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如同劉健等人所預料的那般,弘治皇帝在聽了方繼藩的話后,臉驟然變了,目如鋒,冷冷地道:“大膽,這是一個臣子該說的話嗎?”
方繼藩在弘治皇帝的視下,真真的嚇了一跳,忙道:“臣死罪。”
弘治皇帝直直地盯著方繼藩道:“朕待你不薄,你竟是想賣直取名,看來是朕對你太過縱容了,若是不敲打敲打你,他日,你豈不是要反了?來人!”
劉健三人,個個都忍不住憾地閉上了眼睛,方繼藩這小子,勇氣有余,可論起他所謂的諫言,這家伙,簡直就是個豬隊友啊,想為他開,都不知從哪里下手了。
“且慢!"
呃,豬隊友又開始作死了。
陛下顯然心意已決,這時候不得挨一頓棒子,然后乖乖服氣,可這家伙……竟在陛下盛怒地節骨眼上,來一句‘且慢!”
謝遷已是目不忍視,將眼睛錯開到一邊,突然覺得有一種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的覺。
弘治皇帝一愣,都到了這個時候,你還敢說且慢?這家伙,到底是從哪里學來的臭病?
還不等弘治皇帝發作,方繼藩便大義凜然地道:“臣來之前,早就做好了慷慨赴死的準備!”
慷慨赴死……
這當然是騙人的,方繼藩可不是找死的人,不過……這樣會不會顯得更有氣勢一些?
“……”弘治皇帝更是一愣。
“可是……陛下,你這樣不對!臣方繼藩,不認同!”擲地有聲的話,仿佛在暖閣里回響。
弘治皇帝瞪大了眼睛,這下子,真是熊熊烈火越燒越旺了。
劉健心里一嘆,這是要準備收尸的節奏啊。
而方繼藩顯然沒有停下了的覺悟,口里繼續道:“臣之所以不認同,是因為兩件事,其一……臣陪皇太子殿下讀書,皇太子畢竟也不是天生下來的圣賢,總會犯錯,所以臣一再的告訴皇太子,人……犯錯了,并不可怕,可最可怕的,卻是知錯而不改,這世上,從來就沒有圣賢,太子如此,臣也如此,可若是有過錯,那就改正,便好了。可若是不知錯,不改錯,那麼這錯誤便會越來越多,這樣下去,等到太子人,如何能做一個好太子,做陛下的好兒子。”
呼……正徹底暴怒的弘治皇帝竟是愣住了。
這家伙……竟將太子祭了出來。
言外之意,其實不過是用太子來類比皇帝罷了,太子會犯錯,皇帝也會犯錯,犯錯了就改,沒什麼了不起,也不是什麼見不得人的事。
這番話,雖還是挑起了弘治皇帝心深的憤,可弘治皇帝卻還是沉默起來,臉上出了若有所思的表。
方繼藩則昂首,繼續道:“還有一件事,臣要稟明。臣的父親,陛下想來是知道的,臣父自臣記事起,便每日天未亮便起來前去五軍都督府當值。沒有一天可以懈怠,乃至是刮風下雨,也絕不敢耽擱。若是遇到了戰事,臣父出征在外,也與將士們同甘苦。他努力地將每一件事都做到最好,以至于陛下賞識他,將士們也戴他。于是乎,臣便對他的行為,很不理解……”
這一次,祭出來的是方繼藩他爹。
不得不說,方景隆這個人,除了寵溺兒子之外,幾乎無可挑剔,他和弘治皇帝一樣,不好SE,勤于公務,做任何事都有板有眼,這個口碑,是朝野外都公認的。
一想到了方景隆,弘治皇帝的臉緩和了一些,方才預備嚴懲方繼藩的心思也不自覺地淡了不,畢竟……是忠良之后啊,方卿家就這麼個兒子,本來就有腦疾,倘若當真傷了他,那做父親的,還不知要怎樣的傷心絕了。
可弘治皇帝,還是冷哼了一聲。
方繼藩不理會弘治皇帝的不屑于顧,卻是好整以暇地繼續道:“臣對臣父的行為,很是不理解,即便臣父對陛下忠心,卻也不至如此一不茍,有時就算是病了,卻也不敢怠慢了公務,按時去都督府點卯。于是,臣便問臣父,人都有七六YU,也都有五癆七傷,可為何父親卻是如此的勤懇,一一毫都不愿懈怠呢?”
似乎暖閣里的君臣,都沉浸在這個小故事中了,眾人啞然無聲,就想聽聽,方繼藩的父親是怎麼回答的。
方繼藩淡淡地道:“于是臣的父親便說,對天子,要盡忠,所以不敢懈怠。可這并不是唯一的原因,還有一個緣由卻是,作父親的,就該做下表率,讓臣知道,做人要謙忠直,所謂上梁不正下梁歪,若是做父親的都不能給臣做出一個好的表率,那麼……臣就更加荒唐胡鬧了,所以……臣的父親才盡力去做一個完人,為的就是有朝一日,臣能夠效仿他的做為,為一個安分守己的人。好了,臣說完了。”
“……”
沉默。
暖閣里落針可聞。
唯一能聽到的,不過是那微不可聞的呼吸聲。
李東猛地,眼眸突的一張,那眼眸里,掠過了亮。
神了!
弘治皇帝卻又是愣住了。
這兩個故事,倘若分開來,或許沒什麼,可一旦合在了一起,卻似乎有著某種無窮大的說服力。
知錯就改,并不稀奇。
可第二個故事,卻是一下子的,有令弘治皇帝醍醐灌頂之。
方繼藩的父親所做的一切,為的不是自己,為的是什麼呢,是因為他有一個兒子。他深知自己做了錯的事,或許可以人不知鬼不覺,又或者即便有什麼疏忽,也不會人責怪,可他依然努力的將每一件事做好,只是因為,他是兒子的父親,他想要讓自己的兒子能夠效法自己的事。
這不正是勿以善小而不為、勿以惡小而為之的嗎?
同樣,弘治皇帝除了為帝皇,也是一個父親啊,現在……他做了錯的事,倘若他對錯誤不改正,他甚至認為,錯了便錯了,有什麼了不起,天家的臉面和朝廷的威嚴畢竟更加要,那麼皇太子將這一切看在眼里,又會如何呢?
朱厚照原本就是一的臭病,弘治皇帝希他能改正,那麼自己的錯誤尚且都不改正,又憑什麼以作則,告訴太子,知錯能改的道理?
皇家的臉面固然重要,可對皇太子的教育就不重要嗎?
皇太子,畢竟代表著的是未來啊。
和弘治皇帝對皇太子的期許相比,朕的這一點自尊心,又算得了什麼?
猛地,弘治皇帝的眼眸,從茫然,變了撥云見日一般的清澈。
不錯……朕若是今日這般含糊過去,那麼……他日,太子也會和朕一樣,朕是他的父皇,若連自己都無法為楷模,又怎麼有資格去讓他的兒子改正自己的錯誤呢?
暖閣里依舊安靜得可怕。
事實上,方繼藩的心里其實是有些忐忑不安的,他所拋出來的殺手锏,本不是什麼大道理,也不是所謂事的是非對錯,而是皇太子,方繼藩是賭在弘治皇帝的心里,皇太子殿下比一切都重要。
輸了……就準備好皮開綻吧。
可若是賭對了,那麼整個案子將徹底的翻轉,那本不該罪冤的人能得到公平的對待。
此時,只見弘治皇帝背著手,閉著眼睛,眉頭深深的擰著,似乎陷了思索,天人戰。
就方繼藩張的等待里,只見弘治皇帝突的張眸,隨即道:“立即下旨,程敏政、徐經二人鬻題舞弊一案,純屬子虛烏有,朕……”
說到這里,弘治皇帝深吸了一口氣,似乎下定了決心,沉聲道:“朕竟不能事先察,從而使程、徐二人在詔獄之中屈打招,這是朕的過失。此案,引發天下人的風言風語,更使清白忠良的大臣、貢生蒙冤,這是朕的過失,朕克繼大統以來,自以為自己日理萬機,天下海晏河清,殊不知,朕坐居宮中,不能明察秋毫,今二人遭遇構陷,朕責無旁貸,理應下詔罪己,三省吾,以免重蹈覆轍。而誣告程敏政、徐經之人,戶科給事華昶,即令立即罷黜,驅其出京。涉嫌屈打招的錦衛相關人等,亦是立即著手嚴查,牽涉此案者,俱都嚴懲不貸。”
他頓了頓,看著抖擻神的劉健、李東、謝遷,繼續道:“禮部右侍郎程敏政,立即恢復原職;貢生徐經,也照例恢復其貢生功名。”
“今程敏政、徐經二人,雖沉冤得雪,可其所遭冤屈,依舊令朕痛心疾首,人冤不能理,吏黠不能,此皆朕之過也,即令英國公,代朕請罪于太廟,向列祖列宗陳告朕的疏失,以為懲戒,也朕能永覽前戒,悚然兢懼!”
說出這一番話的時候,弘治皇帝則像是松了口氣的模樣,整個面容竟是舒緩了起來。
可是,這何止是給程敏政和徐經昭雪,分明還是弘治皇帝下詔罪己,向天下人宣告,此事最大的責任,便是他這個天子,而他更是慎重的讓英國公前往太廟祭祀陳述這件事,作為一個帝皇,這實屬不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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