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六

　在若緒說出分手的話之后,兩人都沉默了下來。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不遠的電梯門打開，三個穿著藍洗手的醫護人員推著擔架車,行匆匆地向病房大門跑去,旁邊跟著傷心痛哭的家屬。

　若緒腔里榨般的疼痛,在目睹這一幕時,奇異般地緩解了。比起生離死別，失的悲傷簡直微不足道。

　再次抬頭看向江予。男生那雙深邃的眼睛里，緒變幻莫測，有驚訝，有不解,有難過，最后卻定格在無可奈何的包容上。

　他呼了口氣：“你現在心不好,我就當你在說氣話。”

　“不是氣話,”若緒并沒有接過男生遞來的臺階,“我是認真的,我們分手。”

　“分手”兩個字說出來的同一時刻，江予近乎強勢地打斷：“我不可能同意。”

　氣氛有瞬間僵持。

　安靜了幾秒鐘,江予直起來,站在若緒面前。日燈照下來,他的影子完全將若緒覆蓋住。

　浪漸漸平息，男生呼了口氣,聲音恢復了理：“如果你現在覺得我很礙眼，我可以走。算我求你，千萬不要再說那兩個字。”

　若緒一不地坐著，也不知道江予是什麼時候離開的，的大腦只剩下一片混。

　又過了半小時,醫生找到，說起馮佳薇下一步的治療計劃。在得知馮佳薇已經醒了過來，病有了好轉的跡象時，若緒枕戈待旦的神經終于松弛了下來。談話結束后，哽咽著向醫生表達了謝意，然后像一名丟盔棄甲的戰士，癱無力地靠在椅子上。

　這一瞬間，心里涌現出一瘋狂想哭的沖，吸了吸鼻子，終究沒有哭出來。

　冷靜之后，若緒給程文晉打去電話，簡單說明了馮佳薇的況后，在醫院附近的酒店訂了間房。過去近二十個小時里，幾乎一刻都沒有停下來。直到心里的石頭放下，才到一后知后覺的疲憊。腦子里唯一的想法是，得找個地方睡一覺。

　到酒店以后，剛挨上枕頭便著了。因為知道馮佳薇的病正在好轉，這一覺睡得格外踏實。

　清晨六點半，若緒被程俊楊的電話吵醒來，對方說自己已經趕到了醫院。

　若緒在病房外的走廊上看見了三年未見的哥哥。他頂著清爽的短發和中規中矩的半框眼鏡，淺藍襯衫的袖整齊地卷到了肘部，乍看上去，穩重得讓人陌生。

　從記事起，若緒就在家里長住，程俊楊則一直待在寄宿學校，兄妹兩人有相的機會。若緒上六年級那年，程俊楊考上了國外的大學。自那以后，兄妹倆見面的周期從以月為單位計算，變以年為單位計算。

　和若緒的乖巧懂事不同，程俊楊的格張揚又叛逆，青春期的時候沒給馮佳薇和程文晉惹麻煩。是和馮佳薇正面抬杠這事，都被若緒撞見過好幾回。他在家長面前跟帶了刺似的，一就炸，但對若緒這個妹妹還算不錯。上高中的時候，家里給的生活費不，程俊楊會把一部分留下來，塞給若緒當零花錢。

　雖然兩人沒有正兒八經長時間一起生活過，但濃于水的羈絆始終存在。

　從費城到北嶼，一共轉了三趟飛機。經歷了長途舟車勞頓，即使程俊楊勉強打起神，也能看出在過去的一天一夜里，他并沒有比若緒好過多。

　兄妹倆坐在走廊上，有的沒的聊了幾句。轉眼便到了下午四點，這是ICU每周一次的探視時間，病房外面早早地圍滿了心急如焚的家屬。

　因為只能有一位親人探視，若緒看著不停往門里面張的程俊楊，猶豫著開口：“哥，要麼你進去看看媽吧。你都三年沒見了。”

　“那你呢？”

　“主治醫生人好的，昨天凌晨讓我進去看了一眼。”

　不到十分鐘，家屬排著長隊，烏泱泱地往大門里涌去。若緒在走廊上站了片刻，直到目送穿著隔離的程俊楊消失不見，才回到了原來的座位。

　半個小時后，探視時間結束。若緒抬頭，看見程俊楊一邊摘下口罩，一邊向自己走來。

　“還好嗎？”若緒問。

　“人已經醒了，不過神很差。”程俊楊坐下來，“一直問我你在不在，本來想給你打視頻電話的，結果手機在里面連不上網。”

　“早知道就讓你去看了，”程俊楊故作輕松地說，“看來媽還是比較關心的小棉襖。”

　若緒聽得有些慨。

　自己這個哥哥，一直被迫著獨立長大。上寄宿制小學的時候，他每個周末才能回家一趟，一進家門便看見大人們圍著還沒斷的若緒忙前忙后。七八歲的孩子敏又脆弱，為了這事沒跟馮佳薇和程文晉鬧脾氣。

　其實若緒對這些沒什麼印象，是聽邊的大人們提起才知道的。程俊楊也偶爾會跟人開自己這個兒子在家里“一文不值”的玩笑，直到見識了馮佳薇對若緒嚴格的教育之后，他才忍不住拍著口慶幸：還好自己比若緒早生幾年，完錯過了馮佳薇的更年期。

　這樣一想，程俊楊和大概是世界上最奇怪的兄妹組合。一個嫌父母當甩手掌柜，一個嫌父母管得太多。他嫉妒被關注，羨慕他有自由。

　坐了幾分鐘，若緒看自家親哥打了好幾個哈欠，讓人回家倒時差去了。直起來，準備下樓買點馮佳薇需要的生活用品，突然收到了簡怡發來的消息。對方說自己在醫院附近，準備過來看看。

　若緒回復：【我媽住在重癥病房，不能探視，等好點再過來吧。】

　簡怡：【啊，我都快到住院部樓下了。】

　沒過多久，和簡怡在樓梯口了面。生大張旗鼓地抱了個五六的水果籃，在后不遠，林稚筆直地站著，手里提了一箱牛。

　若緒有些意外：“你們怎麼跑來了？”

　簡怡道：“我聽說你媽住院了，過來看一眼是什麼況。”

　“你不是跟渡哥還在承德度假嗎？”若緒疑。

　“待了兩天，沒什麼意思。”簡怡搭著若緒的肩，輕描淡寫道，“反正也沒別的事，就提前回家了。”

　若緒安靜了幾秒，又向一旁的林稚。事實上，和林稚已經小半年沒有聯絡，兩人上次見面還是過年的同學聚會。男生的頭發留長了一些，細碎的劉海把額頭擋了小半，看上去比以前更加俊氣。

　兩人問了馮佳薇的況，又隨意聊了幾句，簡怡還邀請若緒上自家吃飯。可想到后七八糟的事，若緒并沒有蹭吃蹭喝的心，于是婉拒了對方的好意。

　一刻鐘后，若緒在送好朋友去搭車的路上，順便去了趟醫院對面的超市。買的都是些馮佳薇需要的生活用品，紙巾、巾、紙尿加起來，湊了滿滿一袋。

　若緒剛走出超市大門，一抬頭，看見林稚雙手兜，獨自站在臺階上。

　聽見腳步聲，林稚回過頭來：“要幫忙嗎？”

　“沒事，不是很重。” 若緒有些驚訝，記得一刻鐘前，男生明明是往站臺方向走的，“你不是去等公車了嗎？”

　“車還沒來。正好今天沒什麼事，就折回來看一眼。”林稚說著，順勢從若緒的手里接過鼓鼓囊囊的購袋。

　若緒想了想，又問：“簡怡呢？”

　“先回家了，讓我給你帶個話。待會在酒店等著，給你送晚飯過去。”

　若緒立馬撥通了簡怡的手機，表示自己不想給大家添麻煩。生在電話那頭咋咋呼呼的：“我跟我媽就提了一句你可能會來家里，沒想到一口氣煮了七個菜！剛才還打電話罵我呢，說我散布虛假消息。估計接下來整個星期，我們這對苦命的母得一直吃殘羹冷炙了……”

　若緒有些哭笑不得，和林稚并排走向住院部，一邊聽著簡怡碎碎念。其實，想說一句，即使自己真的蹭飯了，對解決簡怡家剩菜的事也用不大。無奈電話那頭的人太過熱，被磨了十來分鐘后，若緒終于接了對方的好意。

　掛上電話后，若緒覺鼻子有點酸。轉過臉，不聲地抹去了眼角的淚。邊的林稚察覺到了異樣，言又止。

　氣氛有點尷尬，若緒試圖尋找話題：“我之前聽簡怡說，你在北京找了份實習。”

　“嗯，那邊讓我月中再過去，先在家里待幾天。”

　若緒若有所思地點頭。

　電梯屏幕里，紅的數字不斷變化，最后定格在了數字“1”上。

　兩人一前一后走進了電梯里。若緒按下樓層，抬眸的時候，恰好在電梯門的鏡像里撞進了林稚的眼睛。

　安靜了一會兒，男生開口：“你這學期是不是忙的？”

　“嗯？”

　“攝影協會的活，沒見你去過幾次。”

　跟上個學期的積極程度相比，這學期的若緒堪稱社團形人：“是有點忙，我們專業多了兩門大課。”

　林稚笑：“聽協會的人說，你每天七點半不到就去圖書館了。”

　“哪有這麼夸張，沒課的時候，我都要睡到八點。上個月是為了趕報告，才起得比較早。”

　聊了幾句后，氛圍輕松了起來。很快，電梯停在了兩人要去的樓層。

　若緒也沒想到，走出電梯沒多遠，會在走廊的拐角會上江予。

　因為是飯點，走廊上沒什麼人，周圍有冷清的蕭瑟。

　江予倚著墻，懶懶散散地站著。燈從頭頂照下來，在他的臉上投下薄涼的影。深黑的眼睛過來，泛著清晰又銳利的。他的視線在林稚的方向短暫停留兩秒后，又聚焦回若緒臉上。眼睛里的像被風吹過的燭火，有一瞬間暗淡。

　江予以前雖然沒明說，心里卻一直介意若緒和林稚的關系。這會兒剛被分手，便親眼目睹朋友跟對方和諧共的畫面，按照他的脾氣，大概率是會發難的。

　誰知，江予只是走上前來，若無其事地問了句，“剛才去了超市？”

　生沒有接話。

　江予轉頭打量了林稚一眼，很自然地從對方手中接過購袋：“需要人提東西這種事，為什麼不打電話我過來，麻煩別人干什麼。”

　男生聲線平靜，可若緒還是覺到了音里的暗涌。

　僵持好幾秒后，轉頭看向旁的林稚，開口道：“要麼你先回去吧，等我媽好點了，我再約你和簡怡出來吃飯。”

　林稚一愣，收斂起表里的尷尬：“那行，有什麼事直接打我電話。”

　林稚離開后，走廊的角落里只剩下若緒和江予。空氣一時陷了安靜。

　若緒以為林稚走后，江予會因為剛才的事質問幾句，可他并沒有。沉默了一會兒，他只是問：“馮老師怎麼樣了？”

　“還行。醫生說如果況穩定的話，過兩天就能轉回普通病房了。”若緒低頭著頭，“你怎麼還在北嶼，這幾天不用拍戲嗎？”

　江予無奈地笑：“你為什麼會認為，我現在還有心拍戲？”

　又是沉默。若緒看向走廊盡頭閉的大門，冷白的燈像是一層霜鋪灑了下來。

　張了張口，沒有發出聲音。

　江予打量著若緒，才一天不見，生眼睛下面已經有了黑眼圈。他忍不住皺起眉頭：“你到底是怎麼回事，把自己搞這樣？”

　他順勢拉著若緒的手：“我先帶你去吃個飯。不然等你媽好起來，你又病倒了。”

　若緒愣了兩秒，試圖掙開江予的手。江予卻像跟杠上了似的，手掌紋不地和十指握，讓人本無力掙。

　江予打量了一會兒，平靜的眼睛里出無可奈何：“程若緒，不要再鬧脾氣了，好不好？”

　“我沒有鬧脾氣。”若緒低垂著睫，“江予，我之前說的分手，是認真的。”

　江予沒說話，抓著若緒的手攥得越來越。

　若緒有點無奈：“我想了很久，分手對你我都好。我不希哪天出什麼新聞，讓大家又不得安寧。你也可以一心一意做自己想做的事。我相信，以后會有很多人喜歡你的。”

　江予看著，冷笑了一聲，“去他媽的喜歡。”

　突如其來的臟話，讓若緒愣怔在原地，遲遲沒有出聲。

　這一刻，江予的心中涌現出失控的愫。對于生的油鹽不進，他無比暴躁又無可奈何。漸漸地，他松開了握著若緒的手，嘆了口氣：“所以，所以除了提分手，你現在沒辦法跟我好好說話了是嗎？”

　若緒強忍著眼角的意：“我就是在跟你好好說話。”

　這個傍晚，若緒和江予再一次不歡而散。

　不記得江予是怎麼離開的，不記得自己是怎麼坐上了電梯、怎麼回到了酒店。關上房門的那一刻，排山倒海的無力突然涌來，渾癱地坐在了地毯上。

　房間的燈沒有開，四周一片黢黑。低下頭，把臉深深埋進膝蓋里，不聲不響。

　直到簡怡打來電話，才結束了這令人窒息的沉寂。生清脆的聲音仿佛可以拯救世界：“二緒，我已經到酒店樓下了，你把房間號告訴我呀。”

　若緒啞著嗓子說了個數字，簡怡那邊大概撞到了什麼，一驚一乍地嚎了兩聲，又恢復了正常的語氣：“那我先掛電話了，等會兒記得給我開門。”

　不到十分鐘，簡怡便敲開了若緒的房間。一手提著洗好的葡萄和青棗，一手拿著夸張的保溫飯盒。飯盒一共有三層，最底下還盛了排骨湯。是將這些吃的鋪陳開來，就占了小半張桌子。

　簡怡拿出餐，坐在若緒旁邊：“我媽擔心你不夠吃，每樣菜都裝了一點。”

　若緒看著盛的食，有些發懵。燒翅、香辣蝦、醬燒排骨……自己肯定吃不了這麼多的。

　問簡怡：“你呢，吃晚飯了沒有？”

　“早吃過了鴨。”

　雖然簡怡不止一次在若緒面前吐槽過母親糟糕的廚藝，但在這一刻，若緒認為這是近幾個月以來吃過的最味的東西。

　簡怡看著若緒饜足的表，沾沾自喜的：“我媽的手藝進步了不吧，這小半年閑得慌，去報了個廚藝班。也不知道老人家怎麼想的，兒在家的時候不好好學做飯，孩子都去上大學了，才想起來要自我提升一下。飯做得好吃又怎麼樣呢，平時連個鼓掌的人都沒有……”

　聽著簡怡的話，若緒忍俊不，一個不留神，把舌頭咬到了。

　咬得不是很重，舌尖卻麻木得一時沒了知覺。鉆心的痛像是電流一樣蔓延，連帶著酸楚的緒在心底泛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