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下起雨來,雨聲嘩嘩不斷。回廊上很多人忽促來去，留下漉漉的腳印子。

　大相國寺禪臺的一火結束了熱鬧了整日的盂蘭盆節。法會出事，龍震怒,衛軍、魏卓、大相國寺、工部……甚至于三皇子,都難逃圣人怒火。

　陸徜站在屋檐下，著順著瓦片從屋檐落下的雨水。

　滴滴答答，沒完沒了。

　他前站著面沉凝的男人,正半俯向他小聲回稟事。

　周秀清出事了，萬般籌謀功虧一匱。

　“是屬下等辦事不利。”男人稟明事經過,面有愧道。

　陸徜仍盯著雨水：“此人應該跟蹤了你們很久才伺機出的手，一箭穿心，必殺周秀清。是我們疏忽大意了。”

　他以為他們的行蹤足夠，沒想到依舊是落他人之眼。

　這個人，應該不是豫王和唐離的人,他們沒有必要來這一出，況且能如此準出手,必跟蹤了他們很久，就等這個滅口的機會。

　真兇,果然另有其人。

　“那接下去……”那人問道。

　“容后再議吧。”陸徜搖搖頭,只揮手讓人退下。

　事走到這一步，勝算幾乎全空,局勢異常糟糕。

　他有些疲憊,轉了眼閉的屋門,重振神，輕輕推門而。

　屋里點著爐安神的香，味道很淡，明舒靜靜躺在床上,還沒醒來。他踱到床畔，在床沿坐下，向微微傾，以指腹挲過臉頰的廊，最后將一小縷發撥開，后轉頭怔怔著地面。

　沒有外人，他不必再強撐出泰然自若的鎮。

　許是在高臺吹久了風，從眉心到后腦，都在突突疼，他將臉埋進雙掌，良久，才發出聲長長嘆息。

　床上的人，卻似乎有了些靜。

　他倏地放下手，轉去，見到明舒著帳頂的睜大的雙眸。

　“明舒，你醒了？”他收斂緒，向床頭又坐近些，聲問道。

　的眼眨也不眨，有些空，似乎陷在外人看不到的夢魘中。

　“有哪兒不舒服？”陸徜又問。

　他們運氣好，最后摔下的那段距離不算，大夫檢查過，除了皮外傷外，并沒大礙，但陸徜還是擔心，明舒的頭過傷，落下后又昏迷，也不知會不會勾起舊傷。

　明舒了，想要坐起，陸徜忙將扶起來，又在背后塞了兩個枕讓靠得更舒服些。

　“明舒？怎麼了？”見不言不語，陸徜又手撥開散在前的發，最后輕輕握住疊在被上的手，道，“我先給你倒杯水。”

　溫熱的手掌卻讓仿如被刺猬蟄到般手，似從大夢中醒來，轉頭陸徜。

　“陸哥哥，你為何會在這里？”怔怔著他，似乎不能理解陸徜的出現。

　陸徜心頭猛地一跳，問道：“明舒，你喊我什麼？”

　陸哥哥……那是從前在江寧府里，對他的舊稱。

　明舒也著他，腦中被凌的記憶充斥，過去和現，錯渾噩。

　抱了抱頭，喃喃道：“不對……阿兄……陸徜……”

　雜無章的畫面飛掠過，疾速拼湊著失去的從前。

　“明舒？”陸徜見痛苦迷的模樣，手鉗住雙肩，“是不是頭又疼了？”

　目落在被面上，頓了片刻忽將他的手拍開，抬頭問他：“你不是赴京趕考？我們不是已經說清楚了……為什麼你會在這里？”

　分別時的場景歷歷在目，十年歡喜，只剩最后那句“君有遠志，妾無留意，以茶代酒敬君，此別再不逢……”

　余生之年，他們不該相見的。

　他們不該相見……

　陸徜的手僵在半空，突然間竟不知該如回答這個問題。

　終究還是全部想起來了。

　又問他：“這是哪里？”

　“這里是魏叔府上，你昨夜從禪臺上摔落，昏到現在。”

　“魏叔……”明舒并不關心昨晚發生了什麼事，仍喃喃著，“軍統領魏卓的府邸？”

　陸舒點頭：“對”

　“這兒……是汴京？”明舒眼底迷漸漸散開，直勾勾盯著陸徜問道，又自己回答，“我在云華山遇險，被你救下，認你為兄，跟著你進了京，變陸明舒……”

　空缺的記憶慢慢被銜接上，卻越來越激，頭也搖得越來越瘋狂。

　“不可能……不可能……”忽攥住陸徜手臂，“你告訴我，我在做夢。認你為兄是夢，跟你進京是夢，我們沒有相見，沒有重逢，我還在江寧縣，還在簡家，陪著我阿爹……我阿爹說他要替我另擇夫婿，他答應了讓我自己挑，我們不會再見，不會！你是假的！汴京是假的！”

　只有汴京的一切是夢，才能證明云華山上發生的事，聽到的一切是假的，簡家也仍舊好好的……

　“明舒，你冷靜些。”陸徜分不清自己此刻中漫上的無邊痛楚，是因為的痛苦還是的，如果他可以選擇，他愿如所想，讓他的存在與這段相扶的日子都為一場虛夢，去換夢醒后的完整。

　然而，沒有如果。

　明舒完全不聽他的勸，掀開薄被，赤腳踩上地面，腳步踉蹌地向外沖，陸徜想扶，亦被甩開。沖到門邊，用盡全力量打開房門。

　屋外的景象落眼中——小小的院落，回廊下轉頭來的下人……

　有的一切都在向證明，這里并非江寧，并非簡家。

　忽然力，扶著門框。

　陸徜只看到眼眶里無聲滾落的淚珠。

　一顆，一顆……像夜里這場雨，下得突然。

　明舒沒有意識自己在哭，只是木然開口：“我阿爹呢？”

　陸徜頭一次意識到，這世間很多事是他無能為力的，比如的痛。他能清晰到的痛苦，卻沒有任何辦法可以幫到……

　見他沉默，似乎心底有數，又問：“簡家……一共死了多人？”

　“三十七口……”陸徜用盡畢生力量報出這個數字。

　明舒狠狠攥門，指甲幾乎嵌木頭。

　“三十七……一個不剩啊……”無法呼吸，淚水更是一顆接一顆落下。

　除了以外，全部死。

　“明舒……”

　十年寒窗，空得一詩文造詣，陸徜卻連一句能夠安的都想不出來。

　任何一句話，在的痛苦面前，都蒼白無力。

　“出去……”明舒扶著門站，道。

　陸徜沒。

　“出去！”明舒加重語氣，“我讓你出去！”

　現在誰也不想見，誰的聲音都不想聽到。

　“好，我出去。”陸徜邁到門外，又道，“我就在外面，你有事我……”

　音未落，門便被“砰”地關上。

　遠下人紛紛來，大抵是沒見過他們吵得這麼嚴重，都是詫異萬分的神。

　陸徜哪兒也沒去，只站在房間外的廊下。屋里沒有任何聲音再傳出，他靜立片刻，往旁邊走了幾步，目一轉，卻從微敞窗戶隙中窺見了明舒影。

　披散著滿頭的發，正站在窗邊不遠，隙狹小，他不到的容，卻能看到手里握著他送的匕首。

　鋒銳的薄刃，正對著左手掌心。

　這一刀下去，便是皮開綻鮮淋漓……

　但是有些夢，需要用疼痛喚醒。

　明舒仍舊覺得自己在做夢，只要醒來，就可以到父親的無可奈的寵溺眼神。

　刀刃掌時，門被人狠狠撞開，陸徜瘋了般沖過來，奪過手中匕首擲到地上。明舒只覺掌心泛起細微刺疼，雖然陸徜搶走了刀，但鋒銳的刀刃仍舊在掌心拉出一道淺淺傷口。

　珠滲出，得陸徜無法自持，理智盡空，他狠狠鉗住明舒雙肩，道：“我贈你匕首，是讓你自保，讓你對敵，不是為了讓你傷害自己！明舒！我知道你痛苦，但是……但是你別傷害自己……我求你……好嗎？”

　“我只是……想看，這到底是不是夢。你放心，我不會尋短，我不會……”

　這真的不是夢，一切都殘酷地發生了。

　三十七條人命，滅門之恨，這仇若是不報，有面目去黃泉之下見的父親和其他人？

　沒資格死。

　“我不會死，我得活著……活著……”明舒說著便再難扼制，泣不聲。

　認清了現實，人也隨之崩潰。

　陸徜只能將擁懷中，任聲斯力竭地埋頭痛哭。

　他的襟被雙手狠狠揪，裳被淚水，他只能用盡全力抱，仿如要將進骨。

　也不知哭了多久，屋外已經站著好些來找他的人，卻沒人敢進門，明舒哭到力，倚在他在口，雙眼無神地半垂閉，他毫不費力就將攔腰抱起。

　明舒沒有反抗，由著他將自己抱到床上躺下，再替掖好被子。

　便靜靜躺著，一不。

　陸徜在床邊守了一會，直到屋外等待的人實在等不下去要進來他，他才轉出去，喊了輕搖進屋繼續守著。

　————

　找陸徜的，是魏卓的人。

　大相國寺禪臺的一火結束了熱鬧了整日的盂蘭盆節。法會出事，衛軍、魏卓、大相國寺、工部……甚至包括三皇子在，如果不能給出一個讓人滿意的代，都難逃圣人天威震怒。

　除了陸徜與明舒因為從臺墜落傷被送回魏府外，他們都還留在大相國寺徹查此事。

　“法會上的有僧人均被扣押，引發禪臺火勢的兩名僧人已由殿帥親自提審過了，暫未發現疑點。”那人在廊下直接回稟道，又說起時況。

　時天已暗，法會儀式已經進尾聲，有圍坐禪臺的僧人都要圍禪臺繞行十九周，這些僧人共圍了三層，發生事故的是中間那層與最靠近禪臺的那層。先是中間的那個僧人在繞到明舒在那一側時，不知絆到何摔倒，撲在最圈的一名僧人上，導致那名僧人捧蓮燈手飛出，掉在經幡之上引發火勢。

　這兩個僧人的來歷背景也已調查妥，都是在大相國寺修行多年的僧人，并無問題。

　起來就像是一場意外。

　可天底下哪有那麼多巧合。這盂蘭盆法會對他們來說本就是個謀，他們避過了有的詭計，卻最終險于死在一個意外上？

　陸徜不相信。

　“柳婉兒和唐離呢？”

　“唐離在西禪院被發現已亡，現場還發現了謝熙的尸首。據宋清沼的證言，再加上開封府捕快應尋的調查，可以初步判定是死于謝熙之手，二人同歸于盡。至于柳婉兒，已被應捕快拿下，正關在開封府衙的大牢。”

　“你回去轉告殿帥，請他先提審柳婉兒，還有，有參與修筑禪臺的工匠，包括負責督建的相關工部員，需全部找出來。我……晚一些再去找他。”陸徜冷靜吩咐道。

　待吩咐妥當，那人離去，他又來院中有人手，逐一下令。好容易代完有事，時間已經過去許久，他才轉再回明舒屋子。

　現如今明舒的況，他是一步都不敢離開，可三皇子與魏卓又急等他回去調查……

　他只恨自己沒有分/之。

　屋中，明舒已起。

　并沒在床上躺太久，緩過了那陣力的勁頭，便漸漸復蘇。

　“怎麼又起來了？”陸徜蹙了蹙眉，快步走到邊。

　明舒站在書案旁，也不知在想什麼，神似乎不再崩潰，只是眼睛還紅腫著。

　陸徜手想要拉，回神，退了半步，他的手落空。

　“我沒事。”的語氣平靜，只沖陸徜行了個禮，又道，“勞煩尹大人將簡家滅門劫案的卷宗資料送來，我想看。”

　說話間，將攥在手心的銅鑰輕輕按在桌上，后推向陸徜。

　陸徜失語，沉默地盯著。

　一聲“尹大人”，兄長不再，陸徜也不再。

　他們之間，仿佛隔了天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