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孔子沒說

說來也巧， 抵達雁城的這一日， 恰好是八月十五， 中秋節。

邊關自不比中原腹地熱鬧繁華， 卻獨有著橫貫萬古的肅穆與莊嚴， 城樓是用巨大的黑巖堆砌而，高聳淩雲，仰頭看時，哪怕再無點墨，心裡也會冒出幾句膾炙人口的詩文，比如羌笛怨楊柳， 比如春風玉門關， 再比如盛滿了琥珀的玉碗， 葡萄酒只飲一口， 便會醉得人腳步虛， 不知何是他鄉。

一隻蒼鷹展翅盤旋著，披一浩浩長風，勇敢沖向天邊金的霞與夕。

就是這麼一座有著大漠孤煙、長河落日， 終年被風沙所籠罩的城池，不算富足、不算安逸， 經常缺水，還因為三不五時要打仗， 所以房屋也只求結實，江南那些雕著花的木門呀，蜀中那些薄如蟬翼的窗紗呀， 在這裡都是見不到的，嗯，所以走在街上時，會覺得四都是黑黑的房子，不太賞心悅目。

但百姓都是極開朗的，也十分豪爽。雲倚風站在路邊，正在好奇地看別人扯拉麵呢，手裡就被塞了一把紅柳木串起來的烤羊，撒了十足的孜然，還在滋滋冒著油。連帶著李珺也了一番“人戴”的滋味，被漂亮姑娘們圍在中間載歌載舞，懷裡抱了一籃子蛋與糕點，十分寵若驚。

對，雁城的姑娘們，就是這麼落落大方，能歌善舞。從來不會躲在深閨裡地盼郎，有喜歡的男子，就站在街上等著看，若想嫁了，便繡好帕子丟給他，繡功不好也不打，哪怕只是七八糟一坨鴛鴦，意思到了就行。

雲倚風一下就喜歡上了這裡。

當然，如果蕭王殿下手中沒有那麼多帕子，就更喜歡了。

將軍府裡也是鬧哄一片。林影接到消息，一早就準備好了滿院子的酒，後院裡烤著全羊，城中酒樓的老闆們紛紛送來菜肴，以迎蕭王殿下回城！盤子堆在一起，香味能飄出好幾裡地。

雲倚風翻下馬：“怪不得王爺先前總說，邊關才是真正的無拘無束，這回算是見識到了。”不僅天地開闊，還有同樣開闊的民風，他日若能縱策馬於戈壁荒漠，只怕恨不能將心一併飛到天上去，也跟著古人散發高歌，唱一回西北有高樓，上與浮雲齊。

“你能喜歡這裡，我再高興不過。”季燕然牽著他的手，一道進了將軍府。林影笑著迎上前道：“王爺這一路辛苦，房間都已經收拾好了，淩飛爺還是老地方，雲門主的住是最清靜的。”

李珺左顧右盼，將手揣在袖子裡：“咳！”

“哦，平樂王的住也一早就已準備妥當。”林影道，“只是西北條件艱苦，不比楊家有珍珠錦緞鋪滿地，還請勿要見怪。”

關錦緞鋪地什麼事，我咳嗽他就不是這麼個意思！李珺恨鐵不鋼，從牙裡往出字：“雲門主還要什麼單獨的居所。”

林影：“……”

為查葛藤部族向，他一早就率人回了西北，所以並不清楚兩人在這方面的……進度，只在先前收到過一封老吳寫來的書信，但那時王爺似乎還於“思而不得”的酸苦狀態，像是十分沒有指，怎麼這才過了幾個月，居然就已經突飛猛進到要同塌而眠了？

雲倚風問：“清靜的宅子在何？”

“雲門主說笑了。”林影流利道，“這將軍府裡吵得很，哪裡能尋到清靜的宅子，我先去廚房看看。”說罷，轉就走，生怕晚了會被拉住。江淩飛也扯著李珺離開，下人們更是懂眼，於是剛剛還鬧鬧哄哄的院子，轉眼之間，就變得雀無聲了。

只剩下了季燕然與雲倚風二人。

那由林影與管家挑細選的、環境優的、頂清靜的好宅子，現在看來，是暫時用不上了。

蕭王殿下所居的院落很大，位於將軍府正中心，院中一無花草二無樹木，毫無景致可言。屋的陳設也簡單，除了桌椅櫃子，就只有一張邦邦的大床，連個帳子也不掛。

季燕然道：“我下午就找人過來，替你將床鋪得更和舒服一些。”

雲倚風點頭：“好。”

這就算是答應住下了。

不過也在理之中，畢竟連雁城的姑娘們都能直率表達心中所思所，為男子，還是赫赫有名的風雨門門主，沒有當場把蕭王殿下按在床上親，已經算是相當雲淡風輕，且斯文克制。

晚上的接風宴就擺在院中，菜與酒是烤全羊加燒刀子，就是雲門主先前嫌棄名字難聽的，燒刀子。口又烈又嗆，如同被人來了重重一，打得頭都懵了，半天才能緩過神。

季燕然問：“還要改名字嗎？”

“這等獷嗆的滋味，再改也改不出詩畫意，倒不如原先的名字切。”雲倚風靠在他肩頭，看著墨藍天幕上的銀白圓月，西北地勢高闊，似乎手就能及蒼穹。

有人彈起了胡琴，在一片笑鬧聲中，原本悽愴的意味也被沖淡，只餘風吹草低，遍地牛羊。

“冷嗎？”季燕然把他的手攥住，輕聲問，“西北晝夜溫差極大，你穿得太單薄。”

雲倚風閉起眼睛，聽耳畔的琴與風，空氣中酒香越發濃烈，他也有些醉了。

這樣的夜晚，自在逍遙，快活無憂，人人都在笑。

可真好啊。

或許是因為心平和，所以連覺也睡得更加安穩。直到被翌日的喚醒，耳畔似乎還殘留著熱的吻和話，以至於雲門主不得不坐在床上思考了許久，那究竟是夢境還是真的。

當蕭王殿下推門進來時，雲倚風正皺著眉頭，自己研究著口的可疑紅痕。

“……”

“咳。”

雲門主淡定提出：“王爺這種行為，是要被告到府，當流氓抓起來的。”

季燕然將他拉進懷中，又在耳後強行留下一串吻：“反正都要被抓一回，不能吃虧。”

雲倚風笑著躲開：“今日要去軍營嗎？”

“你若覺得累，便在府裡歇著。”季燕然道，“最近軍中正在重新編整，到都哄哄的，也沒什麼看頭，我晚上早些回來陪你。”

雲倚風想了想：“也好。”趕了這麼多天路，他也的確需要靜心運功調息。霽蓮雖有奇效，畢竟不算解藥，還是得有為病人的自覺。

於是吃罷早飯後，季燕然便與江淩飛、林影一道出了城。留下李珺百無聊賴，獨自躥到主院，敲敲窗戶：“可要去街上逛逛？”

雲倚風答曰：“要運功。”

李珺眼地問：“運多久啊？”

“兩個時辰。”

“那我等你。”

“……”

平樂王端了把小板凳，規規矩矩坐在了院子裡。他是打定了主意，在楊家的事解決之前，絕不單獨行，免得被野蠻人綁架！雲倚風也懶得理他，凝神運功替自己療傷，將所有鬱結的氣息打散後，方才長出一口氣，睜開眼睛，就見李珺還坐在對面，正一臉欣賞讚歎吃驚長見識原來還能這樣的表。

“不然還是躺會兒吧。”他小心翼翼地提議，“你看起來臉有些發白。”

“累的，過一陣就好了。”雲倚風扶著他站起來，給自己倒了杯水，“現在太也下山了，出去氣吧。”

“哎！”李珺答應一聲，又幫忙從櫃子裡挑了套裳，這一挑，雲倚風就發現，這世間果真沒有誰是一無所長——而平樂王的“長”，大概就長在了獨攬皇室所有審天賦。他說夜間會起風，穿白的容易顯髒，便選了青玉紗配素錦腰帶，腰間掛一枚銀穗玉墜，如此策馬行於雁城長街時，那一個神俊朗，芝蘭玉樹。

於是香噴噴的帕子就飛啊，如鵝、似鹽，連李珺也稀裡糊塗想起了一句詩，燕山雪花大如席。

其實雲門主的本意，是想要城中的漂亮姑娘們知難而退、另覓郎的。但萬萬沒想到，才出門半個時辰，自己的敵沒被勸退，反而又給蕭王殿下增加了不敵。

怎麼說呢，大意了。

李珺坐在茶樓裡安他：“慢慢來，慢慢來。”

雲倚風單手一拍桌子，一盤油花生被震得飛。平樂王驚不淺，手忙腳放下茶杯，剛打算再開導一番，牆角卻已經有人慘著倒在了地上。

雲倚風冷冷看過去。

“哎呀，這不是賈老二嗎！”茶樓夥計聽到靜，過來將那人一把拎起，“你又出來狗了？”

他這麼一說，旁邊桌坐著的老人才發現自己錢袋不見了，那慣見行跡敗，也顧不上再哭爹喊娘，將錢袋隨手拋回桌上，忍著疼一瘸一拐滾下樓梯，跑了。小二連連道歉，又給老人免了一半茶錢，這才回去接著忙了。

李珺問：“你就這麼放過他啦？”

“腕骨已斷，也算得了教訓。”雲倚風道，“這裡的茶太苦，換一家吧。”

後卻有人話，茶之所以苦，是要加一碟點心的，蝴蝶與蜂糖，都極甜，所以非得要這極苦的茶才能配。

說話的便是方才丟錢袋的老人，他呵呵笑道：“多謝公子方才出手，否則這幾天就白忙活了。”

“舉手之勞。”雲倚風聽他口音生，又見眉眼廓極深，不像大樑人，懷揣著“萬一是漢細作呢”這種軍屬想法，便多問了一句，“老先生是來雁城做生意的嗎？”

“我可不是生意人。”老人擺手，“我不懂帳目，只懂行醫。”

聽到“行醫”兩個字，雲倚風還沒怎麼著呢，李珺的眼前先是一亮，剛想著莫非來了位天賜神醫，結果就聽對方道：“前幾日馬員外家的駱駝難產，請我幫忙接生。”

李珺又蔫蔫地坐了回去。

哦，醫啊。

雲倚風也未將這個小曲放在心上，直到臨睡閒聊時，才想起同季燕然說了一句。

“那是城中有名的慣，前陣子剛從大牢裡被放出來。”季燕然道，“你猜他自稱是誰的徒弟？地蜈蚣。”

“吹吧。”雲倚風靠在床頭，不屑道，“地蜈蚣我雖也看不上，可至要比他強出百倍，若知道自己還有這麼一號‘徒弟’，只怕會氣歪了鼻子。”

季燕然笑笑，把人抱在懷裡哄了一陣，方才道：“今日我才到軍營，葛藤部族便送來了一封書信。”

雲倚風聞言坐起來：“這般急切？”

“書信出自部落首領耶爾騰之手，言辭懇切，坦言他的族人目前遇到了麻煩，故想與我聯手。”季燕然道，“至於況，需見面詳談，時間約在明日，地點則是定于將軍府。”

“耶爾騰會親自來嗎？”雲倚風問。

季燕然點頭。

原本一直敵對的兩方，突然就有了要結盟的趨勢，這轉變聽起來實在有些突兀生。要麼是耶爾騰當真遇到了棘手的大麻煩，要麼就是……另有所圖。可圖什麼呢？雲倚風想了一陣，問：“那是個什麼樣的人？”

“狡猾險，極有頭腦。”季燕然道，“這麼多年來，一直試圖將大樑的西北十城據為己有，野心不算小。”

那只怕來者不善……雲倚風微微皺眉，實在不願自己為他明晃晃的肋，任誰都能拿著靈芝，大搖大擺前來談條件。況且若旁人倒也罷了，偏偏又是極難應付的耶爾騰，越想越煩悶，越想也越清醒，在一片黑暗中，翻翻得比烙餅還勤快。

季燕然將人住，低頭親吻下來。

雲倚風掙扎了兩下，然後便道：“好好說話，不要。”

“嗯？”季燕然咬住他的耳朵，掌心繼續向下，鬆散寢如水落，最後只出的子，一把白生生的腰，兩條纖長的，在月下，如最細膩的玉雕。

雲倚風如實承認：“我還在想耶爾騰。”所以你看是不是能換個日子，這樣好像有些掃興。

季燕然扯過被子，將兩人都罩了進去。

新掛上的床帳，沒多久就又被扯了下來，雲倚風踢了他一腳，總覺得明日葛藤部族談判為假，襲為真，八會帶著幾千兵來，所以這一晚無論如何也不該令智昏，而要養蓄銳，於是進行了十分強烈的抗議——神上的強烈，至於上，暫時強烈不了。

過了一陣，季燕然看著他笑：“也幫幫我？”

雲倚風冷靜拒絕。這種事，他既不想言傳更不想教，只想讓蕭王殿下發揮熱學習的天，自己茁壯才。

孔子曰，有些事，睡著了便等於沒發生過。當掌心燙如火灼時，雲倚風閉起眼睛，一邊這麼想著，一邊將睫抖得如同蝶翼。

窗外，有漉漉的星星沾滿。

香氣彌漫了一整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