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兩地相思
盧廣原天生驍勇, 十四歲時便已率軍奪回北境波瀾河, 為了大樑最年的將領, 往後十餘年間, 更是帶領麾下玄翼軍南征北戰, 掃平賊寇匪幫無數,守得了萬里河山清明,贏得朝野外一片讚譽,先帝更是將其視之為天降戰神,源源不斷的賞賜幾乎堆滿了將軍府,據說最風的一回, 是運送珍寶的馬車, 就綿延出了好幾裡地。
天子如此, 史自然也不敢懈怠, 對每一場戰役都記錄得極為詳細, 其中也有不關於昌的記載。與盧廣原不同的,這位先鋒生於鄉間,自就不念書, 人也獷極了,在戰場上就輒罵娘, 嗓門還奇大無比,據說有一回同外族作戰, 半個月的時間下來,仗打沒打贏暫且不論,敵營中一大半人倒是都學會了大樑祖傳罵人法——你他娘的是不是找死。
雲倚風單手撐住頭, 看得很仔細。雖不知該不該將他當父親,但至也算長輩,他不想哪怕只是半點往事。
裡頭也提到了盧廣原與昌征戰南疆的事。當時在弓角林一帶有巫族生事,不部落深其害,皇帝便派玄翼軍前去平,一打就是整整兩年。西南多林地,林中多瘴氣,再加上對方利用地理優勢,布下了重重陷阱與機關,盧廣原打得相當艱難,昌更是曾被對方俘虜,九死一生方才逃。
其中有一段關於機關的記載,倒是與前幾日私庫裡的暗匣有些像,雲倚風從櫃子中翻找出來,細細研究半天,果然就在邊角找到了一枚燙印烙痕,很像是西南那頭的文字。
“雲門主。”德盛公公恰好端著託盤過來,說是惠太妃那頭送來的湯,叮囑了七八回要趁熱喝。
雲倚風激道:“有勞公公。”
“已經看這麼多了?”德盛替他收拾好案幾,“歇一陣吧,太醫也提醒過,不可太勞累。”
“看書倒是不累。”雲倚風捧著熱湯慢慢喝,“不過這些卷宗裡,對戰役記載得極為詳細,其餘的事卻沒多。”
“史能記什麼,不能記什麼,都是有講究的。”德盛公公笑呵呵道,“雲門主想知道什麼,我或許還記得一些。”
雲倚風放下勺子:“公公能說嗎?”
德盛公公如實答他,有些能說,有些要問過皇上,方才知道能不能說。”
“先鋒像是有過一門婚事的。”雲倚風道,“後來是和離了嗎?”
“不是和離,而是夫人難產,年紀輕輕的,母子二人都沒了,在那之後,先鋒也就未再娶妻。”
“那盧將軍呢?”昌是因妻子早亡,故傷心不願再娶,倒說得過去,可盧廣原在折戟黑沙城時,已年近三十,卻依舊孑然一,似有些不合常理。
“這……”德盛公公似是面有為難。
雲倚風立刻道:“若是不能說,那我便不問了。”
“也不是不能說,這些年外頭風風雨雨的,總該有些傳聞。”德盛公公道,“雲門主既是風雨門主,想打聽這些,可謂輕而易舉。”
“我從未探聽過這些事。”雲倚風道,“先前是沒想過,後頭雖說知道了孜川圖與先鋒,但一旦牽扯到朝廷,風雨門便不會貿然出手,這是規矩。”
“是,是。”德盛公公道,“盧將軍這事,其實也不算什麼,他原先是有過一個心上人的。”
心上人名含煙,名字起得朦朧含,人也生得朦朧含,是王城中數一數二的人。而且文采更是出眾,自博覽群書,會拳腳功夫,又通機關齊巧,令許多男子都自愧不如。
雲倚風疑:“這麼一位聰明麗的奇子,聽起來與盧將軍般配得很,可謂天造地設了,為何沒能?”
德盛公公道:“只因生錯了人家,是前丞相謝金林之。”
雲倚風吃驚:“……通敵叛國屠殺平民,最後被滿門抄斬的那位謝丞相?”
雖說是幾十年前的舊事,風雨門又遠離朝廷,但關於謝金林的“功偉績”,雲倚風還是聽過一些的。曾是連中三元的江南大才子,殿試時風頭五兩,簪花遊街時更不知晃花了多的眼,運更是亨通,在丞相的位置上,穩穩一坐就是二十餘年。
但就是這麼一位著名人,臨老時也不知哪裡搭錯了弦,竟於外族叛黨扯上了關係,利用職務之便大開邊防之門,令匪徒大搖大擺一路南下,幾乎將西北十座城池屠殺一空,引來百姓怨聲載道、戈壁濺千里,連風都是暗紅的。
“盧將軍在十六歲時,便向皇上求娶謝含煙。”估著當時所有人都以為這是鐵板釘釘之事,子急的,連賀禮都該準備好了,結果卻被皇上三言兩語,不痕跡地敷衍了過去。
德盛公公道:“那個時候,皇上就已經約覺察出謝家有問題了,自然不會同意這門親事,但又怕打草驚蛇,不好明說,便暗地裡放出風聲,說是已經替盧將軍選好了靜嫻公主。”
盧廣原自然也聽到這件事,當夜就冒雪進宮表明心意,後頭或許是擔心又會被催促娶公主,便索乾脆再不提親事,謝含煙也就一直未嫁。再過幾年,皇上搜齊證據突然發力,令謝家一夜傾塌,男丁悉數斬首,眷也被流放瓊州,不敗將軍與罪臣之,自然就更沒了可能。
雲倚風問:“那謝小姐還活著嗎?”
“誰說得準呢。”德盛公公道,“謝家那麼多男人,染得長街都紅了,朝中人人自危,誰還能顧得上一個弱子,後頭就再沒訊息了。”
雲倚風歎氣:“也是可憐了一對有人。”
看著他喝完湯後,德盛公公便收拾東西離開了。雲倚風又想了一陣盧廣原與謝含煙的故事,有人難眷屬,還是因為家族與外力這種理由,實在憾極了。想著想著,又分外思念起季燕然來,看著窗外斑駁的樹影,發了半個時辰的呆。
而在另一頭,軍隊也終於抵達了永樂州。
江淩飛環顧四周,慨道:“可當真是窮。”
“地勢高險,路又崎嶇,良田稀,百姓出行不便,自然窮。”季燕然道,“先讓大家歇一會吧。”
江淩飛費解:“你我是被迫來此,倒也罷了,可武林大會那群人,放著那麼多富庶之地不選,跑來這窮鄉僻壤作甚?”
“這你就不懂了。”季燕然搭住他的肩膀,將先前雲倚風說過的,武林盟主被人認外甥的故事講了一遍。
江淩飛牙疼道:“你看看你這表。”可算是找了個江湖報頭子,真是好了不起。
季燕然微微挑眉,得意。
眾人在路邊搭灶生活,準備烹煮晚飯。香味傳出幾裡地,引來了一個穿著破破爛爛的山羊胡老道士,自稱失足跌下山,又丟了錢袋,已經了一整天,求一碗飯吃,若還能有酒,就更好了。
季燕然笑笑,隨手將腰間酒囊丟給他。
老道士一口氣灌下大半,滿意道:“這酒真不錯。”
江淩飛在旁打趣:“酒總不能白喝,道長不替我們算一卦嗎?”
老道士隨意看了他一眼,道:“這位俠,最近似有一災啊。”
江淩飛面無表道:“那酒是棲霞雲,五十兩銀子一壺,付錢吧。”
“是真的。”老道士苦口婆心勸道,“俠此行無論是要做什麼,不如都就此作罷吧,省得吃虧。”
江淩飛指著季燕然:“那他呢?此番我二人是一起行,若我有災,那他豈不也一樣?”
老道士仔細端詳半天,方才搖頭:“看不清,說不得。”
其餘人自然不會當真,都在後頭竊笑嘀咕,說這道士八是看王爺生得高大貴氣又威嚴,不能信口胡謅,所以才扯什麼“看不清”,只敢糊弄江爺。
季燕然問他:“如何就說不得了?”
“這,罷罷,看在酒的面子上,那我就冒險提醒一回。”老道士咬牙。
季燕然點頭,以示自己正在聽。
老道士湊在他耳邊,將聲音得極低:“王爺此行,需得一人相助,方能轉危為安,化險為夷。”
江淩飛皺眉:“你知道我們的份?”
老道士老實回答,方才諸位大聲著王爺,我在半山腰就聽到了。哪怕不看面相,憑二位的言行舉止,也不難猜出誰是皇室貴胄。
江淩飛:“……”
季燕然又問:“得誰相助?”
老道士苦了臉,你的命數,再說我可就要折壽了。猶豫再三,他方才含蓄委婉道:“寒風之星火,長夜之微。”
江淩飛提醒:“你若再裝神弄鬼,酒價翻倍漲。”
老道士拍拍袖子站起來,將酒囊掛在臂上一抱拳:“告辭!”
撒丫子跑得飛快。
江淩飛哭笑不得:“這些江湖騙子,真是越來越沒有統了。”
“江爺這就不懂了吧。”隊伍裡有人道,“現在這一行,會舌燦蓮花說好話已經不吃香了,得編些之災出來,誰若信了,就要花錢找他消災,一來一往間,賺的銀子可就翻倍漲了。”
其餘人也紛紛附和,話題就扯到了江湖騙子,季燕然懶得討論這些事,便在獨自高尋了個壯樹丫躺上去,枕著左臂,右手從腰間出來一個小墜子。那是他前幾天在路過玉甯鎮時買的,雖不是什麼名貴好料——說實在的,蕭王殿下也分辨不出石料的好與不好,只覺得溫潤,雕工細膩,小小一隻胖兔子可極了,便想著要買下來送給雲倚風,哪怕只能博他一笑,心裡也歡喜。
夕沉沉地墜下了樹梢,山間也泛起了星與薄霧。
季燕然將玉墜掛在自己腰間,腦海中不自覺就冒出“歸心似箭”四個字來,至於更意綿綿的句子,也想不出來了。
怎麼說呢,書到用時方恨,酸詩也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