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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品寒士》 八十、龍潭虎穴

?八十、龍潭虎

桓溫豪爽有風概,面有七星,姿貌甚偉,年時即為名士溫嶠、劉惔所賞識,十八歲手刃父仇,聲名大振,出任駙馬都尉、瑯琊太守,尚明帝長南康公主,三十四歲時平定蜀漢,其後二十年間三次北伐,先後擊敗氐秦國主苻健、羌人首領姚襄和強大不可一世的慕容燕,盡收中原、河北之地,戰功赫赫,威名遠播,故燕慕容恪當政時,國力強盛,曾有大舉南侵之意,因有桓溫在,不敢妄刀兵——

然而英雄遲暮,現在的桓溫昏昏沉沉躺在病榻上,便溺皆要由人服侍,人生至此,實為悲涼!

這日黃昏,桓溫神智清明了一些,問左右侍者今日是三月末還是四月初?侍者答道:「郡公,.」

桓溫讓侍者扶他勉強靠坐著,看西窗斜,問:「荊州桓沖還未到嗎?」

侍者答道:「尚未。」

桓溫略略轉頭看了看,說道:「喚傾傾來。」他病重期間,李靜姝時常侍候在病榻畔,喂他喝稀粥,細心溫,讓他頗——

幾個侍者面面相覷,無人挪步。

桓溫「哼」了一聲,渾濁的眼睛一瞪,餘威猶在。

一個侍者趕道:「稟郡公,李娘子不在府中,帶著小玄郎君去建康了。」

桓溫眼睛瞇起,沉默下來,他雖然昏憒不能多想事,但神智未失,心知這其中有古怪,傾傾一心想求他立小玄為世子,怎麼可能在這個時候去建康!

片刻后,桓溫道:「喚桓熙來。」

侍者答應一聲,飛快地去了,不移時,桓熙快步來到,在病榻前跪下,強歡喜道:「爹爹今日氣頗佳——」

「熙——」,桓溫打斷兒子的話,努力地不失威嚴地說道「去喚傾傾,和小玄來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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桓熙吃了一驚,強笑道:「爹爹不知道嗎,李氏昨日帶著小玄去建康了,說是歸義侯孀有事相召。」

桓溫盯著桓熙,突然手抓住他左腕,問:「你殺了母子二人?」

在父親積威之下,桓熙心驚跳,想要回手,卻被抓得的,趕道:「沒有沒有,兒怎敢做那種事。」

桓溫心頭一松,知子莫若父,他對長子桓熙的能力還是很清楚的,說道:「那去喚母子來這裏。」

桓熙道:「是是,請爹爹鬆手。」桓溫戎馬一生,現在雖然病重,手勁卻還不小。

桓溫氣力已盡,手一松,桓熙就走,到室外才長出一口氣,背心衫都了一大塊——

桓濟大步趕來,神張凝重,說道:「阿兄,五叔父到了,陳之也到了,在江口碼頭。」

桓熙心頭一凜,問:「刀斧手都準備好了嗎?」

桓濟道:「皆已肅然待命,都是死忠之士。」

桓熙點點頭,皺眉道:「五叔父為何會與陳之同日到達,有這樣巧的事?」

桓濟道:「想必是巧合,卻也正好,一併誅殺,更後患。」

桓熙想到要殺陳之,心起來,卻又道:「父親要見李氏和小玄,如何是好?」

桓濟道:「不必理會。」

正說話間,有軍士急急來報,說新安公主大吵大鬧,要見李娘子、要見郡公——

桓濟下令道:「不許出小院半步,誰敢放出來即以軍法論。」

軍士走後,桓濟恨恨道:「這賤婦一向目中無我,我亦不需再忍了,今日先殺陳之,再殺這賤婦,然後提兵建康殺了那個昏君。」

桓熙問:「五叔父究竟該如何置?」

桓濟道:「不是早就議定了嗎!」

桓熙心有不忍,想了想,終於還是點了一下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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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之和桓沖同日趕到姑孰並非巧合,陳之與劉牢之率八百輕騎日夜兼程,在和汝南更換了兩次坐騎,這才僅用二十日就趕到了江北的歷,人馬俱疲,便在歷休整一日,而先一日他便派人去江南探聽消息,那探信的原是西府軍士,持陳信徑去見西府主簿王珣,王珣看了陳之的信,點點頭,匆匆寫了一封回帖,只說桓溫還活著,荊州的桓沖還未趕回來——

那軍士持王珣信趕回江北見陳之,陳之見信上只有這麼兩句話,眉頭微皺,他料知桓熙極有可能會趁其父病危時篡權奪位,所以桓沖未至他是不會貿然進姑孰城的,只是王珣回信如此簡約,有些古怪,正躊躇間,忽報王主簿有信使到,喚進來一問,那人自稱是王珣心腹,為王珣傳言,請陳刺史莫要輕易姑孰城,桓熙、桓濟有非常之謀,將對陳刺史不利——

之微笑道:「王元琳真是小心謹慎啊。」

劉牢之問道:「這傳話的可信否?」

之道:「可信,王元琳是怕書帖被桓熙手下發現,故只寫平常語,暗地裏命人悄悄跟隨至江北傳話,可見姑城現在是龍潭虎、劍拔弩張了。」

軍士來報,上游有十餘艘大船來到,是荊州水軍旗號——

之長而起,說道:「很好,荊州桓刺史到了,我等可以渡江。」

四月初二傍晚,陳之渡江見到了桓沖,桓沖之所以遲到是因為他去了襄城佈置軍事防務,見到陳之,桓沖問道:「陳刺史何以讓我暫緩姑孰?」

之告以桓熙、桓濟之謀,桓沖驚懼,思忖半晌,亦不敢擅姑孰城,命征虜將軍朱序率一千荊州水軍力士和劉牢之率領的五百冀州軍士先期城,假稱桓溫軍令,直將軍府擒桓熙、桓濟,只要首惡授首,桓沖當能控制姑孰城的三萬軍士——

夜裏亥時,劉牢之快馬來報,桓熙、桓濟未能掌控制子城的西府將士,只在將軍府里暗伏了兩百甲士,已被盡數格殺,桓熙、桓濟皆被拘錄,請桓沖城主持大局。

桓沖這才與陳之率千餘眾城,來到將軍府,見桓熙、桓濟被綁縛在廊下,桓沖停下腳步,看著這兩個侄子,桓熙、桓濟面如土,不敢仰視。

桓沖徑去院看大兄桓溫,見到的卻是這麼一幅慘相:

臥室里連一個服侍的人都沒有,一代雄傑桓溫俯趴在榻邊,僵——

桓沖急上前探兄長鼻息,竟已氣絕。

原來桓溫命桓熙去喚李靜姝、桓玄來,苦等不至,再傳桓熙,也不至,那些侍者被不過,又不敢違抗桓熙的命令,一個個都避到室外去,桓溫強撐著想下地,一跤摔倒,也無人攙扶,這個「大丈夫不流芳千古便臭萬年」的梟雄就這樣死去!

桓沖將兄長的首抱置在榻上,想著兄長一世英雄,死之際竟如此凄涼,不落淚,長跪不起——

這時,已得解的李靜姝母子匆匆趕來,跪在榻前,大放悲聲。

桓衝起怒斥李靜姝:「兄長彌留時,汝為何時不在左右侍奉?」

李靜姝淚流滿面道:「妾與小玄被桓伯道兄弟拘在後園柴房,方才始得出來,哪知將軍竟然已薨!」

桓沖略一追查,果然如此,大怒,將桓溫邊的近侍全部死,一面命人佈置靈堂、訃告朝廷,一面審桓熙、桓濟,得知四兄桓也參與了此次謀,桓沖既傷心又痛恨,但桓是他兄長,他不便拘他,當即上表朝廷,罷免桓司州刺史之職,同時奏免桓熙安北將軍、桓濟丹尹,又削去桓濟臨賀縣公的爵位——

桓沖召陳之、朱序、王珣等人共議立桓公世子之事,桓沖不願擁立桓歆,於是稱桓溫命,以子桓玄為嗣,襲封南郡公。

朱序等西府舊將更勸桓沖誅除王彪之、王坦之、謝安諸人,專執時權,桓沖不從——

四月初五,皇帝司馬昱詔遣會稽王司馬曜、侍中王坦之前往姑孰祭奠大司馬桓溫,依漢霍和安平獻王故事,隆重厚葬——

四月十三庚戌日,詔命下,免去桓司州刺史之職,改授散騎常侍,以河南太守沈勁為司州刺史,桓熙、桓濟俱貶為庶人,流放長沙,永不敘用,以五兵尚書王蘊代桓濟為丹尹、以謝安弟謝石為五兵尚書;以桓沖為征西將軍、都督揚、豫、江、梁、荊、益、寧、、廣九州軍事,領揚州刺史,鎮姑孰;以桓石秀為荊州刺史、桓沖長子桓嗣為江州刺史——

雖未被貶為庶人,但也無散騎常侍之職,從此辭,龍桓氏遭此變故,不但喪失了司州刺史和丹尹這兩個重要職,聲譽也是大損,作為龍桓氏的家主桓沖深自謙退,以挽時,當初桓溫在姑孰,死罪皆專決不請,桓沖認為生殺之重,當歸朝廷,凡大辟之刑先須上報朝廷,然後行之——

四月十五,會稽王司馬曜與侍中王坦之離開姑孰還建康,新安公主司馬道福當然不會跟著桓濟流放長沙,這次要跟著弟弟司馬曜一起回京,陳之在西府之事已了,拜別桓沖,要回都覲見皇帝司馬昱,也與會稽王司馬曜和王坦之同行——

顧愷之、王珣等人送會稽王和陳之等人過了白薴山,這才拱手而別,王珣對陳之說他月底將回建康,正式請妁向陳之侄陳潤兒提親,王珣今年十九歲、潤兒十七歲了——

一輛油壁小車、幾個侍從婢,在白薴山北麓靜靜等候,見會稽王車隊到來,便有侍從上前啟稟說李娘子要與新安公主話別,新安公主司馬道福便下車去油壁小車那邊與李靜姝相見,過了大約半盞茶時間,李靜姝的一個侍從又來請陳之去相見,這回不是以李氏娘子的名義,而是桓溫嗣子南郡公桓玄,六歲的桓玄能與陳之有何話說,這自然是李靜姝指使,但陳之不能不去,便帶了兩名親衛過去——

六歲的桓玄麻縗服,向陳之拜倒,口稱「外舅」,這是把陳之當岳父啊,陳之趕將桓玄扶起,說道:「郡公不要多禮。」

一邊的李靜姝也盈盈施禮道:「請陳刺史念將軍往日面,看顧我孤兒寡母一些。」李靜姝口裏的將軍是指桓溫。

之還禮,應道:「小玄的五叔父謙虛士,當能看顧小玄,李娘子勿憂。」

李靜姝道:「待小玄除服后,妾會帶著他來拜訪陳刺史,也與令陳芳予相見。」

之心道:「這李靜姝是鐵了心要讓桓玄娶我兒了,定會將此事傳得盡人皆知——三十年後桓玄篡位稱帝,旋被劉裕擊敗亡,龍桓氏從此一蹶不振,但我來此世間,既能助桓溫北伐中原功,當亦能阻止桓玄、劉裕輩篡位,桓玄、劉裕之所以能掌權張勢,都是因為孫恩、盧循的天師道叛,若無那場席捲江東的天師道大,桓玄、劉裕也就不可能有篡權的機會——」

李靜姝見陳之沉不語,命桓玄再拜陳之,要博取陳之同——

之拉住小桓玄的手微笑道:「郡公肯去我那裏作客,我甚是歡迎。」又對李靜姝道:「若李娘子願意,以後每年五、六月間可讓郡公到我秦淮河畔陳宅,與我兒伯真、仲渝一起啟蒙學。」

李靜姝喜出外,不大明白陳之為何表如此善意,心想:「莫非陳之見我寡居,乃有好逑之意?以前是畏桓溫威勢,不敢表?」一個以貌自矜的子見男子對示好,總會認為那男子是覬覦——

這個念頭一閃而逝,李靜姝也知道陳之不是這樣的人,而今年也已三十六歲了,已慚凋零,不復往日自信,而陳之的妾哪個容貌會輸於,尤其是慕容欽忱,那種艷麗也似非當年所能及!

——年初在建康,李靜姝特意去新興侯府拜會了慕容欽忱,傾傾見欽欽,這年齡相差二十歲的兩個亡國公主,早先命運何其相似,都是麗無比的公主、國破家亡、為人妾侍,但李靜姝在與慕容欽忱的談中覺得到慕容欽忱對陳之只有,並無仇恨,這鮮卑當年單純得多、快活得多——

之與李靜姝說話時,新安公主司馬道福很嫻靜地立在一邊看二人說話,直到陳之告辭時才出聲道:「陳刺史,我在這裏。」現在的司馬道福也算是知禮了,以前都是直呼陳之之名。

之近前施了一禮:「殿下安好。」

司馬道福目不離陳之的臉,說道:「我是一點也不安好,我要被流放長沙了,陳刺史,我可以和桓仲道離婚嗎?」

之心道:「你要離婚問我作甚,求你父皇去。」又想:「司馬道福不會還想著嫁我吧,我與葳蕤和道韞離婚娶?嘿嘿,司馬皇室沒有這個能耐!」口裏說道:「殿下怎會流放長沙,自可留在建康。」

司馬道福「嗯」了一聲,輕移纖步向的馬車走去,回頭見陳之還恭立在那裏,便問:「你還與李娘子有話說?」

之便朝李靜姝母子施了一禮,跟在新安公主司馬道福後向車隊行去——

司馬道福頻頻回首,說道:「陳刺史沒有以前俊了——」

之一笑,司馬道福是極男子的,倒是心直口快,他這次以不到一個月時間從鄴城長驅近四千里至姑孰,日夜兼程,風吹日曬,哪裏還能是那個面如敷郎君——

卻聽司馬道福又道:「你為何蓄鬚?剃了吧——」

之無語,他現在是雄鎮一方的刺史,蓄鬚乃是威儀。

司馬道福見陳之不答話,嫣然一笑,說道:「你就算沒有以前俊,也蓄了須,不過我還是看,唉,心裏還是想著你——」

……

既然晉人有細作潛伏在長安,氐秦當然也有細作在江東,咸安五年,苻堅去帝號、遣苻融向晉請和,自是每歲聘不絕,桓溫薨的消息迅速傳回長安,苻堅召王猛、苻融諸人商議,苻堅道:「桓溫病逝,諸子相爭,陳之、桓皆南奔,此非出兵關東之良機乎?今發兵取、虎牢、臺如何?」

王猛諫曰:「桓溫新喪,雖諸子相爭,但有桓沖、陳之在,江東必不致,而且乘其喪伐之,雖得之,不為,且國家今日未有能力一舉取河北、河南也,即便能略取數郡之地,但從此與晉勢同水火,戰不休矣,徒有伐喪之名,而不能畢其功與一役,竊為陛下不取,臣謂宜遣人弔祭,使義聲佈於天下,況桓溫新死,驟逢外敵,反而讓王、謝、桓、陳諸強臣同仇敵愾,不如緩之,待其強臣爭權,變難紛起,然後命將出師,可以兵不疲勞,坐收河北之地。」

后十日,又有江東報至,桓沖已順利承接桓溫部眾,司州刺史桓雖廢,代之的沈勁更不是易與之輩,而陳之必將更晉室倚重,苻堅甚服王猛料事之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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