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居然就這麼隨意地坐在自己對面了。
謝憐眨了眨眼, 好一會兒才確定, 這男子真的是在跟自己說話。
他立即便反應過來,心道不可被這人氣勢震住落於下風,鎮定依舊,客客氣氣地道:“不巧,在下戒酒, 這一杯, 怕是請不起了。”
那紅男子哈哈一笑, 坐得更隨意了,道:“是嗎?我看這位道長的模樣, 倒似有愁雲不展, 還需借酒消愁一番啊。”
謝憐不聲地道:“那閣下恐怕是看錯了。”
雖然最大的戒已經破了,但也斷不可自暴自棄, 不顧其他小戒。
他面上始終淡淡, 那男子卻不萌生退意,反而坐定在這裡了一般, 道:“既然道長不肯請我,那, 我就自便了?”
謝憐看他一眼,再看看四周。奇怪。四周並非沒有空位, 他為何一定要坐這裡喝酒?但也沒理由拒絕, 謝憐道:“你請便。”
於是,對方懶懶地招了招手。店中夥計從沒見過這種派頭的客人,大氣也不敢出, 趕送上了酒壺酒盞,使勁兒桌面,生怕怠慢了這位。
看那紅男子氣定神閑,自斟自飲,謝憐忍不住道:“難道,閣下和誰第一次見面,都會要人家請你喝一杯嗎?”
那男子笑瞇瞇地道:“嗯?那可不會。不瞞道長說,一般人本見不了我的面。”
這口氣,頗為傲慢。不過,謝憐並不反。
二人各坐各的,謝憐一直別的地方,顯得仿佛很淡定的樣子。過了一陣,還是那男子先開了口。
他一手托腮,道:“這位道長貴姓,怎麼稱呼?”
謝憐不假思索就編了個假姓:“免貴姓花。”
那男子挑了挑眉,道:“哦——花道長。”
謝憐道:“閣下怎麼稱呼?”
那男子道:“道長喚我三郎便好。”
謝憐心知這人不願告知真實份,也不勉強。想了想,並沒想起什麼人是排行第三的,就不費心揣測了。這時,他忽然注意到,那紅男子面頰一側,一縷烏發束了一條細細的辮子,以一枚紅珊瑚珠墜尾。
那珠子澤潤,小小一顆,一看便知價值連城。但謝憐總覺得好像在哪裡看見過這顆珠子,似乎是在自己那珠玉寶石扔得滿地都是的寢宮裡?
但他也不確定。三郎注意到了他的目,道:“喜歡這個?”
說著,他舉起幾修長白皙的手指,輕輕撚住那顆珊瑚珠,了。
不知為何,謝憐眼中看著,口突然一痛,仿佛自己上什麼地方也被了,猛地往後一彈。
這作過大了,旁邊好幾個客人都向這邊。三郎漫不經心一抬眼簾,訝異道:“這位道長,你怎麼了?”
他出了一只手,似要來扶。謝憐當然沒要他扶,忙坐穩了道:“沒、沒什麼。那顆珠子……”
“哦。”三郎邊噙著的笑意不減,道,“這珠子嗎?”
他手裡變本加厲地把玩起那顆明豔滴的珊瑚珠,微笑道:“這是我妻所贈之。道長覺得如何?”
“……”
謝憐道:“唔……很好,很好。”
其實他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放在上的手指握了,如坐針氈。
那陌生的紅男子玩|弄的分明是那顆滴滴的珠子,再簡單不過的作,他卻看出了幾|靡之意。
仿佛被擒在指尖,輕慢、圓扁的不是紅珠,而是他上什麼敏|的部位,謝憐莫名的一陣臉上發燒,呼吸急促,難極了。
不正常。這絕對不正常。
這自稱“三郎”的紅男子俊則俊矣,卻無端一妖氣橫生,令人戰栗。謝憐心中警鈴大作,強定心神,呼吸又平複下來,毫不畏懼地盯著他,問道:“請問閣下,主接近在下,究竟所為何事?”
三郎笑了笑,慢條斯理地道:“何必如此警惕?也沒什麼事。不過是見道長風采,為之心折,不自罷了。如有冒犯,還海涵。”
“……”
謝憐也不知該不該相信他,挪開了目,心中暗暗懊悔,不該讓這人坐在對面的,攪得自己現在這樣心煩意。恰在此時,那歌收工了,向眾人一禮,又向謝憐嫣然一笑,這便飄然離去。走了,謝憐也沒必要留了,起道:“告辭。閣下自己慢慢喝這一杯吧。”
最後一句他是想帶點兒挑釁的,但話到邊,還是彬彬有禮地送了出去。謝憐不敢多看那紅男子,幾乎是飛下樓,胡走了一陣,確定沒人跟上來,這才松了一口氣。
可站住後,又覺茫然。
他的服不見了,財不見了,佩劍不見了,侍從也不見了,法力也不見了。
十七年的人生之中,還從未遇到過如此一籌莫展的境地,謝憐搖了搖頭,攔住一個路人此地是何地。路人答了,謝憐從沒聽過這個地方,又問:“那請問這裡離皇城有多遠?在皇城的什麼方位?”
他沒說是仙樂皇城,路人又道:“皇城?這裡在皇城的南邊,離皇城可遠了!”
果然。這裡的人說話口音、建築樣式都有些奇怪,不像皇城附近,他就猜一定很遠。不知把他弄到這裡來的人到底有什麼目的。
再走了一陣,謝憐遇到了新的難題。
他了。
可是,方才也說過了,他的財都不見了。能證明太子份的佩件也不翼而飛,之前想給土地塞幾枚金葉子都沒掏出什麼東西。茶樓上幹坐了一陣,一個茶位已經花掉了他東摳西摳才摳出來的幾個子兒,而且因為無法忍那陳年茶垢,茶也沒喝一口,現下腹依舊空空如也。
真是一文錢難倒英雄漢。
正當他被難得蹙起了眉時,忽然發現,前方地上一塊地磚旁,似乎掉了什麼東西,正在閃閃發。
謝憐上去,蹲下一翻,奇了。
在這小破巷子的地上,居然掉落了幾枚金葉子!
除了金葉子,還有銀葉子和一些零零碎碎的小錢。大白天的居然在地上撿到錢,天上掉餡餅,真不知該說他運氣差還是運氣好了。
謝憐撿起來後,第一反應就是這是不是誰不小心掉的,走出巷子,沖街上行人問道:“請問有誰掉了財在這裡嗎?”
大多數人都搖了搖頭。有遊手好閑的賴漢覥著臉過來說:“我掉了!我掉了!”謝憐便問:“你掉了多?”都囁嚅著答不上來,在哄笑中跑了。
謝憐怕失主回來找,站在原地耐心等待。等了將近一個時辰也沒見人來尋,腹中越來越,許久,歎了口氣,看了看袖中的財,心道:“要不然,先借一點來用,回頭十倍還了吧。”
也沒別的辦法了。於是,又等了一炷香後,他到街邊買了一個饅頭。
謝憐從沒吃過饅頭。更沒吃過這種糙面和的饅頭,看起來又大又呆,白而無味。但他不想多用這撿來的財,萬一這是別人要急用的就糟了,所以只取了最的錢。
他生平第一次拿到這麼大的饅頭,還有點新奇,走過那條小巷,到了一條較為僻靜的小街,正要把那饅頭送口中,忽然從一旁來一只手,把那饅頭拿走了。
這一取之手法,神乎其神。謝憐一愣,手裡已經空了,轉頭去,站在一旁的,居然又是那名酒樓上的紅男子!
謝憐驚呆了。
沒想到這人居然跟到了這裡,更沒想到,他居然搶自己的饅頭!
怔了好一會兒,他才記起要拿回來,跳起來道:“還給我!”
他奪取之勢極快,那男子法卻更快,加上個子也比他高,一閃避過,道:“別吃這個。”
他這麼說著,自己卻拿著那饅頭咬了一口,留下一個缺口。這下,謝憐想吃也吃不了了。他貴為太子,怎麼也不可能去吃一個被人咬過一口的饅頭,睜大了眼,道:“你!”
卡了一下,氣道:“你這人怎麼這樣?”
虧他第一眼看到時還覺得這是個難得人,有意結,沒想到卻是這樣一個無聊的無賴!
二人影一紅一白,快的令人眼花繚,絕對不敢相信如此彩的爭奪擒拿居然只是為了搶一個饅頭。雖然謝憐約覺得自己速度可以更快,快到足以追上這位三郎的手,卻仿佛哪裡沒把握到要領,手腳不大聽使喚。加上他這一整天都又累又煩又疑,腰酸酸,氣憤之下,居然足下一歪,摔倒了地上,登時,低低一聲痛出了牙關。
痛。
難以啟齒的痛,從難以啟齒的部位彌漫開來。
這疼痛原本便存在,只是傷口被細心理過,加上他又極力刻意忽略,才一直不明顯。這一摔,他臉一下子就變了。三郎臉也變了,立即俯一把抓住他手臂,道:“哥……”
又立即改口道:“你沒事吧?”
謝憐十分難堪,恨不得挖個坑把臉埋在地裡,拼命把手往回,燒紅了臉道:“請你不要我,也不要這樣抓著我!”
三郎果然放開了他的手臂,但也就是意思一下,又改抓他的肩膀,道:“你怎樣了?哪裡疼嗎?”
他語氣十分關切,不似作偽,所謂手不打笑面人,謝憐本該承的,但一想到是哪裡疼、為什麼疼,就又又惱,一整天的鬱悶都翻湧上來了,一把打掉他的手,自己一骨碌爬起來,道:“……我沒有哪裡疼,一點都不疼!”丟下一句轉就跑,誰知,又被後那男子捉住手腕,掙也掙不開,謝憐忍無可忍,猛地轉,怒目圓睜,卻見那三郎凝視著他,輕聲歎道:“哎,這位道長,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不要生我的氣了。這樣,我再帶你去喝一杯,向你賠罪吧。”
不知怎的,謝憐一看到這人的臉,一顆心就不安,他很不習慣這種覺,只想快點逃跑,道:“我才不要你帶,我從來不喝酒的!你快放開我。”
三郎道:“好好好,不喝酒。那我帶你去吃飯?了吧。”
謝憐氣壞了。這人跟他說話什麼語氣?簡直把他當小孩子哄,他還從沒過這種辱呢,道:“我也不要你帶我吃飯。我不。你放尊重一點!”
尷尬的是,話音剛落,他腹中便發出了弱弱的抗議聲。
謝憐形一僵,更生氣了,臉都氣紅了,說話也磕磕起來:“你……你……你這個人,為何要纏著我?不要再纏著我了!”
三郎卻盯著他,道:“道長,難道你還沒發現?”
見他忽然神嚴肅,謝憐道:“發現什麼?”
三郎道:“你上,有邪啊。”
謝憐一怔。忽然,手腕一松,那段纏腕的繃帶一條白蛇一般了下來,在他面前高高揚起,隨即,迎面朝他撲來!
不過,它還沒撲上去,已被那紅男子一把捉住,道:“你看。”
“……”
那段白綾仿佛一條被他掐住了七寸的毒蛇,扭不止,令人頭皮發麻。
他上居然藏著這樣一個怪!
謝憐這才明白了。
他眨了眨眼,道:“原來……你接近我,是因為發現了我上藏著這個邪?”
三郎臉越發肅然正經,道:“嗯。這東西好生奇怪,所以我便稍稍留意了下,還好它沒有傷到你。”
真相大白了。謝憐想到他之前對這位公子委實不太客氣,又是甩臉又是甩手的,現在水落石出,原來人家是好心才接近他的,十分不好意思,對他認真一禮,道:“多謝閣下。之前是我誤會了。”
他腰還沒彎下去三郎便扶住了他,道:“哪裡,哪裡。舉手之勞罷了。”
抬起頭,謝憐微微困。不知為何,他總覺得,這紅男子雖看似一本正經,眼角眉梢卻都是笑意。料想是自己七八糟的狼狽之態都被對方盡收眼底了,又有些難為。
說來也奇怪,在同齡人中,謝憐已經算是很穩重的了,誰知一看到這男子便沒法鎮定,教他好生不安。三郎卻似乎沒注意到這些,道:“既然解決了,那,我就走了。道長,後會有期?”
謝憐下意識道:“嗯,後會有期。”
三郎擺擺手,轉走了。不自的,謝憐居然也跟著他走了幾步。
可能因為實在不知道該往哪裡走,也可能稀裡糊塗了。三郎一回頭,謝憐一驚,這才清醒,趕停下,假裝看向別。然而,已經遲了。
那邊傳來幾聲輕笑,謝憐窘得耳垂都紅了。
著頭皮過去,三郎抱著手臂笑道:“我看還是別等後會了,我覺得現在就是有期之時。如何?道長現在願意跟我一起去喝一杯了吧?”
·
還是原先那座華麗的酒樓。
這位剛剛才結識的紅男子十分大方,上來就把酒樓裡最好的酒菜點滿一桌,居然不比皇宮膳遜,並且許多做法都十分新奇,謝憐從未見過。腸轆轆的他吃著吃著,才發現三郎一直在對面一手支腮,目不轉睛地看著他。那眼神,仿佛在把他當下飯的菜。
“……”
謝憐被這種目盯得再次如坐針氈,確信自己方才沒有因為食相失態,這才放下筷子,輕咳一聲,道:“……見笑了。”
三郎道:“嗯?這有什麼見笑的?不要在意我。請,請。繼續。”
然後他拿出兩人剛才搶了一陣的那個饅頭,面不改地吃了起來。見狀,謝憐越發窘了。
他正襟危坐,看了看那條白綾,決意談正事了,道:“這邪到底為何會藏在我上?我居然完全沒發覺它的存在,簡直就像是……”簡直就像是已經在他上揣了許久,揣習慣了。
那白綾不斷搖頭擺尾向他遊來,若不是被三郎牢牢定住,只怕早就把他纏粽子了。看上去倒像是……喜歡他的。
三郎用一筷子死了它不讓它向謝憐撲去,微笑道:“看來這邪習慣非常不好呢,須得好好教訓一番。”
謝憐道:“比起教訓,還是先查清它的來曆吧。”
二人天南地北說了一陣。謝憐從小長在仙樂皇宮,後來修行於皇極觀,從未見過談吐如此有趣、見聞如此富之人,聽三郎說話聽得雙目發亮,展不止,差點什麼煩心事都拋之腦後了。好一會兒才忽然想起眼下正於一個詭異的漩渦之中,正道:“三郎,能向你打聽一個人嗎?”
三郎把那白綾扔到地上,不知使了什麼法子讓它趴趴地跳不起來,道:“誰。”
謝憐道:“是這樣的。我在找一個人,名字做花城。”
聽到這個名字,三郎挑了挑眉。
他道:“嗯。我能問問,你找這個人,是想做什麼嗎?”
謝憐誠懇地道:“實話實說,我不知道。”
聽三郎語氣,他猜他一定知道花城是誰,又道:“也許你會覺得我在瞞你,不過是真的,我也不知道我找他能幹什麼。今天一醒來,我就發現自己在一個很古怪的境地。”
他一口氣說了來龍去脈,只略去了那些於啟齒的事。最後,謝憐道:“所以我想,此人應當十分重要。如果三郎你知道他是誰,方便告訴麼?”
三郎笑道:“啊,沒什麼不方便的。道長你我一見如故,我自然是要幫你的。花城此人麼……”
謝憐聚會神地聽著,道:“如何?”
三郎道:“是個狂人。”
謝憐道:“如何狂?”
三郎斟了一杯酒,執於手中,道:“他是個信徒。”
“誰的信徒?”
“仙樂太子的。”
“咳咳咳——”
謝憐趕把一口茶咽了下去,才咳了出來,道:“等等、等等。我——我國仙樂太子謝憐,還沒神呢,哪來的信徒?”
三郎無所謂地道:“遲早會神的嘛。況且神麼,就那麼回事,你說是神就是神,你說不是就不是。他覺得是,那就是了。”
謝憐啼笑皆非,道:“這也太隨便了!”
頓了頓,他又道:“……不過,他真的那麼相信,太子殿下一定會神嗎?”
三郎緩緩地道:“不是相信。”
隨即莞爾:“是堅信。”
謝憐也隨之莞爾,心道:“那我可絕不會辜負此人期待的。”
他也抱起了手臂,道:“所以,在哪兒才能見到這位花城呢?”
三郎道:“道長,你真想去見他嗎?”
謝憐道:“是啊。”
三郎似乎不太贊同他這個想法,道:“花城這個人可是非常壞的。”
謝憐微微蹙眉,道:“非常壞?哪裡壞?”
他可不大願意相信,一個堅信他會神的信徒是個壞人。三郎道:“這個嘛……”
正在此時,謝憐注意到了一樣東西。
此前他一直小心翼翼,沒怎麼直視三郎。現在兩人相了一陣子,有些了,他才稍稍放松,放任了視線。
三郎的一只手一直擱在欄邊,手指不輕不重地敲打著欄桿。五指修長,第三指上,系著一道細細的紅線,仿佛明豔的緣結。
謝憐立即想起了茶樓上,那歌唱歌時,他腦海中閃過的淩畫面:紗帳之下,兩只手,十指相扣。
覆在上方的那一只手上,就系著這樣一道紅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