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吃飯積極(下)
這日午後,風和日麗,江淩飛躺在屋頂上,曬著太打盹。
一枚棗幹突然被丟到臉上。
吳所思站在院中:“下來。”
“你就讓我歇一歇吧。”江淩飛閉起眼睛不願睜,呵欠打得一個接一個,“叔父派來的人才剛走,江家最近一堆爛事,我實在疲力竭、疲力竭。”
吳所思道:“派去風雨門的弟子回來了。”
聽到這句話,江淩飛頓時就不“竭”了,直直坐起來問:“帶著那些繈褓與棉襖回來了?”
“王爺已經去了宮中。”吳所思道,“雲門主今日神尚可,所以也一道同行。”
“那還等什麼?”江淩飛攬過他的肩膀,“來來來,我們也去。”
吳所思被拖得踉蹌,莫名其妙道:“我們去做什麼?”
“這種大喜大悲、認祖歸宗的關鍵時刻,自然得所有親朋都在。”江淩飛耐心胡扯,“萬一王爺太過狂喜,當場大哭暈厥在雲門主面前,那多丟人現眼,有我們在,至還能幫著蓋一蓋、抬一抬。”
吳所思:“……”
想看熱鬧就想看熱鬧,你還是閉別說話了。
兩匹高頭大馬一前一後,疾馳駛宮中。
王東看著堆在面前的錦被與棉襖,恍恍惚惚的,也有些吃驚。直到被德盛咳嗽提醒,方才渾一,趕忙道:“是,的確是當年羅小姐親手備下的。這錦被上的繡花是浮沙萍,只有北冥風城才將之視為吉祥花卉,希小娃娃能如雪中的浮沙萍般,健壯頑強,這我也是記得的,尋常人家都喜歡大紅大綠,只有羅家喜歡素淨的灰,一定沒錯。”
他說得篤定無比,雲倚風站在一旁,反而有些不知自己該是何心境——似乎一切都在意料之中,又似乎有一塊大石落了地。
原來自己,當真是羅家人嗎?
季燕然輕輕握住他的手。
待江淩飛與吳所思尋來時,其餘人都已經散了,雲倚風坐在桌邊,手中捧了一盞溫茶,正在出神。
季燕然皺眉:“你們怎麼來了?”
江淩飛大言不慚:“自然是因為擔心雲門主。”說著,又看了一眼桌上的被褥小襖,“王東認過了?”
季燕然點頭:“的確是當年羅家的東西。”
江淩飛倒吸一口冷氣:“那——”
尾音扯得老長,半天也沒“那”出下文,老吳還以為他要說什麼,結果最後來了一句,那要如何同皇上說?
季燕然道:“實話實說。”
江淩飛提醒:“尉遲褚雖說已死,問不出更多消息,可野馬部族擺明瞭是叛黨,昌看起來又與這群人關係匪淺,現在份已經確認,皇上當真會對雲門主毫無芥?”
“為何要存有芥?”季燕然道,“我也是皇室中人,自然會管好……”他攬過邊人的肩膀,淡定道,“人。”
雲倚風一口茶都喝進了氣管。
江淩飛沉默一抱拳,佩服。
而李璟在聽德盛說完之後,果真也沒表現得太在意,反而還吩咐廚,做了頓清淡的家宴,留兩人晚上一道吃飯。
雲倚風很冷靜:“我以為辨認完被褥之後,就能走。”
季燕然笑道:“怎麼,不願見皇兄?”
雲倚風愁眉苦臉,倒也不是不願,但江湖客閒散慣了,誰會沒事幹盼著見皇帝?
更別提這裡的皇帝,還有幾分長輩的意思在裡頭。
於是乎,就更不想見了。
江淩飛踴躍獻計:“可以裝暈。”
季燕然面不改:“滾。”
老吳及時拖著江門三出了宮,先前就說了,這裡有你我什麼事?還不如躺在屋頂上繼續吃棗子曬太。
沒有一點點防備,就要見到當今天子,雲倚風連在路過花園的時候,都不忘低頭看一眼湖面。
水波漾,映出的人影也漾,臉有三尺長。
不然還是算了吧!
季燕然也沒料到,他竟會因這種事張,越發覺得可,於是走兩步並肩,低聲逗弄他:“要不要回去換新裳?”
雲倚風遲疑:“可宴席不已經準備好了嗎?”
“是準備好了。”季燕然大言不慚道,“但讓皇兄等等,也無妨。”
雲倚風:“……”
李璟還未到,而宮人們已經布好了乾果餞,都是香甜糯的,有核桃、紅棗、桂圓、栗仁、銀杏……十八盤擺了滿桌,還有一碟春日裡新醃漬的青梅,季燕然用銀匙盛了一小粒:“嘗嘗看。”
雲倚風本不吃這些東西,但又覺得圓鼓鼓一小粒好看,該是青又脆生的口,便試著咬了一口。
噴濺出來的糖甜,能將牙也甜倒,外頭還裹著幾粒鹽,味道越發不可言說。
雲倚風吃得相當糾結,吐也不是,咽也不是:“你們宮裡待客就用這玩意?”
“我先前又沒吃過。”見四下無人,蕭王殿下將人拉進懷中,低頭就要湊近,“有沒有這般難吃,分一半嘗嘗。”
雲倚風扭頭一躲,恰好看到德盛公公掀開屋簾。
明晃晃的晚照進來,刺得人眼睛都睜不開。而李璟就站在這萬丈金中,靜靜地、心複雜地,看著屋兩個人。
自己為何不多在書房裡待一陣?
“咳咳!”雲倚風猝不及防,將一整顆青梅囫圇咽下去,噎得眼裡都是淚。
季燕然被嚇了一跳:“你沒事吧?”
雲倚風在桌下踩了他一腳。
蕭王殿下表扭曲:“嘶……皇兄。”
“罷了,別行禮了。”李璟擺擺手,打算假裝什麼都沒看見,落座後道,“王東那頭,聽說待得相當爽快?”
“他現在只想活命,自然爽快。”季燕然道,“據說野馬部族在收到那張假地圖後,曾耗費了大量的財力人力,前後數十次尋找寶藏與羅氏母子,倘若知道了地圖是仿造的,而王東又將真的孜川圖獻給了皇兄,怎麼可能放過他。”
趁兩人聊天的工夫,德盛趕忙給雲倚風倒了杯溫熱茶水,又拍著背,順了半天氣。
同時不忘主替他找藉口,雲門主中毒未愈,子虛弱,吃東西時可得小心仔細。
雲倚風答應一句,頭回覺得,原來中毒還是有些好的。
為什麼要囫圇吞一顆青梅呢?因為中毒了。
很合理。
片刻後,宮人們魚貫而,撤下乾果,上了頭八道冷盤。
而直到此時,家宴的氣氛才終於正常起來。
李璟在登基這些年裡,也見過不江湖客,大都是豪爽魁梧、大碗喝酒的,言語間不是帶著大漠的浩浩風沙、就是帶著雪域的萬古蒼涼,卻從未料到大名鼎鼎的風雨門主,會是這般清雅俊秀,更像是個富家公子。雖說病著,倒也未見孱弱憔悴,墨發在下彎折出錦緞澤,被一條長長的白發帶系著,眉峰淩厲眼梢微挑,高鼻薄,原本該是盛氣淩人的樣貌,可偏偏又在笑,這一笑,五就變得溫極了。如暖融冰雪,看得德盛公公也一恍神,心裡暗歎,怪不得王爺喜歡,這般玉雕俗的人,跟畫裡走出來似的,誰會不喜歡?
一頓飯吃完,李璟的賞賜也已經運至蕭王府門口。老吳一邊清點一邊嘖嘖慨,吃頓飯都能發家致富,也就雲門主了。
繁星在花園裡投下銀的。
季燕然握著他的手,兩人一起在石子路上慢慢走著,消食,順便聽四周蟲豸嗡鳴。
雲倚風道:“原來皇上還可親。”
“先前就說過,我與皇兄既是君臣,更是兄弟,自家哥哥能兇到哪裡去?”季燕然笑笑,又道,“況且我喜歡你,皇兄也能更加……放心。”
雲倚風懂他話語裡的意思。哪怕大樑民風再開明,小話本上的故事再歡迎,男子與男子在一起,總還是有悖常理的,定會惹來不非議。更重要的,還有子嗣問題——外族統、早年過繼,又有斷袖之癖,明顯是奔著絕後去的,這麼一個離經叛道的王爺,哪怕是了稱帝的心思,只怕朝中老臣也不會答應。
“自然了,我是真心喜歡你。”季燕然道,“所以有時候難免會想,老天爺當真待我不薄。”
“也待我不薄。”雲倚風笑笑,“走吧,我們回家。”
侍衛已經準備好了馬車,裡頭照舊鋪得又暖又舒服。飛霜蛟跟在旁邊小跑著,穿過兩條街,打了十幾個響鼻也未能將主人出來,心中十分不滿,索尥起蹄子踢了一腳。
雲倚風手中正拿著那件襖子,沒留意下“咣當”一抖,險些滾落塌。
季燕然一把將人接住,不滿地掀開車簾,剛打算訓斥兩句飛霜蛟,雲倚風卻在背後拉他一把,吃驚道:“這被子裡像是有東西。”
……
飛霜蛟踢馬車時,雲倚風手下也跟著一錯,剛好將棉襖撕開了線。
裡頭不僅有發的棉絮,還有一張……介乎羊皮與織之間,也不知是什麼,起來纖薄而又韌,上頭麻麻寫滿了字,像是一封信函。
雲倚風一拍腦門,自己先前怎麼就沒想過,還能拆開看看呢。
不過即便拆開了,也未必能認出這些鬼畫符。那些文字看起來詭異極了,也不知是不是出自野馬部族,又或者是北冥風城的獨創文字,便問道:“要拿回宮裡,問問王東嗎?”
“不必了。”季燕然道,“我認得。”
雲倚風:“……”
你認得?
季燕然目過那些文字:“是盧將軍自創的符號,用來在戰時傳遞消息,只有極數的將領才知道含義。黑沙城一戰後,這些符號也就沒人再用了,也只有廖老將軍,在年時教過我一些。”
“那這封信函是盧將軍些的嗎,說了什麼?”雲倚風追問。
季燕然道:“是先鋒在臨終前寫的,但並未提及收信人的名字,只用姑娘代指。”
在這封寫給“姑娘”的信裡,昌先是懊悔自己未能搬來援軍,扭轉黑沙城戰局,又怒斥先帝無德,忌憚盧廣原戰功卓著,便設計害他,令三萬大軍骨無存。更提到盧廣原一生的心,皆藏于孜川圖中,希姑娘能將其尋回。最重要的,信中還有破解圖之法。
雲倚風問:“如何破?”
“羅畫知道圖中所藏,有了與孜川圖,便能找到石匣。”季燕然到,“至於石匣裡的東西,要靠著嬰孩背上的圖案,方才打開。”
雲倚風疑:“都拿到石匣了,砸毀取不行嗎?為何要這麼麻煩。”
季燕然略一停頓:“我以為你的第一反應,會是猜測自己背上有無圖案。”
雲倚風:“……”
雲倚風問:“要如何才能讓圖案顯現?”
“沒說。”季燕然看完了整封信函,“怕也只有羅畫才知道。”
“所以這封信對我們來說,其實並無太大用途。”雲倚風洩氣,“昌當初寫它,應當只是為了自證份,相當於給妻兒的拜帖。”
“至能知道,其中一名嬰兒背上有圖案。”季燕然道,“回去我幫你看看?”
雲倚風道:“好。”
馬車粼粼停在蕭王府門口。
清月已經準備好了藥浴用水,並且再次試圖送走王爺。
雲倚風吩咐:“你下去吧,今晚不必守夜了。”
清月一愣:“那若師父再毒發——”
“有本王在。”季燕然拍拍他的肩膀,“這麼多天也累了,好好歇一晚。”
清月趕忙道:“我不累。”
累不累都要去休息!
季燕然微微抬眉,立刻就有侍衛上前,半拖半架地,將這位忠心耿耿的風雨門大弟子強行帶走了。
手法與綁匪有一比。
蕭王殿下很滿意,關上門後轉,剛好看到雲倚風正在解腰帶。
……
衫如花瓣散開,出大片白皙背,墨發如瀑過肩頭,兩雪白發帶也跟著晃。
在床上躺了這些時日,沒養出來,腰肢倒是越發細得不盈一握。
“來看啊。”雲倚風扭頭。
季燕然不得不仔細分辨了一下,對方究竟是存心拉長了尾調,還是當真單純無辜,疑自己為何遲遲不上前。
雲倚風誠心道:“我冷。”
季燕然將他連人帶打橫抱起,放到了床上。
“鬼刺用我試了這麼多年藥,也沒發現背上有圖案。”雲倚風半撐起,趴在床上,“或許是沒有,或許是要服用特定的藥,方才顯現出來。”
他形纖細,骨頭也細,兩片突起的蝴蝶骨,被薄薄一層包裹著。季燕然用指背細細過,又停在腰窩:“你這裡有顆痣,紅的,很小。”
雲倚風問:“痣能解開孜川圖嗎?”
“不能。”季燕然笑,俯抱住他,在耳邊低聲呢喃,“但是我很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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