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圓月懸在回龍塔后, 清暉遍灑。
掐指算算,今日恰好十五滿月,團圓日。
夏淮倚坐河畔小屋竹廊的扶欄上, 遙遠空滿月, 垂落側的手里握著個葫蘆,遠的人聲漸近, 轉眼就到柵欄外。
“師父——”蘇邇興的聲音率先響起, “你猜我遇著了誰?”
夏淮眼皮不掀,聽著后響起的一長串雜腳步聲, 幾個陌生聲音隨之響起。
“夏師叔。”
他方轉頭瞇著眼去,除了南棠、蘇邇四個人外, 還來了好些人。還真是個團圓的日子,他仰頭飲盡葫蘆中的酒, 道:“六師妹也來了。”
螢雪亦道:“夏師兄,多年不見,別來無恙。”
“蘇邇,去把為師釀的酒都搬出來吧。”夏淮從扶欄躍下, 吩咐了蘇邇一聲, 又道, “我這兒也沒什麼好東西招待你們, 既然來了, 就都喝幾杯吧。”
蘇邇興沖沖去屋里搬酒, 嫣華與緹煙一起進屋幫, 南棠雙手握垂在前, 很乖巧地站在院子里——的右手掙了掙, 掙不出自己的左手。
回到夏淮的府, 螢雪和夜燭二人都默契地閉上, 還南棠短暫清靜。
“你回來得正好。”夏淮卻朝著南棠揮手,“你來看看。”
南棠順著他所指方向去,只見一大片藥田被踩個稀爛,罪魁禍首被夏淮用法給拴在了田梗上,看到南棠便嗚嗚直,委屈地盯著。南棠頭疼——這兩只赤寧被關在戒指里太久,于心不忍,就借了夏師兄的寶地把它們暫時放出來,不想這兩崽子力過于旺盛,把師兄的藥田禍害得慘不忍睹。
“師兄,我賠。”南棠一邊說,一邊想著戒指里新抓到的那只更能折騰的風妖。
還是別放出來了,免得夏淮撕了。
“明天我讓蘇邇把價錢算給你。”夏淮一點也沒客氣,手中忽又朝南棠彈出一,“接好。”
左手終于松開右手,南棠接下那件東西。
是張金邀帖。
“你回來之前,悲雪城城主府送來的。”夏淮道。
南棠微驚,打開手中邀帖,帖上龍飛舞的字跡,邀七日后往城主府一會,落款果然是城主宋謎。
這悲雪城的速度也太快了,前腳才通過回龍塔第九層,后腳帖子就送到這里,把的落腳地打聽得清清楚楚。
“除此邀帖外,送帖人另有口信要我轉達。通過回龍塔破魔劫,可得一件獎賞,讓你明日前往回龍塔領取。”夏淮將話轉達完畢,又道,“還沒恭喜師妹通過回龍九階與破魔劫。”
南棠挲著邀帖道謝,以為夏淮會多問自己幾句,然而夏淮道完賀便轉離開,只有杜一壺幾個簇擁過來,又是道喜又是好奇,話多到說不完。
————
那廂,蘇邇已經搬來數壇被靈符封住的酒,又在院里搭起石爐烤魚,準備給眾人做下酒菜。陸卓川那一眾修士在門派久了,難得遇見這等凡間煙火的熱鬧,便興沖沖過來幫忙,只是到底自負道行,不肯好好烤魚,施了個火咒,頃刻間就將魚烤焦炭,惹得蘇邇心疼地直喊“暴殄天”。
南棠坐在離他們不遠的山石上,時不時被他們番敬酒,再孝敬幾條烤魚,畔的笑意一直沒下去過。
“師姐喜歡這樣的日子?”螢雪靠在旁邊的樹桿上,瞧著臉上久違的笑,若有所思問道。
“誰不喜歡呢?”南棠回道。
修仙多寂寞,大部分時間都在單打獨斗,愈發映襯出這愜意共歡的難得來。
“我不喜歡。”螢雪走到邊直白道。
許是喝過酒的關系,雪一般的臉頰出紅暈。
“我哥哥有沒告訴過你,我的來歷?”見南棠出些許疑,螢雪問道。
夜燭已經陪了許多年,有些話便沒必要藏著掖著。
南棠輕輕搖頭:“我只知道你們來自赤冕,你被鎮在巫嶺一千余年。”
“那他有沒和你說過,是誰把我送進巫嶺的?”螢雪笑起,眸潤如水。
“你……哥哥?”南棠遲疑問道。
“是我們的母親。”這次,夜燭和螢雪異口同聲,只不過一個聲音響在外,一個聲音響在神識。
巫嶺,到底是個什麼樣的地方?聽起來不像是好去。
“我的母親把我送進巫嶺,我的哥哥親手替我系上符鈴,把我困在巫嶺一千多年。師姐,你可以問問哥哥,巫嶺是什麼地方,看他愿不愿意告訴你。我的族人想要吃我的,喝我的,讓我生生世世為他們的仙食,喏……”他說著指指手里的烤魚,“就像你手里的烤魚。”
南棠萬沒想到會從口中聽到這番話,看看手里的魚,再想著螢雪的話,忽然覺得這烤魚難以下咽。
夜燭沒有反駁,螢雪說的是真話。
而這番話,讓南棠骨怵然。
“他們也曾經像你邊的這些人一樣,同我好,陪我玩耍,可那又如何?他們最后還是把我當食。”螢雪說著眼簾微垂,神悲傷,然而抬起頭來時,卻又是笑,“所以,除了師姐外我不喜歡任何人,我也不喜歡別人靠近師姐。但是……師姐……”
說著蹲在南棠前,微帶乞求道:“既然師姐喜歡他們,那我也試著……試著接他們,這樣的話,師姐你能不能別再生我的氣?”
“我沒生你的氣,你不需要做這些。”南棠別開頭,不看的眸。
“師姐,你騙我!”螢雪欺靠近,“當初說會永遠陪我的人是師姐,可三十年又三十年,師姐離我越來越遠。是螢雪做錯了事,師姐氣我惱我恨我都,就像螢雪也恨師姐……恨師姐為了那些外人疏遠于我,恨師姐與江止結為道,恨師姐與我兄長朝夕相對!”
說著氣息變得紊,仿佛克制著巨大的怒意,很快又漸漸冷靜。
“但我……我可以接,我什麼都愿意接。”螢雪說著手,像孩子祈求原諒般,抓向南棠的手。
南棠的左手卻飛快蓋上的右手。
“螢雪,你沒必要勉強自己做不喜歡的事,就像我也不會勉強自己接一些……我無法回應的。你是我師妹,這輩子除非你我之間有人叛出師門犯下滔天大錯,否則這個關系永遠不會改變,我永遠都會是你師姐。”迅速跳下石巖,想要結束與螢雪間的話題。
“師姐!”螢雪也隨之站起,“你還是在氣我?也罷……”
頓了頓,又道:“師姐想做什麼?是不是想去四象島找師尊。別白費功夫了,你們找不到裴玄熙的。”
“你知道什麼?”南棠霍地轉頭,直盯螢雪。
“我知道你和哥哥想知道的東西。回赤冕的路。你們為何不來問我,而要大費周折去找裴玄熙呢?”螢雪收起先前卑微的神,笑道,“我從赤冕而來,沒人比我更清楚如何回去。師姐,我可以放過夜燭那半魂,也可以送他回赤冕,只要讓我留在師姐邊就好,如何?”
“不要答應他!”夜燭的聲音森冷響起,前所未有的冰冽。
南棠卻沒立刻開口。
砰——
遠砸碎的酒壇打斷了南棠思緒,與螢雪的對話被迫中斷,南棠去,卻見陸卓川將整壇酒砸碎在地,清冽酒香四溢,酒淌了滿地都是。
“你就是眠龍的緹煙,三十年前害得我們重虛宮死傷無數的罪魁禍首?!”
陸卓川雙目怒瞪,眼中泛起,殺氣滿溢著已然站起的緹煙,杜一壺和商九正死死拉住他,葉歌在二人中間攔著,生恐兩人打起來。緹煙抿著,滿面冷然,一語不發。
糟了。
南棠拋下螢雪,匆匆上前。
陸卓川已震開杜一壺和商九的手,道:“拉著我做什麼?!要不是因為,我青尋峰會死那麼多人?我父親,我的師兄師姐師弟師妹……多人葬送在秦安手里!”
“小川,冷靜些!”南棠掠到二人中間。
想替緹煙說幾句話,讓陸卓川打消恨意,可對上陸卓川痛怒的眼睛,卻什麼也說不出來。在他們所有人之中,陸卓川是失去最多的那個人。那場大戰過后,整個青尋峰不復存在,他失去至親,被迫帶著殘修搬到另一座山峰,一邊修行一邊想盡辦法恢復青尋峰的威名。
整整三十年過去,他心好不容易平靜幾分,卻突然遇上緹煙,舊恨重起,怨不得陸卓川。
“我冷靜不了!”陸卓川死死盯著緹煙,“今日有沒我,有我沒!”
南棠左右為難之際,緹煙冷冷開口:“我走。你有什麼事傳音給我。”
人影跟著落下的聲音一并消失,緹煙沒夜中。爭執結束,陸卓川仍如木石般釘在地上,南棠拍拍他的肩,沒有責怪他什麼,目卻向茫茫夜。
————
屋后,蘇邇正拿著釣桿坐在河邊,缸里存的魚都烤完了,想給今日的客人們釣些鮮魚,可凡人的神到底不比修士,隨著月亮東沉,時辰越來越晚,也越發困倦,不知不覺蜷在河畔打起盹來。
前屋傳來的碎壇聲驚醒了。
“發生什麼事?”著眼差點跳起來,卻一只纖長白皙的手按了回去,這才發現自己上不知幾時多了件厚實的斗篷。
“別管他們。”淡淡聲音響起。
“師父?!”蘇邇有些詫異地向邊坐的人。
夏淮已不知在邊坐了多久。
“你羨慕他們?也想修仙?”他問。
蘇邇點頭,目羨慕,毫不掩飾:“嗯,我想。”
夏淮又問:“想得長生?想呼風喚雨?”
蘇邇垂頭不語,片刻后聲音才傳出來:“都不是,我就想……能陪師父久一點,再久一點……”
除此之外,還有一個小小的心思。
凡人壽數大多不過百,除了會死還會老,不想被他看到衰老的自己。
夏淮亦不語,良久之后起,只道:“蘇邇,為師修的無道,不需要人陪。”
語畢,他轉離去。
只是那句話,也不知是說給蘇邇聽,還是說給自己。
————
星月俱已沉滅,天空被一的暗覆蓋,讓悲雪城的夜晚顯得格外寒涼。
一段曲勾起了舊事,原被時間淡化的傷痛再度浮上心頭,相逢的喜悅被沖散,只剩無盡寂寥苦。
喧鬧的聲音淡了,眾人散坐在藥田四不聲不響地喝著悶酒。
南棠回到石巖上盤膝坐定。
已經不是最合適的談話時機了,螢雪識相得沒再上前打擾,只是遠遠著,任由南棠定。
神識虛空中,夜燭背對南棠站在樹下,有一下沒一下著手邊雪白靈鹿的腦袋。
“想問什麼就問吧。”察覺到后的靜,夜燭開了口。
大抵是因為螢雪提及了他一直回避提及的東西,讓他想起了赤冕的事,他的語氣有些發沉,聽得出來緒低落。
“你想說嗎?”南棠問他。他們兩認識的時間不短了,信任與默契也都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然而知道,他依舊有不想說的事,關于赤冕的一切,他從不輕意提及。
“不想。”他回答得毫不猶豫。
不堪的從前,殘忍的往事,他不想回憶,更不愿說給聽。
“但如果你一定要知道,我可以告訴你。”他又道。
“那就別說了,只是如果有一天,這些事危及你的命,你還是要告訴我。”南棠輕聲細語道,“我不想你這半縷魂魄就那麼散去,夜燭,你懂的。”
夜燭微微一震,霍然轉,出手,以半魂之將摟懷中。
這是第一次,在神識虛空中,他主。
戰栗浮起,魂神震。
“虞南棠,夜燭這道殘魂……因為你才留在玉昆三十年的。”他纏纏得更,挑起的下,讓向自己。
可三十年怎麼夠?
為了往后更長久的陪伴,他已經冒著巨大的風險手,而這一切,并不知道。
“所以呢?”南棠問他。
“所以,我不喜歡螢雪看你的目,也不希你對他心……我想要你的眼里只有我,邊也只有我!”
他的低喃中夾著前所未有的霸道,魂漸漸融進南棠神識虛像中。
南棠沒有回答他,只是笑著順從了他,也順從這讓人愉快的覺。
夜漸去,晝將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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