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第二個孩子,張修。
這個名字是席銀給他取的。我記得取名的時候,席銀說?彆的都不重要,隻是希他長得好?一點。
我起初不太喜歡這個名字,但後來得多了,也?就慢慢習慣了。
阿修雖然一直住在?宮,子卻並不十分像我。
相反,他是一個和的孩子,他的存在?,後來了我和徐婉的一個契機。
**
我所在?的宮城一直很安靜。
阿修和平宣的兒?,是宮中唯一的兩?個孩子。
天真稚氣,宮人都很喜歡他們,就連宋懷玉這樣穩住的人,也?時常在?大?雪天裡?,被阿修他們追著跑。平宣的兒?阿穎,聽說?這個名字是徐婉給取的。不過冇有姓,宮人也?不敢私問,隻有宋懷玉帶著宮正司的人來詢了一次對阿穎稱謂,我問他們,如今是怎麼喚的,宮正司不敢回話,宋懷玉隻好?在?一旁小心?道:“喚的是小殿下。”
我點點頭?,說?我並未廢黜母親,這麼喚自然合理。
宋懷玉說?阿穎長得很像張平宣。
而我從來冇有去看過阿穎,不是因為我對自己妹妹還?有什麼恨意,隻是因為見則思故人,我不忍而已。
直到有一日,阿修牽著阿穎的手,滿是泥地走進?琨華殿,站在?我麵前對我說?:“爹爹,阿穎姐姐摔傷了。”
宋懷玉跟來,跪在?阿修後道:“陛下,是老奴不好?,一時冇瞧著,讓兩?位殿下爬到金陵臺上去玩了,這才……”
我看向阿修,他上的段袍有幾破了,臉上也?有幾的淤傷。
他見我不說?話,便?輕輕鬆開阿穎的手,上前幾步跪下道:“兒?臣知錯,請爹爹責罰。”
話音未落,一個清脆的聲音已打斷了阿修的話。
“跟阿修冇有關係的,是我……是我要去金陵臺上玩,阿修不要我上去,我還?非拉著他一塊上去,如果不是為了拽著我,他也?不會摔這樣,陛下要責罰,就請責罰我!”
對我而言,這話中的聲調,語氣真的太悉。
我不由側頭?朝朝看去,立在?屏風前,穿著朱銀相錯的間,頭?上簪著一對銀環兒?,就連段行儀也?是那麼地像平宣。
說?完就要上前去拉阿修起來。
宋懷玉惶恐地拽住,低勸道:“小殿下,此是琨華殿,小殿下不能放肆。”
阿修則抬起頭?對我道:“不是,是兒?臣冇有拽住阿姊,讓阿姊摔傷的。阿姊剛纔流了,爹爹,兒?臣請您傳太醫,給阿姊看傷。”
我低頭?看向阿修,“欺君何罪,你知道嗎。”
阿修肩頭?一聳,“兒?臣不敢。”
阿修其實並算不上是多了剛的孩子,但此時卻死咬著自己將才的話不肯改口。
阿穎抿了抿,走到他邊與他一道跪下道:“他就是怕你罰我。”
說?著,抬起頭?來看向我,梗了梗脖子道:“祖母講過,說?你??不??就要殺人……可是……可是沒關係,我不怕,我自己犯的錯我自己擔著,你總不會……”
“小殿下!”
宋懷玉幾乎被這個丫頭?嚇出冷汗了。
我搖頭?笑笑,一時悵然。
“陛下……”
宋懷玉見我一直冇有出聲,忍不住喚了我一聲。
我示意宮人先把兩?個孩子扶起來,低頭?對宋懷玉道:“傳太醫過來。”
宋懷玉應聲,忙辭了出去。
我這才示意阿修過來,拉起他的袖子看他的傷。
阿修的目一直向後麵看,人也?不安分,我放下他的手臂平聲道:“朕不會責怪,放心?。”
阿修聽了這句,終於鬆開了眉頭?。
不多時,宋懷玉從外麵回來躬回話,“陛下,金華殿的娘娘來了。來尋……小殿下。”
殿所有的人都有些惶恐,畢竟同?在?宮中,雖然我偶爾會去看徐婉,徐婉卻從來不肯踏出金華殿。
“娘娘聽說?小殿下出事,急壞了。”
宋懷玉躬又添了一句。
阿穎看著我道:“我要回去。”
我冇有應什麼,對宋懷玉道:“送出去,讓太醫也?去金華殿。”
宋懷玉得了我的話,忙牽起阿穎的手帶出去。
阿修看著阿穎和宋懷玉走出去,理好?自己衫,起重新跪下,伏下拜。
我問他為何下拜,他說?是為了謝我不責阿穎。
我手撐著他站起來,他趕忙自己掉臉上的灰土。
我問他:“為什麼要一個人把錯都擔下來。”
他放下手臂抬頭?看著我道:“因為我要保護好?姐姐。”
我不知道張平宣能不能聽到阿修的這句話。
但我卻想起小的時候,我也?曾經像阿修一樣保護過。而也?曾像阿穎那樣維護過我。
這麼多年過去了,我在?祠堂罰跪時,送來的饅頭?滋味,我至今仍然記得。
如果泉下有知道,我很想聽我說?:一直都是我唯一的妹妹,如果可以重來一次,我想我會儘力把護得更好?一些。
那日夜裡?,我在?清談居中把這件事跟席銀說?了。
席銀靠在?我旁問道:“我們阿修是不是都長大?了。”
我點了點頭?,“是啊,和阿玦一般高了。”
席銀笑了笑,“難怪,這麼懂事了。”
說?著,喝了一口茶水,仰頭?道:“我很久冇有看見殿下的兒?了。長什麼樣了呀。”
我低頭?看著道:“比阿玦大?些,長得很像平宣。”
“那一定也?是個好?看小姑娘。”
說?完,喚了一聲“阿玦。”
阿玦正坐在?一旁寫字,聽見席銀,便?擱了筆跑了過來,一頭?撲進?懷裡?。
“孃親,我不想寫了。”
席銀了的鼻子,“孃親才說?呢,你要被你姐姐比過去了,你又頭?懶。”
“姐姐?”
阿玦從席銀懷中鑽出腦袋來,“阿玦還?有姐姐嗎?”
席銀摟著道:“有啊,我們阿玦有姐姐的。”
“那為什麼從來不和阿玦一起玩啊。”
“嗯……”
席銀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側頭?看向我。我彎腰對阿玦道:“想和一塊玩嗎?”
“想,我要給姐姐玩我的仙子。”
說?著,一臉開心?地指向的那個小箱子。
“好?,中秋那一日,爹爹答應,帶和阿修來和你玩。”
“好?欸。”
幾乎從席銀懷中蹦了出來,驚地伏握在?旁的雪龍沙也?撐起了前爪。
席銀看著道:“退寒,丫頭?就說?說?,何必呢,能帶阿修一快來我們就已經很開心?了。至於殿下的兒?……算了吧。”
我知道席銀在?擔心?什麼,但就算不為了阿玦,我也?想試試。
***
中秋那一日,我立在?金華殿外等了整整兩?個時辰。
上燈時,阿修終於牽著阿穎的手從殿走了出來。
“爹爹,老孃娘準許姐姐跟著我們去找孃親了。”
阿穎抬起頭?看著我,“你要帶我出宮嗎?”
“嗯。”
“真的要出宮。”
阿修晃著的袖道:“真的要出宮啊,你放心?我孃親很溫,很和善,還?會做好?多好?多好?吃的。”
阿穎避開阿修的手,有些抗拒地退了一步。
我屈膝蹲下,朝出一隻手,“你不是不怕我嗎?”
聽我這樣說?,這才拽住我的手,“對,我不怕你。”
我牽著站起,回頭?忽然看見徐婉立在?金華殿的殿門前。
已經有些蒼老,兩?鬢髮?白,背脊也?稍稍有些佝僂。
我著,也?靜靜地著我。
我們至今也?冇有找到一個令我們母子兩?個都能接地相方式,但至,不再用“死”來罰我。還?活著,還?願意看看席銀和我的孩子,這對我來說?就已經足夠了。
阿穎朝徐婉揮了揮手,同?時也?帶起了我的手一道揮??。
“祖母,阿穎很快就回來陪你。”
徐婉衝著笑了笑,轉走回了竹簾中。
十幾年了,那是我第一次看見徐婉笑。
**
十二年的中秋,應該是我此生過過最熱鬨的一箇中秋。
席銀在?清談居的矮梅下置了一張木案,烤好?的牛,胡餅,並各果子,擺得滿滿噹噹。
阿玦原本就是個歡快的丫頭?,拉著阿穎逗弄趴在?地上的雪龍沙,阿修在?旁不斷地提醒道:“阿玦你小心?些,它不認識姐姐,會兇的。”
阿玦道:“那你還?站那麼遠。”
阿修聽了不樂意了,大?著膽子到阿潁前麵,“姐姐不怕。”
這一幕,看得宋懷玉都笑出了聲。
席銀放下說?中的杯盞,走到我旁,看著那三個孩子道:“你帶小殿下出來,娘娘冇有責備你吧。”
我搖了搖頭?,“不是我帶出來的。”
“那是誰。”
我看向阿修。
席銀順著我的目看去,含笑道“真好?。欸,對了?”
“什麼。”
“他開始讀書了嗎?”
“讀了。”
“讀的什麼。”
“我命文士周令為其師,從《易》起,教他學儒。
席銀聽了之後,有些疑。“你……如此不信儒道佛教,為什麼還?要周令來做阿修的老師。”
我看著擋在?阿穎麵前的阿修,平聲道:“他適合。”
說?完這句話,我腦子裡?不由想起了陳孝。
陳孝刑之後,我就再也?不提“岑照”這兩?個字了,我一直覺得那就是他的一層皮而已,而真正的陳孝是什麼樣子的人,他所擁有的才華,氣度,我甚至比席銀還?要清楚。是以我無法像江沁那些人一樣,寫出萬萬字來砭斥他。
他死後固然沉默,而我活著,也?是空餘沉默。
其實若遇良年,我這樣的人會跪在?刑場上刑,陳,陳孝,張奚,這些人的道則會發?揚大?。是以我從來不覺得,儒法兩?家本,有任何優劣可論?。他們的高下,無非是世道的取捨而已,所以我不為殺人愧疚,但倘若他們心?的魄尚在?,我也?想替他們存下來,留給後世子孫,再做一次取捨。
這個想法我並不是一開始就有。
紅塵若修羅地獄,人最初大?多為求生,求一副有知覺的軀來經曆酷法,烈署嚴寒,鞭笞杖責,疲勞……雖然我並信佛,但我認同?某些宗派的修煉法門,軀儘折磨,甚至挫骨揚灰,繼而忘我,以至無我,最後渡至彼岸,把心?神給佛陀。
而我無非修的俗世道,起初皮開綻,最後心?安理得。
終會和陳孝一道消弭。
雖如此,然魂分離之後,我們所留給後來人的道義理據,都不會。
這些……著實有些複雜了,甚至陷了冇有現實意義的清談闡論?。
即便?我說?給席銀聽,席銀也?是不願意去想的。
更願意關照願意關照地人和事,簡單平靜地陪著我生活。
“阿玦。”
“嗯?”
“過來孃親這兒?。”
阿玦鬆開阿穎,蹦蹦跳跳地跑回來,“孃親怎麼了。”
席銀把阿玦的一件袖裳遞給阿玦,“去問問你姐姐冷不冷。”
阿穎似是聽到了席銀的話,回頭?道:“我不冷。”
席銀怔了怔,似也?有些不大?習慣的直,然而並冇有外顯,牽著阿玦走到邊道:“那我拿一些醃,你和阿玦一起餵給狗兒?吃好?不好?。”
低頭?似在?猶豫,席銀也?冇有催問,靜靜地等著回答,好?一會兒?,終於輕聲應了一聲好?。席銀笑開,出手試探著攏了攏的頭?發?。
“看看,這玩的,過會兒?我幫你和阿玦從新梳梳,好?出去看熱鬨的。”
阿玦樂道:“孃親梳的頭?發?可好?看了。”
說?完,又轉對我道:“爹爹,阿玦一會兒?要出去騎肩肩。”
阿穎著手裡?的醃,冇有說?話。
阿修見不開心?,忙問:“姐姐你怎麼了。”
阿穎搖了搖頭?。
席銀看著阿穎的模樣沉默了須臾,牽起和阿玦的手道:“我帶這兩?個丫頭?進?去梳洗梳洗。”
我並不知道席銀在?室和阿穎和阿玦說?了什麼。
我隻知道,中秋街市上,阿玦一手牽著席銀,一手牽著阿修,一路上誰也?不放。
阿穎獨自走在?我邊,沉默不語,看著席銀在?路旁給阿玦買燈,也?隻是站在?我旁等著,我彎腰問:“你想不想要一隻燈。”
搖了搖頭?,忽然轉問我道:“我的孃親和爹爹,他們為什麼不在?了。”
我低頭?問道:“你的祖母冇有跟你說?過嗎?”
阿穎搖頭?。
“冇有,但我有聽旁人說?過,說?他們……是有罪的人。”
說?完這句話,我亦沉默下來,抬起手臂,了眼?睛。
“阿玦有爹爹和孃親真好?。”
“不要哭。”
“我纔沒有哭呢。”
小丫頭?的這句話從來都是信不得的,尾音還?冇有落儘,就已經流了眼?淚。
但也?是真的倔,抿著,怎麼都不出聲。
我有些惶恐地看向席銀,席銀笑著指了指了街市上抱著孩子看水燈的人。
我冇有了法子,隻好?蹲下,開手臂道:“不要哭了,抱你去看水燈。”
正說?著,阿修也?跑了過來,將一隻桃燈遞到阿穎手中,“姐姐彆哭,我的燈也?給你。”
阿玦也?湊了上來:“還?有我的。”
阿穎著那兩?隻小燈,終於慢慢地製止了眼?淚,然而看向我的肩膀時,卻還?是有些猶豫。
席銀把阿玦和阿修喚了回去,我也?一直蹲著冇有??。站在?我麵前又遲疑了好?一會兒?,終於手摟住了我的胳膊。
我很難去描述這個孩子帶給我的溫暖,和阿玦和阿修都不一樣。
的笑容,意味著我上很多無解的死結,開始慢慢地鬆開了。
夜裡?,席銀躺在?我邊,孩子們也?在?偏室睡得香甜。
席銀翻問我,“你明?天什麼時候帶兩?個孩子走啊。”
“卯時便?走,明?日由朝會。”
席銀輕輕摟住我的胳膊,“真捨不得。清談居好?久冇這麼熱鬨了。”
我低頭?吻了吻席銀的額頭?。
“謝謝。”
席銀笑了一聲,“謝我作什麼。”
明?知故問,我索也?不答了。
“退寒,我想殿下和我哥哥,都能看見阿穎……欸,對了。”
翻坐了起來。“明?年春天,我想去江州和荊州走走。”
“我陪你一起去。”
席銀搖了搖頭?,“不用了,江州葬著殿下和我的哥哥,他們都是這一朝的罪人,你去了,……會有非議吧。”
我想告訴我並不在?意這些,誰知接著說?道:“我想一個人去,如果可以,也?想帶著阿玦和阿潁一道。”
我遲疑了一陣。
“你想跟阿穎說?什麼。”
席銀搖頭?,“我什麼都不會和說?,那已經是上一輩人的事了。我隻想帶著去看看的爹爹和孃親。”
我沉默須臾,終於點頭?答應。
“好?,我讓江淩送你們去。”
“嗯。謝謝你。”
“到我問你謝我什麼了。”
“謝你願意陪著我,也?願意偶爾放開我。”
**
第二年春天,我親自在?水岸送席銀南下江州。
這一去,我們分彆了半年之久。其間,給我寫了很多封信,說?在?江上路過當年的榮木懸棺,說?去看了江州的黃德夫婦,又在?曾經我養傷居室住了幾日,後來又渡江去了荊州,去城中看了一直想要看的晚梅。
然而最讓我意外的是最後一封信,如下寫道:
退寒,我在?江州遇見了趙謙,他換了名姓,投在?黃德的軍中。
他問及我你的近況,事無鉅細我都說?了,有些事可能會令你下次見到他的時候難免被他取笑,你不要怪我。
至於趙謙,他還?是老樣子,冇怎麼變,還?是小銀子,小銀子地我,一說?話就笑,一笑就說?話。
我問他什麼時候回來看我們,他說?等你不想殺他的時候,他就回來。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真話。後來我們帶著阿穎一起去看了哥哥和殿下的墓,哥哥的墓是我壘的,而殿下的墓是趙謙造的。我知道,他一直都很喜歡殿下,所以我把阿穎的世告訴了他,但他好?像還?是不懂榮木花的意思,一直跟丫頭?說?,要等秋天的時候,帶去江邊摘孃親喜歡的榮木花。我想了很久,要不要把榮木朝盛夕死的意義告訴,但最後還?是冇有說?出口。
退寒,我想我們都有很多憾,這一輩子也?無法彌補,但我希,我可以再勇敢一點,像你教我的那樣,哪怕是一個人單槍匹馬,也?要保護好?我能保護的人。我也?會慢慢教會我們的兒?,如何在?世上行走,一個人時,不縛,恨一個人時,不沉淪。
我在?東後堂中讀完了這封信,慢慢將我正在?寫的這一冊筆記合上。
窗外月明?風清,鬆竹的影子靜靜地落在?窗紗。
我和席銀的故事之後仍然冗長而無趣,至中年糊塗,老年昏聵……
而下一輩的人,也?有他們的掙紮與和解,諒我私心?在?席銀一人上,就此擱筆,隔世再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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