚,雲倚風正坐在凳子上吃著梅花糕:“咦,你們這麼快就回來了。”
“不小心打翻了兩個食盒。”季燕然問,“還有多餘的早飯嗎?”
“有,灶臺上熱著包子呢。”玉嬸手腳麻利,很快就重新裝好。方才在撞到祁家小廝時,柳纖纖擺上也沾了湯,紅紅一片甚是顯眼,於是季燕然道:“柳姑娘先回去換裳吧,剩下的飯我去送。”
“我不去。”柳纖纖卻不肯,固執道,“我也要去,我同你一起去!”
雲倚風端著小碗,納悶道:“我怎麼覺得,你們兩個看起來都不大對勁?”
柳纖纖聞言臉更白,湊近他小聲問:“什麼不對勁,是撞鬼中邪的那種不對勁嗎?印堂發黑還是頭上冒紅煙?”
雲倚風:“……”
“我說姑娘。”季燕然牙疼,“哪有人自己咒自己撞鬼的?”
“到底出什麼事了?”雲倚風站起來。
“沒事,回去再同你說。”季燕然拎起食盒,“現在先去送飯。”
白梅閣中,小廝已經換好了裳,正在掃雪。見到眾人進來後,只匆匆行了個禮,啞著嗓子道:“我家公子還在睡,早飯給我吧。”
柳纖纖將食盒遞給他,忍不住小聲提醒:“你扭傷不輕,該多休息的。”
“是,我會的。”小廝敷衍應了一句,抱著食盒剛想送進去,金煥卻恰好推門進來,見到滿院子的人,難免吃驚:“怎麼都在這,出事了?”
季燕然解釋:“是柳姑娘在幫玉嬸送早飯,我與雲門主閑來無事,便也跟著一道走走。”
“嚇我一跳。”金煥松了口氣,又笑道,“以後若玉嬸忙不過來,我們自己去取便是,怎麼好意思麻煩季兄。”
“什麼麻煩季兄。”柳纖纖不高興,把手中食盒往前一遞,“送飯的人是我,喏,正好你的也在這,拿去吧。”
“是是,多謝姑娘。”比起金滿林來,金煥對的耐心明顯要多上許多,見那緋紅擺上一片辣油,還關切問了兩句。
小廝在旁邊站著,聽到後手下一松,險些丟了食盒。
“沒事。”柳纖纖擺手,“早上不小心摔了。”
季燕然也轉移話題道:“金兄怎麼一大早就來找祁公子?他好像還沒起床。”
“哦,我是來取藥的。”金煥道,“家父這幾年一直在吃白參紫蓉補丸,昨天來祁兄這喝了一壺茶,臨走時不慎丟了裝藥的葫蘆,剛剛才發現。”
祁家小廝趕道:“葫蘆我已經收好了,這就去取。”他走得僵,卻又不敢呼痛,強忍著跑進跑出,將東西雙手奉上。
“行,那我也走了。”金煥道,“待祁兄醒了,再來同他喝茶。”
小廝低頭道:“是。”
“我們也走吧。”季燕然對雲倚風道,“回去烤火。”
柳纖纖手攔住路:“喂,你要走可以,讓雲門主留下!”
雲倚風無辜和對視,為什麼,我不想留。
季燕然上前一步,將雲倚風擋在了自己後:“不準。”
“這和你有什麼關係!”柳纖纖著急,又推不開他,最後實在沒法,只好小聲辯解,“我不是想胡鬧,我……我就是害怕,總覺得今天哪兒都奇奇怪怪的,不敢一個人待著。”
雲倚風茫然道:“是嗎?”
季燕然安:“害怕就回流星閣,雲門主又不是神婆,真遇到了鬼,他八跑得比你還快,好看的男人都靠不住,孔子說的。”
雲門主原想飛起一腳,但轉念一想,還是配合道:“嗯。”
見他二人都不願帶著自己,柳纖纖不甘心地擰了擰裳邊,總算道:“那你們也小心,真遇到厲鬼,被纏上就糟了。”
季燕然神凝重:“好,我們定會加倍注意。”
雲倚風一臉狐疑,與他一道回了飄飄閣,進門就問:“到底在唱什麼戲?”
“這可不是戲。”季燕然泡了一壺茶,把早上的事一五一十說了一遍,又道:“看來在那祁家公子上,不。”
“這麼詭異?”雲倚風若有所思道,“上次我們還在說,深宅大院裡不重視的爺,學些功夫自保不算奇怪。可這和小廝有什麼關係?走路時不小心撞一下而已,這等芝麻綠豆的小事,他何至於怕得像是老鼠見了貓?”
“至能說明,他在祁冉邊的日子並不好過。”季燕然道,“不如今晚去看看?”
雲倚風問:“窺?”
季燕然糾正:“夜探。”
雲倚風笑:“好,那我今晚就隨王爺去白梅閣暗探,看看那祁冉究竟有何古怪。”
在沉沉的寒霧下,夜幕總是降臨得分外猝不及防。似乎只是一陣狂風過境,就卷走了所有慘澹的雲與天,來自深淵的怪張開盆大口,將整座賞雪閣悉數吞腹中,日頭化作看不見的星辰末,落指間一吹就散,只剩下手不見五指的漫漫長夜,雪嘯時心驚、寂靜時悚然。
子時,季燕然坐在桌邊,將暗一一收好,又喝了大半壺茶,隔壁卻依舊不見靜。
莫不是睡著了?他起走到牆邊,屈指敲了敲:“雲門主。”
並沒有人回答。
蕭王殿下只好親自登門去請。此時外頭雪正大,連風裡都帶著冰渣,吹在上滋味的確不好。若實在貪覺犯懶不想夜探,那也不是不能商量,但至得提前說一聲,大家要睡一起睡,別讓我一個人乾——
“等”字還沒想完,雲倚風就打開了門。他雙眼赤紅,眉峰鎖,只穿了一流水樣的寢,如墨黑髮胡散在肩頭,不管怎麼看,都不像是要暗探出門的打扮,倒很像是沒睡醒的狂躁起床氣。
季燕然相當識趣:“打擾了,門主繼續睡。”
雲倚風眼前一黑,整個人都綿綿暈在了他懷中。
季燕然:“……”
季燕然道:“喂!”
雲倚風雙目閉,上如火滾燙,在這徹骨生寒的鬼天氣裡,越發像是一塊燒紅的炭。
季燕然將人打橫抱起,一腳重重磕上房門,將所有迴旋的雪與風都堵回院中。
臥室裡的火盆早就被水澆熄,床褥與棉被也悉數丟在地上,房間裡冷得像冰窟,饒是如此,雲倚風依舊燥熱難安,連呼出的氣息都帶著灼意。
季燕然強行握過他的手腕,脈象紊無序,時而猛烈到要跳出所有心頭,時而又微弱不可見。
雲倚風將雙眼睜開一線,看著床邊模糊人影,拼力道:“明日就沒事了。”他說話時咬牙,手上青筋暴起,顯然正在忍巨大痛苦。季燕然心裡搖頭,手把他扶起來,抬掌按住口。
一一縷的真氣進筋脈,雖不至於完全驅散痛楚,倒也總算能緩解些許。過了一陣,雲倚風的呼吸逐漸平復下來,季燕然卻毫不敢大意,手下反而更放輕三分。他自長於軍營,見慣了皮糙厚的大樑將士,那都是挨上七八刀還能浴殺敵的猛漢,無論哪裡了傷,隨便開瓶藥撒撒便能治好大半。可此時此刻懷裡這個,且不說武功如何,至看起來就要比西北那群人金貴許多,皮白得幾近明,子又薄得像紙,鎖骨更如細玉一般,似是稍一用力就會碎。
所以就只能加倍小心。
如此過了大半個時辰,待雲倚風終於肯睡著時,季燕然也早已滿頭是汗。他單手將人圈住,另一隻手想去取地上的被褥,卻到一把半爐灰,這才發現屋火盆不但被茶水澆熄,還被打翻倒扣,到都是糙炭渣,狼藉一片。雲倚風的腳上也有斑斑跡,應當是方才下床開門時,一路跌跌撞撞踩過去,不慎傷了他自己。
季燕然心裡歎氣,索將人抱到隔壁房中。小院廚房裡再度響起風匣聲,柴火在灶膛裡燃得歡騰,有了上一回的經驗,這回蕭王殿下燒水燒得還快。雲倚風被毒折磨得疲力竭,但覺渾每一骨頭都要碎出裂痕,鈍痛不斷侵蝕著大腦,四肢癱,連呼吸都要拼盡全力,實在沒有多餘的力氣再抬起眼皮,渾渾噩噩中,只能模糊到一溫暖,分辨不出究竟來自何,只知道那是極溫的、極耐心的,像夏日暖風,吹在碧波粼粼的琉璃湖面上。
季燕然將一切都收拾停當,又替這玉雕雪的病秧子蓋好棉被,連被角都得嚴嚴實實,確定沒有一風能溜進去,方才長出一口氣。
原來做老媽子伺候人,也不比行軍打仗輕鬆。
甚至還要更累一些。
此時天已微微亮,季燕然回到雲倚風房中,隨便撿了一床乾淨些的褥子反鋪在床上,靠著閉目養神。
他稍微有些想不通,這一毒發就要命的架勢,在遇到自己之前,究竟是何人在幫他療傷,怎麼此番出門也不一併帶著。
一翻,胳膊下不知了什麼,硌得慌。
出來一看,卻是雲門主日日掛在脖子上、當寶一樣的紅玉靈芝。
“良知”這玩意,完全不要好像也不行。
季燕然用拇指了那假靈芝,腦仁作痛。
也罷,今晚耗費力替你療傷,就當是還了半分人。
……
窗外風聲漸弱,雪也小了許多。
房間裡一片靜謐漆黑,窗戶裡卡了雪,偶爾會被風推得“咯吱”響,越發顯得室溫暖宜眠。被褥像鬆雲朵,一點一點暖地卷上來,從腳趾開始,到小、到腰、到脖子、到頭髮兒,酣睡中的人翻過,四肢大喇喇攤開,在夢裡出傻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