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無渡微微皺眉他。地師這張臉他也見過幾次，不明其意，道：“你想讓我說是誰？”頓了頓，以為是在暗示他不可泄其份，道，“你是誰都無所謂。我以我水師的名義起誓，只要不波及我兄弟二人，你要做什麼，統統與我無關……”

他話音未落，“明儀”涼颼颼地道：“水橫天果真貴人多忘事。當年你翻了凡間多人的生辰和名冊，費盡千辛萬苦才找到我這麼獨一個，怎麼，沒過幾百年，就忘了我長什麼樣？”

聽到這句話，師無渡的臉一點一點地扭曲了。

這種通常出現在凡人臉上的“活見鬼”的神，是第一次出現在他臉上。師無渡一對瞳孔到極小，口道：“你還活著？！”

賀玄卻冷冷地道：“我死了！”

他說完這句話，忽地舉起一手，四指並攏，往上一抬。謝憐到一陣劇痛向頭部襲來，卻是師青玄他法場影響，暈了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謝憐才隨著師青玄的意識一起悠悠轉醒。眼睛還沒睜開，便覺有什麼東西一直在他上蹭來蹭去。

緩緩睜眼，發現竟是七八個茸茸、臭烘烘的頭顱。一群瘋怪人都圍在他邊，一邊覥著臉癡癡怪笑，一邊手撓。謝憐還算鎮定，只因為他判斷出眼下並無命之虞，而且這群怪人髒是髒了點，也不威脅。師青玄卻是大驚，當即想推開，卻聽得一陣嘩啦啦的鐵鏈響，手腳冰涼，彈不得。抬頭一看，原來，他竟是被幾條木細的大鐵鏈銬在一面斑駁的牆上，手臂高高吊起。

看地面和天花，他應當是又回了幽冥水府。謝憐的覺跟他一樣，都是頭痛裂，剛想說：“風師大人，冷靜，我教你掙這種鐐銬的方式……”卻猛地發現，他居然發不出聲音了！

詫異之下，謝憐趕忙細細自察。他的法力，的確流失了一大部分，雖然他的魂魄還能留在師青玄，卻是無法使用師青玄的了，甚至連開口出聲提示都不行。莫非是花城借來的法力已經用完了？

不可能。施展一次移魂大法需要多法力他清清楚楚。花城借給他的法力只會更多，絕不會。而且，他覺法力還在不斷流逝，不免蹊蹺又焦急。這時，對面一個沙啞的聲音道：“青玄！”

師青玄眼睛是花的，凝神抬頭去，那出聲喊他的竟是師無渡。

他沒有被鐵鏈鎖住，但一白骯髒不堪，正跪在地上，見師青玄醒來，面欣喜之，似乎想過來，卻立即被旁之人一腳踹倒，重新跪下。那人負手而立，神冷峻沉，白得人心底一寒，正是那黑水玄鬼，或者說，賀玄。

在他後，有一座神臺，四只烏黑的骨灰壇，平靜地立在神臺上方。兩把被撕毀的扇子丟在地上，正是風師扇和水師扇。

父親、母親、妹妹、未婚妻。

賀玄道：“磕頭。”

師無渡眼睛盯著師青玄，口裡道：“好。”

一句應了，居然真的跪在神臺前，咚咚咚咚地便對著那四個骨灰壇磕了幾十個響頭。磕完頭微微起，賀玄卻重重一腳踩在他頭上，冷冷地道：“我讓你起來了嗎。”

師無渡登時被這一腳踩得幾竅流，咬牙道：“……沒有。”

昔日驕傲到連頭也不肯低的兄長，被人一腳把臉踩到地上，雖然明知他做的事該得的報應比這再重十倍也不過分，但濃於水，終歸是不忍心，師青玄道：“哥……”

聞聲，賀玄森森一眼橫掃過來。就算抬不起頭師無渡也知道這一聲壞事了，當即喝道：“你閉！”

思忖片刻，賀玄卻把靴子從他頭上挪了下來。師無渡膽戰心驚，但不能起，低聲帶：“青玄！”

賀玄緩緩走了過來。那群瘋怪人怕他得很，嗷嗷鬼著逃開，但仍是瞅著師青玄，仿佛在覬覦著他上的什麼東西。師青玄被鎖在牆上，看著這張他本應悉無比的臉緩緩近，卻覺得陌生無比。

賀玄在他面前蹲了下來，頓了頓，開口問道：“白話真仙可怕嗎？”

他問得平淡無波，師青玄則兩眼發直，發，說不出話來。

昔年的白話真仙，已是可怖至極，眼下這個吞掉了“白話真仙”的人，卻比他年時的噩夢還要駭人十倍百倍。而這份恐懼，是他原本早就該承的。

師無渡道：“賀玄，一人做事一人當，拿你擋災是我的主意，這件事跟我弟弟無關。”

賀玄冷笑一聲：“無關？”

他目不轉睛盯著師青玄，一字一句地道：“你弟弟一個天賦平庸的凡夫俗子，得以飛升上天，風無限，占的是我的命格，的是我的神格。你告訴我，這與他無關？”

這一句，字字如刀，刀刀紮心，就是說給師青玄聽的，饒是師青玄清楚個中來龍去脈，也不由得低下了頭，只覺得這輩子都抬不起來。師無渡強作鎮定，道：“你……既然一直在他邊，就該清楚我沒騙你，他那子藏不住事，他真的從頭到尾一點都不知道！”

賀玄厲聲道：“正因為如此才更可恨！他憑什麼什麼都不知道？！”

師青玄的頭更低了。

憑什麼吸著別人的、踩著別人的骨登了天，本人卻能心安理得、毫無負擔地用這一切？

賀玄又道：“當初不知道，後來也不知道？！”

師青玄抬起頭，聲道：“明兄，我……”

賀玄喝道：“住口！”

他臉幾近猙獰，師青玄看了一眼，打了個寒戰，噤若寒蟬。賀玄猛地起，在幽冥水府殿中走來走去，低聲咆哮道：“我給過你機會！”

師青玄閉上眼，握了拳。謝憐想起了博古鎮上的那一句憤怒至極的“好。好！”以及師青玄要隨裴茗去東海邊時，“明儀”阻攔他的那一幕。

只是，每一次，師青玄還是選擇了幫助師無渡。

他低聲道：“……對不起。”

賀玄定住形，問道：“你的對不起，算什麼東西？”

那一排四個骨灰壇就正正擺在師青玄對面，仿佛也在嘲諷他這輕飄飄的一句道歉，令人愈發痛苦，燒心燒肝，好像說什麼都會被打回原形。師青玄道：“……我知道沒用，但是我……”

賀玄漠然道：“但是你什麼？你知道沒用，但你還是想努力表現誠意，希我，希我能放下仇恨，化解恩怨嗎。”

師青玄忙道：“不是！不是的！我沒有這個意思！我只是……我只是，我，我真的覺得很對不起你。真的。明……賀……賀公子。我知道我跟我哥都錯了，到了這一步，也沒法補救，所以……”

賀玄聽著，道：“所以？”

此時此刻，再多的言語也是蒼白無力，師青玄努力一陣，實在說不下去了。賀玄冷冷地道：“說啊，怎麼不繼續說了。所以你願意以死謝罪嗎？”

師青玄一怔。師無渡聽不下去了，道：“賀玄！！！罪魁禍首是我，是白話真仙，但青玄本罪不至死，你……”

賀玄道：“那我一家五口誰有罪？誰又致死了？”

師無渡一噎。賀玄繼續問道：“說吧。你願意嗎。”

“……”師青玄低聲道，“我願意。”

聞言，賀玄冷笑一聲。因為師青玄低著頭，謝憐看不到他的神，就算看到了，恐怕也揣不了他的心思。

須臾，賀玄負著手走開了。那群瘋怪人見他離開，又圍了過來，有抱著師青玄的大胳膊不肯撒手，有的扯他頭發，有的勾他脖子，個個眼冒綠，仿佛要把他活活吃下肚裡去一般，饒是謝憐在乞丐堆裡生活過都覺得骨悚然，心道：“這些到底是什麼人？玄鬼為什麼要弄這麼一堆瘋子在這裡？”

師青玄卻默默忍著這些瘋人推來搡去、拉拉扯扯，不敢發出一聲。賀玄冷眼旁觀一陣，道：“你知道這些是什麼人嗎？”

幾只枯瘦的爪子在師青玄臉上上來去，他連氣都不敢出，當然更沒空思考這些到底是什麼人，搖了搖頭。賀玄道：“爛命，賤命，豬狗不如的命，活活把人瘋的命。”

“……”

謝憐心中一陣寒意爬過，約猜到他想幹什麼了。師無渡也一下子明白了，雙目圓睜，道：“……你？！”

賀玄站在師無渡和師青玄中間，冷冷地道：“現在，我給你們兩個選擇。”

他先指師無渡，道：“第一個選擇。你，從這群人裡挑一個，把你弟弟的命，和他換。然後，自己滾到凡間去。”

層層爬上師無渡的眼球，他肩頭發起了抖。賀玄道：“既然你這麼喜歡給人換命，想來這一手練的很，不用我教。”

這一步，若不看前因，當真是歹毒。師青玄原本的命格雖說不夠飛升的資格，但也是極好極安樂的富貴閑人。再看看這些人，個個要麼爛瘡病痛纏，要麼被折磨到發瘋，顯然，無一不是大兇大劫大難纏之人。若是和他們換，師青玄豈非要淪落到和他們同樣悲慘不堪的境地？這可是能把人活活瘋的命格，從此以後必將無窮無盡痛苦折磨。

這一劫，師無渡顯然是渡劫失敗了，而白話真仙之事東窗事發，必然被貶。被貶為凡人後，他就沒辦法再給師青玄換回好命了。一個被剝奪法力的普通人，和一個爛到地心的賤命人，這能怎麼過下去？

師無渡了口氣，咬牙道：“第二個呢？”

賀玄繼續道：“第二個，你。”

這次，他盯的是師青玄。

他一字一句地道：“我不你的命。你，就在這裡，把你哥的頭給我割下來！”

“哐當”一聲，他丟了一把生鏽的刀在地上，師青玄盯著那把刀，睜大了眼。賀玄道：“然後，永遠都別出現在我面前。這樣，我可以當你在這世上不存在。”

那刻骨髓的恨意沉澱了幾百年，終於到了發的巔峰，誰都能看到他那從眼瞳燒出來的瘋狂之，誰都能明白他絕不是說說而已。沉默片刻，師無渡啞聲道：“……我自戕。我自戕行不行。”

賀玄道：“你沒資格跟我討價還價。”

師無渡師青玄，喃喃道：“你這是要我們的命啊……”

師青玄卻沒他那麼絕，忙道：“哥！哥！我們，我們選第一個吧。第一個。”

一陣過後，師無渡冷靜下來，道：“不。我選第二個。”

“……”師青玄懵了，道：“為什麼要選第二個？咱們都活著不好嗎？哥，第一個吧，第二個不行，我真不行。”

師無渡怒道：“閉！你不知道我？要我什麼都沒了，然後看你變那種爛泥地裡的東西，難道我就行嗎？！你不如氣死我！”

師青玄道：“哥！算了……好死不如賴活著。再說，其實，你想想，咱們……咱們都好活了幾百年了，也該……也該……”說著說著，似乎想到了這幾百年的好活是怎麼來的，愧得不敢再說。

賀玄在一旁冷冷看著他們。師無渡好容易才爬起來，抓起那把鏽跡斑斑的刀，跌跌撞撞走到牆邊，抓住弟弟肩膀，道：“來！”又低聲短促地道：“……去找裴將軍，求他照應你。”

那刀沉得嚇人，又生滿鐵鏽，別說殺人，殺只都難。要是用這樣一把刀去割誰的腦袋，割的人和被割的人必然都痛苦萬分。師青玄嚇得完全握不住，直往地上掉，道：“算了，哥，算了！你不是跟我說過嗎，世上人誰都是自己管自己，別人哪會照應咱們啊，從來不都是咱們自己照應自己嗎。別給我拿這東西，別給我！”

師無渡喝道：“青玄！別這麼沒出息！”

隨即，苦笑道：“……你哥外號水橫天，你又不是不知道。這麼多年來翻過的天掀過的浪，沒有一千也有八百。天上天下，都是仇家。我死了倒還好說，我死了就一了百了不關你事了。我要是沒死，卻什麼都沒了，那才是生不如死。我若不是水神，本沒法照應你，自保都不行，只怕我們兄弟沒過兩天就……你拿著！”

師青玄簡直要嚇哭了，失控地道：“不行！不行不行不行，不行哥，我是真沒辦法！你別我，別塞給我！！！救命啊，救命啊，救命啊！！！”

在這種時候，他居然聲嘶力竭地慘救命起來，師無渡道：“沒事了！不用怕青玄，不如換命和法力疼……”

賀玄耐著子看到這裡，突然一腳踢過來。猝不及防師無渡被他一腳踢出幾口鮮，在地上翻了幾個滾，站不起來。師青玄吊在牆上喊道：“哥！”

賀玄森然道：“閉！在我面前表演你們令人作嘔的兄弟了，這裡可沒人會為你們！”

誰知，師無渡大口嘔，忽然翻，一躍而起，一把掐住了師青玄的脖子。謝憐一驚，登窒息，直往臉上沖。師青玄艱難地道：“……哥？”

師無渡咬著齒間鮮，道：“青玄！你現在這個樣子，我放心不下！我死了你也肯定沒法在世上活了，不如跟哥哥一起走吧！”

說著，手下陡然用力，師青玄眼前陣陣發黑，中逸出垂死的|。謝憐心中大駭：“水師難道是真的要把風師掐死？！”

不多時，間力突然一松，大量空氣湧，嗆得師青玄連聲咳嗽，好容易緩過一口氣來。卻是賀玄站在他們邊，生生從小臂斷了師無渡掐住他脖子的兩只手，冷聲道：“我給你第三條路了嗎？”

師無渡雙臂齊斷，如噴泉，卻放聲大笑起來。賀玄丟廢棄之一般地丟掉他那兩條手臂，道：“你笑什麼？”

師無渡一振那一雙染的、空的廣袖，道：“我笑你，以為自己穩占上風！你覺得自己忍多年到如今，終於報了仇，很痛快嗎？”

賀玄道：“看你這幅茍延殘的樣子，的確痛快得很！”

師無渡道：“是嗎？那我告訴你，我也痛快得很！”

他用那一雙如泉湧的斷臂“抓”住賀玄的領，道：“因為我看到你現在這麼憤怒，這麼痛苦，這麼恨，恨得牙都要咬碎了，但你還是救不回你的親人，你還是只裡的鬼，你再怎麼跳腳也沒有任何用，因為他們早就全都死了！而我，我弟弟多活了這麼久，當了這幾百年的神，現在就算他沒得當了，活不了了，那也是他也賺了，還是我贏了！我不比你痛快嗎？哈哈哈哈哈哈……”

聽著聽著，賀玄那張蒼白的面容漸漸起了變化，仿佛冰冷的荒原上起了鬼火，忽然之間，屋子裡的氣流似乎都冷了許多。師青玄恐懼至極，啞著嗓子道：“……哥，你別說了，別說了好嗎。哥，我的天啊，你在說什麼，你在胡說八道些什麼……”

賀玄猛地出手，掐住師無渡的脖子，道：“你，分毫沒有悔過之心！”

師無渡狂笑道：“悔過之心？哼，笑死人了！虧你還是絕境鬼王黑水沉舟，你跟我談悔過之心？我告訴你，沒有這種東西！”

師青玄慘一聲，師無渡昂首道：“今天我得到的一切，都是我自己爭來的。沒有的東西，我自己爭；沒有的命，我就自己改！我命由我不由天！”

謝憐還是第一次聽到“我命由我不由天”的這種解釋，即便是頭皮陣陣發麻中也驚得呆了。仿佛是被師無渡這種理直氣壯死不認錯的氣勢打開了新眼界，賀玄也大笑起來。眼看著他的臉越來越恐怖，師青玄崩潰道：“……哥哥，我求求你我求求你，你別說了好嗎，快住口。救命啊……”

師無渡囂張之不減分毫，道：“青玄，哥哥先走一步，下面等著你。哈哈哈哈哈哈……”

話音未落，賀玄便把手放到他腦門上，抓住了他的頭發。師青玄魂飛魄散，鐵鏈在牆上撞得鐺鐺響，道：“明兄！明兄！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千錯萬錯都是我們的錯，是我的錯！我哥都是因為我才這樣的，我哥他瘋了，他瘋了你看到沒有！我……我……你……你……”

想求饒求他發發慈悲，卻求不出口，只敢用目連連磕頭。賀玄緩緩向他，須臾，似乎想起了什麼，稍稍冷靜下來，止住了作。

見狀，仿佛抓住了一線希，師青玄松了口氣，眼淚終於滾落下來。然而，那淚水還沒來得及墜落到地面上，就聽賀玄冷酷的聲音響起：“你錯人了。”

說完，他猛一抬手，生生將師無渡的腦袋從脖子上擰了下來！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師無渡頭分離，鮮從脖子參差不齊的缺口噴出，遠遠濺到師青玄上、臉上，師青玄終於不了了，瘋了一樣地大起來。

而見一無頭站立不倒，十分有趣，那些瘋怪人也喜得發起了瘋，繞著他打起了轉，赤腳丫子踩出一大圈糊糊的腳印，邊轉圈、邊拍手好：“喲喲喲！死了死了！”

“死了死了！嘿嘿嘿！”

師青玄狂了不知多久，只得魂魄好像都飛了，也不知是何時才停下來的。待到謝憐隨著他的意識清醒過來時，他已然在淋淋的地面上癱坐了許久。

而賀玄就站在他前不遠，一手提著師無渡雙目圓睜的頭顱，正居高臨下地看著他。

半晌，賀玄淡淡地道：“你有沒有什麼想說的。”

“……”

師青玄目呆滯地盯著前方神臺上的一排骨灰壇，以及地上那兩把支離破碎的扇子，許久，訥訥地道：“……我想死。”

賀玄冷然道：“你想的倒。”

接著，賀玄向他出了一只手，師青玄閉上了眼。

與此同時，謝憐的魂魄突然被拽了出來，高高拋起！

墜落下來時，一睜開眼，他正癱在一個紅人懷裡。花城一手輕著他下頜，吻得正深。怪不得謝憐覺得支撐移魂大法的法力忽然急劇下跌，原來，花城竟是用這種最快捷有效的方式，把他方才借給謝憐的法力又全都吸了出來，功將謝憐的魂魄召回了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