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不是錯覺, 謝憐覺得花城的肩膀似乎有那麼一瞬間的僵。須臾, 他便神如常地道:“我說過的。下次再見你,會用我原本的面目。”
謝憐莞爾,由衷地道:“好的。”
既不調侃,也不寬,自然之。花城笑笑, 這一次, 神是真正地如常了。兩人走了幾步, 謝憐忽然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將口那條銀鏈子取了下來, 道:“對了, 這個,是不是你留下來的?”
花城看了那指環一眼, 微笑道:“送給你的。”
謝憐道:“這是什麼?”
花城道:“不是什麼貴重東西, 你帶著好玩兒就是了。”
雖然他是這麼說,謝憐卻知道這東西必然貴重得嚇人, 道:“那就多謝三郎了。”
看到他把指環又戴了回去,花城目中有微閃。謝憐四下, 道:“在賭坊聽你說要來極樂坊,我還以為極樂坊是什麼煙花之地。如此看來, 倒像是一間歌舞樂坊。”
花城挑眉道:“哥哥這說的是什麼話, 我可是從來不去煙花之地的。”
這倒是教謝憐奇了,道:“當真?”
花城道:“自然當真。”兩人走到墨玉塌邊,並排坐了, 他又道:“這地方是我修著玩兒的,算是居所之一,有空來晃晃,沒空不管。”
謝憐道:“原來是你家。”
花城卻糾正道:“居所。不是家。”
謝憐道:“有什麼區別嗎?”
花城道:“當然有。家裡有家人。一個人住的地方,不家。”
謝憐聽了,心中微微。如此說來,他已經八百多年都沒有“家”這種東西了。雖然花城臉上並無寂寥之,但謝憐覺得,他們可能差不多。又聽花城道:“若是家,即便是像菩薺觀那樣的小地方,也比我這極樂坊要好上千倍萬倍。”
謝憐深以為然,笑道:“三郎竟是至至之人。不過你居然拿菩薺觀和這裡作對比,真是煞我也。”
花城哈哈道:“這有什麼好的?實不相瞞,哥哥那菩薺觀雖然小,我卻覺得比我這極樂坊舒服多了。更像是個家。”
謝憐溫聲道:“是嗎?那若不嫌棄,你日後什麼時候想去的話,就去住住吧。我菩薺觀的大門隨時為你打開。”
花城眉眼彎了彎,道:“哥哥,這可是你說的,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日後不許嫌我煩。”
謝憐道:“不會,不會!對了,三郎,有件事可能要拜托你一下,不知你有沒有空?”
花城道:“什麼事?在我的地方,有事直接說。”
謝憐道:“之前在與君山理了些事,我遇到過一個年,與我故國可能有些淵源。”
花城瞇了瞇眼,不語。謝憐繼續道:“那年驚嚇過度逃跑,找了許久都沒找到,方才在你這鬼市一通走,才發現他居然跑到這裡來了。三郎是此主人,不知道能不能請你幫我找一找?那年臉上纏滿綁帶,剛剛從這極樂坊門前逃走。”
花城笑道:“好了,我知道了。哥哥莫要擔心,等著就行了。”
謝憐松了口氣,道:“真是又多謝你了。”
花城道:“這算什麼。不過,你就這麼丟下了郎千秋?”
謝憐心想,郎千秋若是在,直頭直腦的,還真難說又會鬧出什麼來,還是之後再匯合吧。他隨口道:“方才在賭坊,泰華殿下給你添麻煩了,不好意思啦。”
花城臉上又出現了那種帶點輕蔑意味的笑容,道:“哪兒的話。他夠資格算什麼麻煩。”
謝憐道:“他砸壞的東西……”花城笑道:“看在哥哥的份兒上,砸壞的東西就不找他算賬了。別到我眼前來晃,讓他自己打轉去吧。”
謝憐奇道:“三郎,有神在你的地界裡走,你也不管?”難道花城當真這般有恃無恐?
花城笑道:“這你就不知道了。哥哥,我這地方,雖然說出去三界人人都道是濁流地獄,群魔舞,實際上誰都想來晃一晃。便是你們天上那許多神,表面上裝作不屑一顧百般唾棄,私底下有什麼勾當卻都是悄悄喬裝來這裡做的,我看得多了。不鬧事我懶得管,鬧起事來正好一鍋端。”
謝憐道:“泰華殿下倒也不是存心鬧事,只是見到那種賭局,覺得非制止不可,一時沖。”
花城淡聲道:“那是他見識太。在讓自己多活十年和讓敵人活十年裡毫不猶豫地選擇後者,這就是人。”說完又抱起手臂道,“郎千秋這種傻瓜也能飛升,真是天界無人。”
謝憐有點心虛地了眉心,心道:“話不能這麼說啊,畢竟,我這種……也飛升了三次呢……”
猶豫片刻,他又道:“三郎,接下來的話可能有點逾越了,但我還是多說一句。你那間賭坊,十分危險,會不會出事啊?”
這種賭兒賭賭人壽命和暴斃的賭局,真是十分造孽了。而且小打小鬧倒也罷了,萬一哪天賭得太大,天界遲早不能袖手旁觀。聞言,花城看了看他,道:“殿下,你問過郎千秋,為什麼他要沖出去沒有?”
謝憐微微一怔,不知他為何忽然這麼問。花城又道:“我猜,他肯定跟你說,如果他不做這件事,就沒有人會做這件事了。”
他竟是猜得極準,顯是看了郎千秋這人。謝憐道:“他的確是這麼說的。”
花城道:“那麼,我就是完全相反的況。如果我不掌控這種地方,還是會有另一個人來掌控。與其掌控在別人手裡,不如掌控在我的手裡。”
謝憐一貫懂得相的分寸,點頭道:“我明白了。”
看來,花城雖是中人,卻比他想象中的更在意手中能掌控的力量。又聽花城道:“不過,還是多謝哥哥的關心了。”
這時,門外一人道:“城主,找到帶來了。”
謝憐向門口去,只見那下弦月使站在珠簾之外,正微微躬。而他手裡抓的,正是那名衫襤褸的繃帶年。
花城頭也不回,道:“帶過來。”
下弦月使便提著那年走了進來,將他輕輕放在地上。謝憐忍不住又去看他手腕,確認是否真的有咒枷,但對方一欠便退下了,眼下還有更需要他關注的人。謝憐搶先對那年道:“你不要害怕。上次是我不對,再也不會了。”
那年一雙大眼驚疑不定。可能是沒力氣再跑了,也可能是知道跑不掉,瞅了瞅他,又瞅了瞅墨玉榻上的小案。謝憐順著他的目去,只見小案上擺著一盤澤鮮豔的果子。想來是這年東躲西藏許久,多日沒有進食。謝憐轉向花城,還沒說話,花城便道:“你隨意。不用問我。”
謝憐也顧不得客氣了,道:“多謝。”將那盤水果拿過來,遞給那繃帶年。那年一下子把盤子奪過來,囫圇地就開始往裡塞。
看來他真是得狠了。就算是在謝憐最落魄得像條野狗的時候吃得也未必有他這般狼吞虎咽。謝憐道:“慢點。”頓了頓,他試著問道,“你什麼名字?”
那年一邊吃著,一邊含含糊糊地似乎想要說話,但就是說不清楚。花城道:“他可能很多年沒跟人說話,不怎麼會說了。”
的確,這年好像跟小螢都沒說過幾句話,怕是早就這樣了。謝憐歎道:“慢慢來吧。”
一盤果子已經全被他風卷殘雲般地吃了。謝憐看他臉上繃帶被染得跡斑斑,黑黑紅紅,思索片刻,溫聲道:“你你臉上有傷,看來很嚴重,我幫你看看吧。”
一提到這個,那年眼中又流出懼。但謝憐一直溫聲相勸,他便乖乖坐了下來。謝憐從袖中取出一瓶藥,慢慢手,把那頭系得七八糟的繃帶解了下來。
果不其然,這年的臉上,雖然已是模糊的一片,但是,那些恐怖的人臉已經全都不見了,只剩下連片鮮紅的傷疤。
上次與君山一見,他臉上雖然有燒傷,繃帶上卻沒這麼多跡。這年果然是後來又用刀子,去切割或劃爛那些人面疫留下來的人臉了。
謝憐一邊往這年臉上塗著藥,一邊手都在微微發抖。這時,花城握住他手腕,道:“我來吧。”
謝憐搖頭,輕輕掙開了他的手,沉聲道:“不必。我自己來。”
八百年前的仙樂皇城,許多被染了人面疫的人走投無路,都會選擇這麼做。那景象,當真是人間地獄。有的下手失誤,刀割到了不該割的地方,流過多而死去。有的雖然去掉了人面,那傷口卻再也好不了。
而謝憐一層一層地給他纏上新的繃帶,越來越發現,這年的臉型和五其實都十分端正,鼻梁秀,雙眼更是黑白分明,原本該是個清俊的年郎,現在卻是這麼一副令人窒息的容貌。
他也和那些人是一樣的,就算切去了那些畸形的人面,這依舊是一張令人看一眼就要做噩夢的臉,此後,永遠也恢複不了本來面目了。
謝憐好容易給他重新纏好了新的繃帶,這才聲道:“你……是仙樂國人嗎?”
這年那雙大眼睛過來。謝憐又問了一遍,他卻搖了搖頭。
謝憐道:“那你究竟是什麼人?”
那年吃力地答道:“……永安!”
人面疫,只在仙樂國發過。但這年,竟然是永安國的人!
謝憐眼前一黑,口道:“你有沒有見白禍世?”
白禍世。瘟疫之源。不祥之征。
他乃是雨探花出世之前,上一代諸天仙神的噩夢。如果不是君吾親自將他滅去,只怕這個噩夢要持續至今。
這一位“絕”,常年穿一雪白的喪服,大袖飄飄,臉上則戴一張悲喜面。
所謂悲喜面,就是一張面,右半邊臉哭,左半邊臉笑,似喜似悲。只要在什麼地方看到他,就代表這個地方即將天下大。
最後一戰中,謝憐站在仙樂皇城的城樓之上,頂著一臉的黑灰和滿面的淚水,茫然地俯瞰下方。一片模糊的視野裡,唯有一道白人影站在城外殍滿地之中,大袖飄飄,清晰至極。謝憐低頭看他,那個白的幽靈也抬頭,向謝憐,沖他揮揮手。
那張悲喜面,是謝憐數百年後仍揮之不去的夢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