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消這一刻空氣的凝結, 謝憐便知道了。這一句, 可能問得不太應該。
雖然這些日子來,兩人相得頗為愉快,但不代表他們便親近得可以提出這種要求了。不等他回答,謝憐旋即笑道:“我只是隨口說一句,你別太放心上了。”
花城閉上眼, 頃, 微笑道:“日後有機會再給你看吧。”
若是別人來這麼一句, 那自然是隨口敷衍了,“日後有機會”就等於“別想了忘掉吧”。但既是花城說的, 謝憐就覺得, 他說日後就是日後,一定會做到, 反而又起了幾分興趣, 莞爾道:“好。那就等你覺得可以了的時候,再給我看吧。現在就先休息吧。”
折騰到大半夜, 他早就把做飯的念頭拋之腦後了,又躺到了席子上。花城也跟著躺下了。誰都沒有去糾結, 為什麼在各自都扯明了份之後,一個神和一只鬼還能躺在同一張破席子上, 科打諢, 胡閑聊。
草席上沒有枕頭,花城枕著自己手臂,謝憐也學他枕著手臂, 隨口道:“你們鬼界那邊看起來真的很清閑啊,都不用報到的嗎?”
花城不枕著手臂,還支著,道:“報什麼到?我就是最大的。而且都是各自為政,誰也管不著誰。”
原來鬼界都是一群混無組織的孤魂野鬼。謝憐道:“原來如此,我還當你們也和上天庭一樣是統一為事的。那這麼說的話,你見過其他的鬼王嗎?”
花城道:“見過。”
謝憐道:“青鬼戚容也見過?”
花城道:“你是說那個品位低下的廢嗎?”
謝憐心想:“這讓我怎麼接?是?不是?”好在也不需要他接,花城道:“打過個招呼,他跑了。”
謝憐直覺這個“打招呼”一定不是正常的打招呼,果然,花城悠然地道:“順便得了個‘雨探花’的號。”
“……”
原來之前他說,端了另一只鬼的老巢,說的就是青鬼戚容。而這“打招呼”,就是洗的意思。謝憐心道這招呼打得真是不同凡響,下,道:“青鬼戚容同你有嫌隙麼?”
花城道:“有。”
“什麼嫌隙?”
“看他礙眼。”
謝憐哭笑不得,心想莫非你單挑三十三神也是因為看他們礙眼?道:“上天庭有神說他品位低下,還說連鬼界都嫌棄他,莫非是當真如此?”
花城道:“當真。黑水也很嫌棄他。”
謝憐道:“黑水是誰?”隨即反應過來,“是‘黑水沉舟’那位嗎?”
花城道:“不錯。也黑水玄鬼。”
謝憐記起來了,這位黑水玄鬼,也是一“絕”,而青鬼戚容只是個湊數的近絕。他饒有興趣地問道:“你跟這位玄鬼很嗎?”
花城懶洋洋地道:“不。鬼界我本來就沒幾個的。”
謝憐倒是有點奇了,道:“是這樣嗎?我以為你的屬下應該很多。那可能我們對‘’的理解有點分歧吧。”
花城挑眉道:“不錯。在鬼界,不是‘絕’,沒有資格跟我說話。”
這是一句極為傲慢的話,被他說得理直氣壯,理所當然。謝憐微微一笑,道:“你們鬼界好的,籠統也就那麼幾只大的。不像天界,上天庭的神都記不住有哪些個了,中天庭那些待飛升的簡直一片汪洋。”
花城道:“有什麼好記的?別記了,浪費腦子罷了。”
謝憐道:“哈哈,若總是記不住人家名字,得罪人的。”要知道,神們都很好面子的。花城嗤道:“這麼點兒事就能被得罪,可見是心狹窄的廢了。”
閑聊了一會兒,怕話題深敏之,謝憐不再談二界之別,了一眼閉的木門,道:“半月這孩子,不知道什麼時候才回來?”
想到方才那句振聾發聵的“我要拯救蒼生”,他腦海裡有許多紛的畫面翻湧上來,又被他強行了下去。這時,卻聽花城道:“那句話真不錯。”
謝憐道:“什麼?”
花城悠悠地道:“‘我要拯救蒼生。’”
“……”
謝憐如遭重擊。
他翻了個,蜷蝦米,一雙手掩面,簡直想再多一雙手捂耳,|道:“……三郎啊。”
花城似乎靠得更近了些,在他後一本正經地道:“嗯?這句話有什麼問題嗎?”
他一直追問,謝憐拗不過他,又翻了回來,無奈道:“傻乎乎的。”
花城卻道:“怕什麼。敢言蒼生,不管是要拯救蒼生,還是要屠盡蒼生,我都由衷佩服。前者比後者困難多了,我當然更加佩服。”
謝憐啼笑皆非地搖了搖頭,攤平了子,道:“敢言也要敢做,還要能做到才行啊。”
他一手遮住雙眼,道:“唉。好吧,其實也沒什麼,半月說的已經還好了。我年紀小一點的時候,更傻的話都說過。”
花城笑道:“哦?什麼樣的話,說來聽聽。”
恍神了片刻,謝憐一邊回憶著,一邊微微笑著道:“很多很多年以前,曾經有一個人,對我說自己活不下去了,問我到底他活著是為了什麼,活著有什麼意義。”
他了一眼花城,道:“你知道我怎麼回答的嗎?”
不知是不是錯覺,花城的目裡,似乎有微閃爍。他輕聲道:“怎麼回答的?”
謝憐道:“我對他說:‘如果不知道要怎樣活下去,就為了我而活下去吧。’
“‘如果不知道你活下去有什麼意義,那麼請姑且把我當做你活下去的意義,把我當做支撐你活下去的支柱吧。’”
“哈哈哈……”
謝憐想著說著,忽然忍俊不,搖頭道:“到現在我也沒弄明白,我當時到底是怎麼想的?為什麼會有勇氣說出為別人的人生意義這種話?”
花城沒有說話。謝憐繼續道:“真是只有那麼年輕的時候才能說得出這種話。那時候,真以為自己無所不能,無所畏懼啊。現在你讓我說這種話,我是再也說不出口了。”
他緩緩地道:“我不知道那個人後來怎麼樣了。為某人生存的意義,已經是一件非常沉重的事,遑論什麼拯救蒼生呢。”
菩薺觀裡,良久靜默。
半晌,花城淡淡地道:“拯救蒼生那種事,怎樣也無所謂。那麼年輕就敢說這種話,雖然勇敢,卻很愚蠢。”
謝憐道:“是啊。”
然而,花城又說了一句:“雖然愚蠢,卻很勇敢。”
“……”
謝憐莞爾,道:“真是多謝你了。”
花城道:“不客氣。”
兩人各自對著菩薺觀的小破頂,盯了一陣,花城又道:“不過,太子殿下,我們才結識了幾天,你對我說這麼多,沒問題嗎?”
謝憐“哎”了一聲,道:“有什麼問題。隨便啦。就算是結識了幾十年的人,要陌路也不過在一朝間。想說就說吧。萍水相逢,聚了又散。投緣便聚,不投就散。說到底,天下無不散之宴席嘛,大家都隨便點吧。”
花城似乎輕聲笑了一下,忽然,他道:“假使。”
謝憐轉頭,道:“假使什麼?”
花城沒有他,著的是菩薺觀破破爛爛的小屋頂,謝憐只看得到這年俊無儔的左半邊臉。
他淡聲道:“我不好看。”
謝憐道:“啊?”
花城這才微微轉過頭來,道:“假使我原本的樣子不好看,你還想看嗎?”
謝憐怔了怔,道:“是嗎?雖然沒有原因,可我總覺得,你原本的樣子,也一定不會太難看的。”
花城半真半假地道:“那可不一定。萬一我青面獠牙五錯,醜如羅剎惡如夜叉,你待怎地?”
聽他這麼說,謝憐原先還覺得有點趣味:原來為鬼界一方霸主、諸天仙神都聞之變的混世魔王,也會在意自己本相的臉好不好看嗎?但往深裡想想,他就不覺得有趣了。
他依稀記得,在花城那五花八門的出傳說裡,有什麼“從小是個畸形兒”之類的傳言。若果真如此,他一定為人時就經常為此而歧視,甚至可能從時就開始了。或許是因為這個原因,才對自己的本相格外敏。
於是,謝憐斟酌了一下言語,道:“這個嘛……”
他用最溫和的語氣,誠摯地道:“其實,我想看你原本的模樣,只不過是因為,你看,我們都這樣了……”
花城道:“嗯?這樣是哪樣?”
謝憐道:“……我們現在,也算是了個朋友吧?那,既然是朋友,當然要坦誠相對了。所以,我才說想看看你真實的面貌,這跟你的本相好不好看,又有什麼關系呢?你問我待怎地,當然是不怎地了。你放心,只要是你真正的樣子,我一定都……你笑什麼,我說的是真心話。”
說到最後幾句,謝憐覺邊那年的好像微微抖了起來。本來他還愣了一下,心想:“我說的當真有這麼好,把他都這樣了?”但也不好意思轉頭去看到底怎麼回事,誰知,過了一會兒,從旁邊傳來了極低的笑聲,是出來的。謝憐就覺得很鬱悶了,把手放到他肩膀上推了一下:“三郎……你做什麼笑這樣?我說的哪裡不對嗎?”
花城瞬間止住了抖,轉過來,道:“沒有,你說的很有道理。”
謝憐只覺得更鬱悶了,道:“你好沒誠意……”
花城卻道:“我發誓,上天地你再找不到一個比我更有誠意的了。”
謝憐不想講了,翻了個,背對著花城:“算了,睡覺。好好睡覺,不要說話。”
花城那邊又輕笑了一陣,道:“下次吧。”
雖然已經決定要睡了,但花城一開口,謝憐還是忍不住又接話了:“什麼下次?”
花城低聲道:“下次再見之時,我會用我原本的模樣來見你的。”
這一句的可琢磨之頗多,謝憐本該再問一問的,但是一晚下來,止不住的困意上湧,他實在是撐不住了,於是,沉沉睡去。
次日清晨,謝憐一覺醒來,起,旁已是空的了。
謝憐跌跌撞撞爬起來,茫然地在菩薺觀裡走了一圈。打開門,門外也沒見人影。看來是真的,那年已經離去了。
不過,落葉已經被掃了一堆,一旁立著一只小陶罐。謝憐出去把那陶罐抱了進來,放在供桌上。正在此時,他忽然發現,一貫空的口似乎多出了什麼東西。
謝憐舉手一,發現在咒枷之下,竟是多出了一條極細的鏈子,佩得松松的。
謝憐一下子便把它從脖子上取了下來。原來是一條銀鏈子,因為又細又輕,他完全沒發覺上多了個東西。而銀鏈之下,吊著一枚晶瑩剔的指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