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于通往安慶堂必經之路上的小偏廳中,鎮國公夫人楊氏此時手著案上新剪的紅梅,臉不豫。
陪坐的娘子拂云連看了幾眼,忍不住道:“世子武功蓋世,去的地方又不遠,想來是因為風雪走得慢些,不至于出意外,太太不必擔心。”
“他自然不會吃虧!他要是能吃幾個虧,倒好了!”
楊氏聞言愈發惱火。“打三歲以后他就沒讓我省過心,不是得罪了這家就是得罪了那家,這些年他老子賺的俸祿都快替他賠禮賠了!偏他還要瞞著我進東林衛,那地方是他能進的嗎?從前闖禍,好歹也就是跟公子哥兒們打個架拆個臺,我跟他老子出面,人家多要給個面子。
“這東林衛是什麼地方?轍是要丟人烏紗帽的!擋了人家的前程,那是說幾句好話能了結的嗎?先前護衛就說一刻鐘能到府,這都幾刻鐘過去了,人影也沒見,誰知道他又去哪里耍威風了!”
楊夫人說著把梅枝拍在了案上,仍然風韻絕佳的臉上,滿是怒容。
拂云連忙站起來:“世子大了,知道分寸了。再說眼下是替皇上辦事,皇上都敢用,那自然無妨。”
“不怕一萬,就怕萬一!你忘了上個月他才把李家那兒子打斷了嗎?現在咱們還替李家擔著醫藥費呢!他還有理,還說本來就是李家兒子不該欺負良家婦!老天爺,我怎麼就生了這麼個禍?”
拂云笑著給遞著攤好了的羹:“世子鋤強扶弱,有好的品行,這是好事啊。皇上還夸獎來著。”
“他倒好了,我卻愁死了。把人都得罪,有什麼好?不行,早晚我得讓他從衙門里退出來,在家給我本本份份守著家業!”
楊氏撐著額頭嘆氣。隨后想到一事,又抬起頭:“老爺上哪兒去了?我讓他去李家問候幾句,他去了不曾?……”
“十幾個腦袋想不出個辦法?!”
屋里話音剛落,外頭就傳來震破天的一道怒斥。
楊氏頓住,騰地起:“是他回來了?”
韓陌一腳踹在門下花架上,一只翅木做就的架子,瞬間被踢散了架。“都有哪些人在?”
竇尹垂首說了一串名字。
韓陌冷笑起來:“倒個個都是辦案的能吏呢!”
“阿瞞!”
前方廊下傳來呼喊,韓陌扭頭,只見楊氏正急步從前方走過來。
他看了一眼自己上,隨后急轉,指著竇尹:“去備車!兩刻鐘后去蘇家!”
楊氏追到跟前,看著他逃也似的背影,疑地著竇尹:“他跑什麼?”
竇尹屏息看著手指尖上半片爛菜葉子,緩聲道:“想必,是三急?”
……
街頭的不愉快沒給蘇婼帶來任何后續煩惱。畢竟回府后還有更重要的事須關心。
下了馬車,先站在蘇家影壁下打量。
建造了已有好幾十年的府第依舊堅固闊綽,門楣上描金的“蘇府”兩個大字應是舊年重新上過漆,看上去十分新凈。角門半敞著,門口的樹下停著好些馬匹車輛,而門口外,偶有不同服的家丁下人冒著雪在進出。
蘇婼收回目:“你去找木槿,我在東邊天井里等你們。”
按照既定規矩,回府后蘇婼應該先去正院先見過長輩。但越過正院,直接走向了東院最頂前的天井。
天井里有株老梅樹,一樹猩紅花朵綻開在風雪中。
站在冰雪枝的梅樹后方,踮起腳尖,差不多能看到前院那邊的景。有雪花阻擋,庭院里景看上去不算很分明,只能辨出府里的下人,此時都聚在前院忙碌。但那凝重嚴肅的氣氛,風雪卻無法擋住。
今日是大周順康十八年正月初十,離蘇婼出府養病那日,已經過去六個月十八天。之所以把這個日子記得這麼清楚,是因為選擇今日回府,是這幾個月里反復推敲過決定的。
抬頭看看四面的青瓦高墻,這里一草一木,都比記憶里要新凈,沒有人知道,他人眼里這短短六個月,蘇婼已重來了一遍人生。
按照人生原來的軌跡,十四歲那年——也就是去年,繼母徐氏正待分娩之前,忽然染病,咳嗽了許久也不見好。
于是便在徐氏生產過后,主提出先搬到莊子上休養調理。一來免得過了病氣給蘇禮,二來則是蘇母三年孝期將滿,正好在那里抄抄經書,靜待除服。
三個月后,如期回來出席了蘇禮的百日宴。那場宴會辦得十分熱鬧,蘇家不是頂流的權貴,但卻細水長流,恩榮不斷,所以捧場的人也多,其中還有相中了的未婚夫呂家。
接下來遵從父命議婚定親,直到又三個月以后的今日——那一世的今日,府里突然來了這麼多人,也有著這麼樣的氣氛。
但蘇婼宅,只像往常一樣做著紅,籌備著婚禮,渾然不知外面發生了什麼。
只知道蘇綬和二叔蘇纘一整日沒有歸家。繼母徐氏難得沒有來傳的丫鬟去訓話,住在安福堂的蘇家老太太也在佛堂里頌了一整日的經。
就連的弟弟蘇祈,也沒有闖禍,而是惶地在院子里遛達,余下時間就在房間里讀書。
后來蘇綬照常上衙上朝,日子好像并沒有什麼改變,但從那以后,蘇家鎖道圣手的名聲就不那麼響亮了,原先由蘇家承制的門里那套天牢機括,沒多久就由神機營和將造局接了手。
蘇綬原本有在仕途上青云直上,再過不久,他的恩師就會推舉他升遷為六部侍郎,但后來一直到病逝,他一直都在四五品之間徘徊。
蘇家依然是蘇家,但卻由前程似錦而變得疲沓下來。原本訂好親的蘇婼,更是在此過程里被退婚。
于是多年以后蘇婼坐在燈下擺弄著滿桌的鎖鑰簧片、于郁郁中追溯起這混蛋的前半生時,便總覺得順康十八年正月初十這一日,對來說并不是毫不相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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