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坤一片暗, 云間蒼穹布滿霾,明黃繡著十二龍戲珠殷紅底紋象征帝王的旗幟落往云間,京師鐵騎迅速圍攻而至。
廣陵王多年苦心經營, 每年上供都找尋借口推拒回朝, 為的便是如今這日。
他甫一出世父皇便賜給他最富饒的廣陵,只可惜父皇去的早, 否則他為何才僅僅只是一個郡王爵?堂堂皇子僅封了個郡王。
數年謀算,一朝高舉反旗, 天子就這般火速親率鐵騎群擁而至。
三日苦戰,勝敗毫無懸念。
廣陵王戰敗后如此近距離的見到令他部下聞風喪膽,僅僅三日就丟盔棄甲的京師鐵騎。
趙玄頭戴帝王金冠,著玄鎧, 佩天子劍, 姿拔立于戰馬之上,神冷漠,眸之中泛著殺意。
廣陵郡王逆著,微微瞇著雙眸,見到了萬軍之中如同一堵高山,不可攀越過去的高山的圣上,大齊萬民的天子, 他的皇兄。
整整七年未見, 圣上姿容未改, 氣質卻更顯清冷沉穩。
云間的天仍是那般冷, 比起臨安也不遑多讓。
鵝大雪紛紛揚揚,掩蓋住了廣陵郡王的所有視線。
他的信念在見到陛下的那一刻轟然倒塌。
那是自小的恐懼與絕, 是在他口多年的巨石, 他再沒力氣站起來。
他躲過了十多年前那場腥風雨, 本就該安安分分在這封地了卻殘生,這本也是皇兄給他的一次機會。
可他失去了。
他再次見到了一場比當年更人聞風喪膽,濺三尺的地獄場景,他引以為傲的部下竟然如此的不堪一擊。
他的好皇兄居高臨下,以睥睨天下之姿,眉宇平靜地問他:“當年已放你一條生路,為何要不自量力?”
是......為何不自量力?
起兵造反僅僅三十二日,恐怕他造反的消息還未傳回京城,陛下就已經親率京師平叛而來。
不然如何解釋來的這般快?
僅僅三十二日,這恐怕是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平叛速度......
前來捉拿他的將領之一還是他的妻兄,他活的就是一個笑話。
“陛下能否賜臣弟全尸?”廣陵郡王面上并無惆悵之,似乎早已做好了赴死的準備,不畏懼死亡,卻也想保留最后一面。
趙玄并不跟他說話,見他已束手就擒,丟了韁繩往外走提步走去,只落下一句:“依法置。”
依法置......那便是剮刑......
饒是廣陵郡王早有準備,面仍是更蒼白了幾分。
其妻兄秦海見狀上前幾步,面帶厭惡之,卻還記得吩咐人拿來筆墨,催促廣陵郡王:“快些寫下放妻書,回頭我妹妹重新嫁人......”
廣陵王順從的接過,無悲無喜,跪在滿是塵土的地上寫起放妻書來,他一門心思都放在權勢之上,并無兒長。
與王妃同床共枕幾年,仍是陌生人一般和平相,對待這個沉默寡言的王妃,廣陵郡王對的記憶似乎還停留在許久以前剛與他婚時。
他才寫完放妻書,便見妻兄后親衛追隨他耳語。
秦海聽完,紅了眼眶,上前接過他的放妻書嫌惡的丟往了地上。
“晚了晚了,我妹妹昨日就已投江自盡!都是你這個賊人害的!”
他們家世代忠良,婉婉雖是子之,品行也不差他們分毫。
廣陵王造反瞞著王妃,報信之人說王妃昨日得知夫君造反,當夜便投香江自盡。
廣陵郡王怔了許久。
云間仍是滴水冰,滿地白雪覆蓋。那個印象中順謙和、沉默寡言,日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王妃,竟有這般骨氣。
呵,如今看來,最窩囊懦弱的人竟是自己......
*
這年初春許多事似是一齊而來。
車渠反叛,再往后陛下離京,政事便由幾位閣老政大臣勞。
即將到來的春闈倒是沒有因此擱置,眾位朝臣忙的頭疼。
數之不盡的仕子經過重重考驗趕赴上京,京城沿途熱鬧紛紛,就沒有平息過一日。
白日里梁王世子攜著世子妃往太后宮里請安,被太后問道世子妃的孕事。
說起那魯王世子妃才的門,隔月就傳出了好消息,要是個男嗣,便是小一輩第一人。份上占了一個長字,日后也比同輩尊貴上不。
林良訓聽了面如死灰,訥訥不敢回話。太后眼老辣之人自然有所察覺,正待細問,梁王世子倒是接過了話茬,替林良訓解圍。
太后只以為梁王世子替林良訓說話,擰眉斥責起來:“一個兩個,都出了種不?婚這麼多年不見有孕,梁王妃也不管管?果真是繼母,半點不知道心。到是要麻煩起哀家來管,林氏你也該停那些妾室的避子湯藥了。”
太后往年并不急,覺得說那些過繼之事為時尚早,真過繼怎麼也是自己的親孫子。
可今時不同往日,陛下跟母子關系冷淡,偏偏那魯王唐王,還有那幾個早早遠離京城的藩王,平日里默不作聲瞧著對皇位沒有半點意思,結果不聲不響孩子生個不停。
還各個都藏得嚴實,消息傳來宮里才知曉。
若是皇帝真有過繼這個想法,梁王世子本就虧在年歲上,也該拼個后嗣多一分權重。
林良訓神僵,卻不敢答話。
世子笑容微頓,隨意寒暄了幾句二人便出了宮。
路上世子妃喚停了馬車,轎子往金銀樓下停靠,夫妻二人極好,一同進金銀樓去買首飾。
林良訓素來好這等綾羅綢緞,珠寶玉石,一逛逛了許久。
梁王世子卻轉去了隔間,便見一約莫三十來歲的中年人,面部僵,留著山羊胡,背對他而立。
梁王世子了袍竟然直接拜了下去。
“先生終于肯來一見!”
那位先生一未,仿佛被天潢貴胄下跪是一件在正常不過的事。
也正是這幅鎮靜模樣,梁王世子對他更信服了幾分。
他屢次被眼前之人相助,拔除掉了許多側的眼線,更掃清了自己曾經犯下的罪名,暗地里也得了一些京中的人脈。
圣人前些年清修,不犯殺戮,更仁慈起來。對皇親多次法外開恩,便是武臺案都輕拿輕放。
許多人都忍不住心思了起來,梁王府跟著犯下不惡事,他自然不能避免,怎知忽的圣人又開始大肆肅清朝綱起來。
將輕拿輕放的武臺案又下令徹查,不知牽連進去了多人,而只有他在三司多次巡查,仍清白自保,便是眼前之人屢次對他通風報信。
說是對他有再造之恩的恩公也不為過。
如今恩公親自來見他,所謂何事?
“你又犯下死罪了。”
恩公聲音沙啞,見他直接劈頭蓋臉的來了這麼一句。
“先生......”梁王世子聽他這麼一說,瞬間后背升起一層冷汗。
“世子可知陛下往云間去了?”
“......”梁王世子自然知到了一些,卻不能說出來,不然便是坐實了自己也不干凈。
“廣陵王通敵,派人往車渠私議,允諾他日得皇位,將割十三座城池給車渠,且與車渠永葆兄弟國,還在云間私自鑄造鐵,屯兵買馬起兵造反,陛下得了消息親自前往平叛,這會兒早應該已經塵埃落定,世子覺得陛下會如何置廣陵王?”
他還知,這位廣陵王不過是名聲大,早早被皇帝派人監視著,能做什麼事?
甫一暴,天子率兵親自去平叛,據傳沒幾日便活捉了他,命人活剮了他,三千七百余刀,活活剮了三日,最后一刀才他死。
梁王世子強作鎮定,全早如墜冰窖,卻仍迫使自己鎮定下來,半信半疑問他:“先生從何得來的消息?云間離臨安快馬加鞭也需十日,哪怕是飛鴿傳書也不見有這般快......”
先生笑而不語。
倒是梁王世子先沉不住氣,因為他知曉,此人似乎有未卜先知的神力,三番兩次搭救自己,不然他們梁王府只怕死的比廣陵王更早。
他如何能不信他?
“世子猜,陛下知不知曉你與梁王父子狼狽為的事?”
梁王世子聽到用狼狽為這個詞形容他父子二人,眼中閃過一寒意,心中生了激憤被他強了下來。
旁人都以為他與他父親截然不同,他青出于藍,只他自己清楚,梁王雄才偉略,如何輸自己這個兒子?
沉溺酒也只是半真半假罷了。
他冷靜下來,知曉先生說這話定然是清楚自己府邸之事,當即俯再拜。
“先生救我,他日我若為高主,對先生必定無有不應,可效仿前朝永樂帝,與先生共分天下!”
話還未曾說完,那先生淡笑一聲,嗤笑他倒是談不上,但總有幾分忽略不得的輕視。
“如何救你?世子能一呼萬應?陛下極二十載,制下暗衛無孔不,更有十二衛百萬兵馬擁護左右。而反觀你,陛下早已離京,你來見我都得拿世子妃做借口,前來......”
此話如同一桶冰水自他頭上整桶澆落,鄙視、屈辱、自賤,多種緒充斥了他的五臟。
梁王世子幽幽笑了起來。
“先生說的好聽,你如何能知曉我的屈辱與不甘?都說陛下仁慈,可誰又知曉那不過是老翁釣魚,多撒些魚餌不如山,好我們群擁而至罷了。我們這些天潢貴胄,看似高高在上,其實不過是他拿來逗趣的魚兒,我們活著全了他的名聲,卻又不放心我們活在水域,派人監視......這便是天子!”
他哪怕知曉圣上并非表面那般心,更深知他的擒故縱,可不也耐不住被魚餌住,心甘愿的上了魚鉤。
若將天下為餌,誰又能得住?
笑著笑著,梁王世子看著面前的先生,眼里飄過悠渺的影,更閃過一冰冷的殺意,他出手,輕輕上冰涼的桌面,好著桌面上的溫度減緩他的燥意。
“我與先生推心置腹,更是無有半點瞞,指先生指一條明路,先生乃不世奇才,料事如神,必定有法子救我于危難之中。”
那先生眼中古井無波:“我若不幫你,只怕今日也走不出這個門。”
梁王世子不答話,便是默認了。
事到如今,他像是一只冰冷無恥的孤魂野鬼,總一人游在這世間,明明活得艱辛,卻仍茍延殘,所圖甚大。
所圖甚大,究竟是他自己在為自己的委曲求全貪生怕死找尋借口,還是旁的,他自己都分不清了。
不知何時,他想起了阿蘿那句話,回頭吧,世子。
回頭?
真是單純的姑娘,開弓尚且沒有回頭箭,他已經這般了,如何還能回了頭?
他有什麼可回頭的?
他的人生,早已一敗涂地,他活在骯臟的淤泥之中,與骯臟的人為伴,他從不見救贖。
可悲的是,他早失去了常人該有的喜怒哀樂。
先生被人威脅,卻并不生氣,反而真為梁王世子細細思量起來:“您可是再無退路,唯有一搏。眼下陛下遠在云間,來往返總需時日,車渠那邊不日抵達的噩耗更會拖延住陛下腳步,陛下想必更分乏。世子,這般看來天道都在相助與你。”
“如何來得及,能拖延幾日?你以為那般容易起勢?京中全是皇叔的人,我起事談何容易?換來的只有死路一條。”
梁王世子并非愚笨之人,他自知自己斤兩,若是前些時日還有些想法,自廣陵郡王一事后,他更是清楚自己與陛下之間的差距。
他想要推翻之人,是當年那位群狼環伺之下登基,尚且能斬殺外戚權臣,在世家錮之下收復皇權的年天子。
如今......真龍更是早已極二十載。
可......橫豎都是死路一條,何不放手一搏?
昏暗中梁王世子腔起伏不定,對于謀反這個詞,泛起深深的恐懼。
既然敢抱著那等想法,必定是不怕死的,他夢魘之中,那些遭活剮,遭腰斬的罪犯的慘聲不絕于耳。
彼時他才六歲,便沒了母親。
梁王把他抱到刑場上非得去他看那些被他皇叔斬的人。
那里面有他的舅公,有他的表兄,還有他的親舅舅。
梁王在他耳邊聲音若飄絮一般,悠悠散散飄忽不定:“仔細瞪大眼睛看著。”
得他不過氣來。
案邊的人笑了笑,一雙漆黑的眸中閃過許多莫名的人看不懂的緒,幽幽開口為他出謀劃策:“有一人握在手里,可保世子一命。”
梁王世子聽聞這話,手指無意識的抵著前方桌案,手指用力太過,指節發白不見一。
梁王世子眼看那人沾了面前茶水,往桌上款款落下字跡。
隨著一個個字跡落下,梁王世子的臉差到極點,說是慘白也不為過,只覺得這人是在癡人說夢!
*
初春時節,今年的春日格外奇怪,仿佛是要將去年一直沒落下的雨水一塊兒落下。
夜里雨聲潺潺,宮人們關了門窗,雨滴一滴滴垂落,滴答滴答響了一夜。
夢里的舅舅這場戰役中渾是,中劇毒。
在京中日盼夜盼,卻只盼來了一棺材被抬回了京城。
外祖母得知舅舅病逝的消息,也隨著染病,倉皇之下趕回江都,卻連外祖母最后一面也未曾見到。
玉照被驚醒,嚇出了渾的冷汗。
習慣的往床側滾過去,卻了一個空。
床上只一個人。
道長已經離開整整十五日了,說好的最多還有五日就能回來。
開頭幾日還收到過道長的書信,后邊連只言片語的書信也未曾收到。
究竟是事太過忙碌,忙碌到連給寫一封信的時間都沒有......
還是道長出了什麼事兒呢?
玉照有些忍耐不住,不敢想下去,將頭埋進被子里小聲的哭泣起來。
害怕,卻不敢跟旁人說上一句話,唯恐別人覺得是在杞人憂天。
憂心道長,更憂心舅舅,早上起來便染了風寒,雖不嚴重,卻時常咳嗽。宮人還沒擔心起來,自己倒是張起來,吃藥也更不用旁人催促,眉頭也不皺一下,便將一碗碗的湯藥喝了進去。
這日喝完了藥,風寒也好的差不多了,無所事事正接著睡到天黑,慕容尚宮便過來說親蠶禮的事兒。
往日親蠶禮總選在明的正春,今年日日下雨,倒是不好擇日子。
慕容尚宮手上端著一個小冊子,上面寫著兩個欽天監算出來的好日子遞給玉照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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