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黑市演武場走出的宿懷玉摘下兜帽,出秀麗長眉下一雙無波無瀾的平淡眸子。

　抬手隨意地將劍上掛著的珠在臂彎里拭凈，看著微卷的劍刃，眼中終于流出幾分苦惱。

　又用壞了一把劍。

　下次砍人的時候還是得再收著點勁。

　夜已深,加班人宿懷玉正準備趕回宗門時，忽聽路人道：

　“方才那只雪豹可真漂亮，威風凜凜的，也不知那小姑娘家中是何背景能有這樣一只靈妖……”

　雪豹靈妖?

　小姑娘?

　宿懷玉面一沉，上前急急詢問，得知他們是在浮玉樓外看見的雪豹小姑娘,先給尚在九重山月宗的月無咎和姬殊傳去消息,隨后立刻趕往浮玉樓。

　白天的仙坊還好說。

　子時之后,許多從黑市里出來的修士在仙坊中游,還在天樞門時就在仙坊中抓獲過許多犯過重罪的兇惡之徒,若是讓那個天真可的小師妹上……

　而此時此刻,宿懷玉心目中那個天真可的小師妹正在緩緩打開新世界的大門。

　“……這些漂亮姐姐，都歸我嗎？”

　芃芃無比震撼地看著簇擁上前的一群香香人，圓乎乎的小臉上滿是茫然之。

　浮玉樓的老鴇笑瞇瞇道:

　“這是自然,小姑娘,你想去哪兒都讓這些姐姐陪著你,可千萬不要隨便跑哦。”

　哄孩子的老鴇面上春風化雨,心中早就已經掀起了大波大浪。

　娘誒。

　這浮玉樓開了也有幾百年，還是頭一次遇上當爹的帶著自己孩子來嫖，而且還是個只有五歲的小孩！

　老鴇看向一旁的黑雕，眼底滿是唾棄與不屑。

　見過混賬男人,沒見過這麼混賬的！

　黑雕毫不知道自己已經被老鴇腦補了什麼驚天大渣男,他正聽掌柜地拉算盤給他算賬：

　“……仙君是第一次來嗎？那我跟你說說我們這兒的規矩，進門先收點姑娘的錢,您家小姑娘先點了十個，由于沒有特殊服務只是照看孩子，我們就收一半的價錢，也就是兩千靈石……”

　“還點了七個果盤，五盤大菜，一桶米飯，共計一千五百七十三靈石，不過這個不著急，你們中途肯定還要加菜，走的時候再結賬就行……哦對了，您還沒點姑娘呢，您看您要點幾個？”

　黑雕神恍惚道：

　“不，我不點，點就行了……”

　掌柜每撥一顆算盤子，黑雕的心就流下一滴。

　他戰戰兢兢給魔族打工幾百年，風里來雨里去，全年007無休，就想著能多攢點錢早日退休，沒想到今天來這一趟，哐當一下就給他花出去三千五。

　想到這里，黑雕一陣暈眩。

　“護法大人冷靜！冷靜！咱們這是舍不得孩子套不著狼！”

　后小弟扶住他，指著芃芃所在的方向道：

　“您沒注意到嗎？現在的妖主修為只在煉氣期，本就不堪一擊啊護法大人！”

　黑雕定了定神，轉頭仔細探查那被人簇擁著的小姑娘。

　確實。

　方才他被那一句“你是魔族嗎”的質問鎮住了，因此完全沒有注意到這些細節。

　現在回過神來想想，說不定妖主就是單純地在詐他而已。

　畢竟幽都散了五百年，妖主對他的忠誠度心存懷疑也很正常。

　小弟還道：“既然不堪一擊，我們其實完全可以現在就拿下妖主，威脅說出食鐵的地點……”

　“不可。”

　黑雕立刻否決了小弟提出的建議。

　“所以說你們這些妖只能當小嘍啰呢，懂不懂什麼計謀？懂不懂什麼謹慎？萬一他還有什麼后手呢？像你這麼蠻干的人，在話本里活不過兩折知不知道？”

　被罵的小弟委委屈屈地低頭。

　……但他真的覺得五歲的幽都之主看起來就很弱啊……

　黑雕看著愚蠢的小弟，嘆息一聲。

　小弟難帶，還是要靠他這個大哥為他們遮風擋雨，忍辱負重。

　“小黑！你過來一下！”

　黑雕立馬狗地答：“來了來了，妖主有何吩咐？”

　芃芃一臉肅然道：“他們說只需要五千靈石，還能一個酒池林的溫泉項目，我想去泡溫泉！”

　五千……

　黑雕的心都快碎了。

　“妖主，要不然這個等會兒再說？您忘了，我們還有正事沒談呢。”

　識海中的夜祁也沒好氣地催促道：

　【他說得對，別玩了！趕談正事！】

　不要再頂著他幽都之主的名聲在外面給他丟人了！他才不想被人當做年僅五歲還要去吃花酒的老批！

　芃芃扁扁：“好吧，你有什麼正事要跟我談的？”

　黑雕找了個椅子坐下，將閑雜人等趕出去后開始忽悠：

　“聽聞食鐵重歸妖主大人麾下，真是可喜可賀，妖主孤一人在修真界努力，而我們卻沒幫上什麼忙，我等屬下簡直愧難當……”

　芃芃認真道：“帶我去泡溫泉就不用愧了。”

　黑雕：“……”

　他當做沒聽到芃芃這句話。

　妖主沒有否認他說的前半句，食鐵果然就在妖主手里。

　“不過食鐵乃八階妖，其妖丹中蘊藏的力量不可估量，恐怕會引來不修士覬覦，再加上妖主如今正休養生息，若是遇上修士群結隊來獵殺食鐵，屬下擔心會危急妖主命……要不然，就讓屬下帶人隨時護衛在側，與食鐵一道保護妖主？”

　芃芃眉頭一皺，一道保護？豈不是要吃的住的？他們該不會是混不下去，想來吃的飯吧？

　黑雕被這一皺眉皺得心尖一，生怕懷疑他們居心不良。

　于是撲通一聲跪在地，大喊：

　“屬下對妖主的忠心天地可鑒！屬下只想為妖主排憂解難，保護妖主安危，絕無二心啊妖主大人！”

　夜祁總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太對。

　靈妖信奉強者為尊，當初他一呼百應萬人追隨，不是因為什麼脈，純粹是因為他夠強。

　阿雪這樣的靈妖靈智未開，所以會被他散發出的妖主氣息吸引，又因為芃芃對它好而臣服。

　但黑雕這樣修煉化形的靈妖卻不同。

　有了靈智，便會生出更多的貪嗔癡，單純的妖主氣息已不足矣讓他們臣服，眼前這個修為只在煉氣期、年僅五歲的小姑娘顯然也達不強者的標準。

　所以，他們從一見面開始就不斷表忠心，到底是想要得到什麼呢……

　芃芃突然毫無征兆地冷笑兩聲。

　演得涕泗橫流的黑雕被這兩聲冷笑打斷，心中發虛，問：

　“……妖主大人為何發笑？”

　他黑雕別的本事沒有，但論狗子拍馬屁的功夫，他還是有些自信的。

　只不過想到從前那些與幽都之主有關的傳聞，說他任嗜殺，不拘小節，極難伺候，黑雕不敢太過狗，生怕適得其反。

　這兩聲冷笑，難不真是馬屁拍錯了？

　芃芃：“連溫泉都不請我泡，說什麼效忠！”

　黑雕：……你就這麼想和人泡溫泉嗎！！

　先是一口氣點了十個人在旁伺候。

　現在又要去什麼酒池林泡溫泉，黑雕覺得今夜之后，他曾經仰慕的那個所向披靡的幽都之主形象完全碎一地渣滓了。

　什麼一心好戰，什麼不近，統統都是人設而已！

　含淚為溫泉項目掏了一萬三的黑雕轉頭就對后小弟們道：

　“待會兒見機行事，若是還執意不肯說出食鐵所在的地點，那我們就……”

　他比了一個做掉的手勢。

　小弟猶猶豫豫道：“可是護法大人，您方才不是還說要謹慎？”

　黑雕冷笑一聲：

　“謹慎，那是對昔日的幽都之主，轉世重生后的他已經沒了當初的斗志，耽于的廢已經不足矣讓我畏懼！原本我還因為當初仰慕他的威儀而想對他手下留，現在看來，大可不必！”

　黑雕今天就要對全幽都宣告。

　他，了！

　夜祁：【這群人越是對你畢恭畢敬，問題就越大，此地不宜久留，待會兒去天溫泉，正好方便你跑路——飛行符都帶夠了吧？】

　芃芃拍了拍芥子袋表示跑路完全不是問題。

　唯一的問題就是——

　芃芃：【能不能完溫泉服務再走啊，他們說可以一邊泡溫泉一邊讓漂亮姐姐按誒。】

　夜祁：【……】

　他有時候真的會懷疑，他和芃芃之間到底誰才是真男人。

　心思各異的一眾人朝溫泉池而去的同時，宿懷玉也來到了浮玉樓。

　路上遇見有人阻攔，宿懷玉丟出一包靈石，老鴇頓時笑逐開，詢問要找之人的特征。

　“是個帶著一只雪豹和一只靈雀的小姑娘。”

　老鴇見宿懷玉來勢洶洶，心說該不會是家里收到消息來這里帶孩子回去的吧？

　干得好！這里的確不是小孩子該來的地方，方才那孩子的爹還點了溫泉的人按項目，當著孩子的面，真是臭不要臉！

　“就在那邊！我帶你們去！”

　有見義勇為的姑娘二話不說，立馬在前面給宿懷玉帶路。

　霧氣繚繞的溫泉池近在眼前，宿懷玉瞇著眼看了半天才看清里面的景象。

　溫泉池中，一群娉娉婷婷的人著輕衫泡在水中，溫聲細語笑聲連連。

　溫泉池邊，一群黑男子有的捧著點心，有的捧著果，一副隨時聽候命令的模樣。

　說好的，被壞人所擄，亟待拯救，惶恐不安的弱五歲半小師妹呢？

　“芃芃，你在這兒干什麼呢？”

　中間被人環繞的芃芃左邊一口糕點，右邊一口果，正滋滋地紙醉金迷的快樂時，忽然覺得自己好像聽到了師兄的聲音。

　睜開眼才發現——

　不是幻覺！

　宿懷玉就站在池邊冷冷地盯著呢！

　“師、師兄？”

　芃芃心中警鈴大作。

　不好了！不好了！在外面鬼混被師兄老婆抓到了！

　夜祁：【別擺出一副出軌被抓的模樣，現在最大的問題不能暴我們是幽都臥底的份！】

　芃芃反應過來。

　大半夜不睡覺出現在這里的確沒辦法解釋，不管小黑到底是好人還是壞人，要是他被師兄抓起來供，代了自己幽都之主的份怎麼辦？

　立刻扭頭對小黑低聲道：“我師兄就給我來解決，你們快走！”

　黑雕聽了芃芃的這番話十分意外。

　就在宿懷玉趕來之前，他原本還想著要怎麼趁芃芃不注意的時候襲。

　沒想到到了危機關頭，妖主竟然會犧牲自己給他逃走的機會，現在還是練氣期的修為，能做出此種決定是何等的大義凜然！

　黑雕看著芃芃稚的背影，一時間腦海中又浮現出昔日幽都之主馳騁沙場的英姿。

　“……不，以您的修為來說太勉強了，還是我們一起！”

　芃芃斬釘截鐵道：“不行！你們趕走。”

　他留下來被師兄抓到，那才是大事不好。

　“可是……”

　“沒有可是。”芃芃回頭對他堅定道，“對我來說，你若安好，便是晴天。”

　只要他們沒有被師兄抓住，那的小命就還保得住。

　然而這話聽在黑雕和他的屬下們耳中。卻完全不是一個意思。

　自從幽都覆滅之后，他們四下飄零，為了生存，不得不加魔族，但任憑他們使盡渾解數，終究是個外族人，盡了無數白眼冷遇。

　原本他們早就心如鐵，哪怕是作為幽都的叛徒，他們也要頑強地生存下去，誓要向修真界復仇！

　但今日幽都之主這一句“你若安好，便是晴天”，一下就及到了他們的傷心事。

　魔族只不過將他們當做一顆棋子，誰會在意他們的死活呢？

　但被他們拋棄的妖主，卻對他們以德報怨，關心他們的安危——

　這是何等的襟！

　張兮兮的芃芃還想著怎麼和師兄狡辯，見黑雕他們半天沒有靜，回頭一看，他們竟然淚眼滂沱，紛紛出一副大的模樣。

　“我們絕不會拋下您一個人走的！”

　芃芃萬分震撼。

　大可不必！你們最好還是拋下我吧！

　“芃芃，這些人到底是什麼人？”

　宿懷玉眸不善，大有芃芃說一句自己了欺負，就要將他們一網打盡的狠勁。

　“是不是他們你來這里的？”

　眼看著小黑他們不走，師兄又在問，芃芃急中生智道：

　“他們……他們是我在王者里面認識的朋友！今天是他們說要謝我平時帶他們上分，特意請客的，對吧？”

　宿懷玉半信半疑。

　“是嗎？請客為何不白天宴請？非要選在晚上？而且還是這種地方，你們是真的想宴請我師妹，還是別有所圖？”

　心虛的黑雕等人頓時不敢吱聲。

　芃芃連忙替他們打掩護：

　“他們真的不是什麼壞人！和秋秋一樣的小靈妖能有什麼壞心眼呢？小黑，你們變一個給我師兄看！”

　求生極強的眾妖說變就變。

　宿懷玉這才發現，原來這群黑修士竟然全都是靈妖所化。

　發現是靈妖之后，宿懷玉的態度顯而易見的化許多。

　畢竟芃芃不是第一天靈妖歡迎了，在外面到一些靈妖朋友也實屬正常。

　“……那也不能這麼晚出來玩兒，你出門告訴師尊和師姐了嗎？”

　芃芃自知不占理地乖乖搖頭。

　宿懷玉不贊同地蹙眉：“小孩子出門怎麼能不和大人打招呼？下次你再這樣，師尊師姐訓你的時候我就不幫你說話了。”

　說完，宿懷玉又看向眼前的一堆靈妖。

　靈妖有黑雕，有狼，還有個頭巨大的黑熊，每一只都兇神惡煞，不像善茬。

　宿懷玉一視同仁，平靜道：“你們也是，沒聽說最近有魔族作嗎？這麼晚還在外面逗留，家里人知道了得多擔心。”

　這話一下子就到了黑雕等人的心窩。

　他們連家都沒了，哪來的家里人？已經沒有人會為他們擔憂了。

　眼看著脾氣最好的師兄都要生氣了，芃芃有點怕怕，連忙拽了拽宿懷玉的袖子：

　“師兄我錯啦，我們現在就回去吧。”

　宿懷玉點點頭，將溫泉里的芃芃抱出來，剛要帶走，回頭卻見黑雕盯著他們的背影。

　這就走了？

　食鐵的下落還沒打聽到，怎麼能讓妖主就這樣離開！

　宿懷玉：“……你的朋友怎麼了？”

　“他們可能是了吧，但是沒關系，我們走了以后他們自己知道吃飯的！”

　芃芃生怕事敗，推著宿懷玉想趕離開這里。

　但宿懷玉總覺得這樣一走了之似乎不太好，雖然是擔心師妹的安全才來的，不過好像也破壞了他們的聚會。

　萬一讓芃芃的朋友們因此討厭芃芃怎麼辦？

　“算了，既然今日來都來了，再玩兒一會兒也無妨。”

　于是宿懷玉彎下腰對變回原的黑雕道：

　“你們想吃什麼我來點，算是對今日打攪你們聚會道歉了。”

　芃芃驚恐地沖黑雕使眼。

　別吃了！

　趕走啊！

　到人間真的黑雕無比容。沒想到修真界也有如此善良的修士，真是可惜，可惜。

　黑雕沖芃芃使了一個安的眼神，表示不必擔心，一切給他就行。

　“不，應該是我請您才對！”黑雕化為人形，對一旁的侍婢道，“把你們這兒最好的菜都上上來，再來兩壺好酒！”

　雖然有些對不住這位善良的仙君，但今日他與妖主還有要事相商，怎可輕易就走？

　就算他現在放棄了傷害妖主的念頭，可食鐵的妖丹他志在必得。

　對不住了兄弟！這酒你今天不醉也得醉！

　酒很快送了過來，黑雕深地向宿懷玉敬酒：

　“今日相逢即是緣，可惜你我本可以為朋友，實在是命運捉弄……多的話我就不說了，你也不必問，都在酒里，我先干了！”

　宿懷玉低頭看了一眼手里的酒杯。

　從前天樞門門規森嚴，其實從未喝過酒。

　但今日盛難卻……

　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黑雕猶嫌不夠，繼續滿上：

　“深，一口悶，淺，一，來，再來一杯！”

　與此同時，收到宿懷玉傳訊消息的月無咎和姬殊正在趕來浮玉樓的路上。

　當他們一腳踹開芃芃他們所在房間的大門時，沖在前面的姬殊開口就道：

　“——芃芃，你現在真是膽包天啊，這種地方你都敢來，給我松開你那爪子……”

　說到一半的話戛然而止。

　因為姬殊發現，雖然芃芃確實是如他所料的左擁右抱，甚至還似乎喝了點小酒，正醉醺醺地喊著“再給我來五個漂亮姐姐，今晚全場的消費由小黑公子買單”。

　但更來的，明顯是已經醉得滿面緋紅，卻還在舉著酒壇朝一個無辜男修里灌酒的宿懷玉。

　月無咎和姬殊表復雜的看著一地被揍趴下的黑人。

　耳邊傳來快被宿懷玉勒死之人的哀嚎：

　“……我說……我知道魔族的……我全都說……仙君……饒命啊……”

　此時此刻。

　黑雕的心中只有一個念頭。

　文明用餐，不、要、勸、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