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言意問了趙大寶大概什麼時候下江南,趙大寶只說就這兩天。
因為趙頭兒這層關系在里面,姜言意租下這房子也算是幫趙大寶解了燃眉之急,一個月賃錢便只收了姜言意五百錢。
姜言意給了一百錢做定金。
租賃契書要等姜言意正式租房時才簽訂,趙大寶怕自己那時候已經下江南了,便委托李頭兒幫忙。
商定完這些事,趙大寶準備送趙頭兒和姜言意出去,卻聽見外邊傳來陣陣盔甲撞聲。
趙大寶隔著門一瞧,發現兵隊伍都已經站到了自家門口,
他也不知是發生了何事,只得對姜言意和趙頭兒道:“你們等會兒再出去,外邊不知怎,站了不兵。”
姜言意心道難不是自己喬裝混出西州大營事被上邊知道了,現在要抓問罪?
仔細一想,又覺著自己還沒這麼大臉面。
**
都護府大街外,玄甲衛從街頭站到街尾,每隔兩步一人,當真是連只蒼蠅都不敢飛過,沿街鋪子都趕關門,無人喧嘩,也無人敢張。
一輛墜著金玉流蘇奢華大轎由八人抬著,緩緩走了進來。
轎旁跟著個穿石青比甲老嬤嬤,袖口鑲邊兒花紋用是雙線回針法,這是宮里繡娘才會針法,手上一對極好翡翠鐲子,頭上簪也是祖母綠翡翠簪子。
但是這老嬤嬤通氣派,都把那些個宦人家家中老太太給比下去了,更別提轎中人有多金貴。
老嬤嬤后還跟了四個容貌上乘婢子,清一石榴比甲,百褶撒花,手上最不濟也是戴赤金手鐲。
轎子在都護府大門前停下,轎中人卻并不下轎。
遠長街傳來急促馬蹄聲,挑眼去只見一人一騎飛馳而來,那人后黑披風在冷風里卷起,好似一朵強勁烏云。
“吁——”
來者在距轎三丈遠勒韁繩,坐下戰馬高高揚起前蹄,嘶鳴一聲才停下。
正是封朔。
他翻下馬,快步走到轎前,“母妃,兒臣迎您來遲了。”
轎夫們將大轎往前傾,一旁老嬤嬤撥開轎簾,一雙涂著鮮紅豆蔻玉手搭上老嬤嬤手,轎中艷得不似凡人人,艷紅里只吐出兩個冰冷字:“跪下。”
邊上老嬤嬤擔憂看了一眼:“娘娘……”
太皇太妃不為所。
倒是封朔沉默片刻,屈膝跪地。
太皇太妃角冷冷勾起,踩著封朔背下轎。
那繡著金線牡丹袂長長鋪展在后,在日下浮著星星點點芒。
四個婢子連忙上前托起擺。
太皇太妃看著依舊跪在原地封朔,眼底浮現出濃濃厭惡:“賤人兒子,也配喚本宮?”
扶著一只手宋嬤嬤強掩著眼中沉痛,輕聲道:“娘娘,您這一路累著了,先進府歇著。”
太皇太妃這才冷哼一聲,由宋嬤嬤扶著進府。
年過半百老管家趕上前去扶封朔:“王爺,您快些起來,娘娘只是又犯病了……”
封朔看著太皇太妃離去方向,眼中抑著些什麼,嗓音卻平靜得出奇:“我知道。”
他轉頭看了一眼一片死寂都護府大街,吩咐道:“讓他們都退下罷,這條街上百姓還要做生意。”
管家見封朔這模樣,一時間也分不清他是真不介懷,還是全部忍了下來,杵在原地沒。
封朔冷了語氣:“聽不懂本王話?”
管家這才給了玄甲衛頭目一個眼神,整齊劃一鎧甲撞聲響起,封鎖了整個都護府大街玄甲衛如水一般退下。
但家家戶戶依然門窗閉。
封朔看了一眼頭頂明晃晃日頭,那些被他一直刻意抑緒,在這一刻囂得厲害,但他面上依舊毫不顯。
只吩咐管家:“好生伺候母妃,食住行一律按原來習慣,不可有半點差池。西州近日不太平,我晚些時候再回府看母妃。”
管家連忙應是。
今日圍在都護府大街全是他私兵,不該看時候他們不會有眼睛,不該聽時候他們不會有耳朵,方才之事,誰也不會知曉。
封朔牽著馬往回走,他是得了太皇太妃進西州地界信后匆匆趕回來,連護衛邢堯都沒帶。
馬蹄踩在青石板地磚上,發出清晰而又單調“踏踏”聲。
他瞇了迷眼睛,角揚起弧度狠戾又自嘲。
攥著馬韁手因太過用力而青筋暴起,甚至有跡從他掌心順著韁繩往下,滴落在青石磚上。
前方空無一人大街上忽而出現一對母子,母親是太皇太妃年輕時模樣,明艷不可方。孩子隨了母親相貌,玉團兒似一個娃娃。
前一秒母親逗著孩子咯咯地笑,眉眼間全是溫。
后一秒母親看著那個穿龍袍男人,眼淚止不住地流,咬抬手重重打在孩子上,邊打邊罵:“賤人兒子,也配喚本宮?”
封朔看著那個哭得一一,被打得整個人都蜷一團,卻還手要去抱母親孩子,牽著馬面無表走了過去。
他穿過了那對母子。
耳邊孩子和母親哭聲都消失了,大街上空無一人,一切不過是他深埋在心底年時記憶罷了。
***
皇宮。
南邊秋總是比北方來得晚些,慈寧宮前那株銀杏葉片方才青黃。
太后枕著金枕,宮跪在床榻,輕為捶著,一旁紫金口香爐溢出裊裊煙霧。
太后歪在榻上,只覺前所未有自在。
十六歲嫁東宮,剛生下皇長孫,太子就在前往江南治水路上被暴民殺死。
所有人都覺著這個太子妃很快就要做到頭了,但先皇偏偏到死都沒再立太子,反而傳位給了兒子。
懸著一顆心當了足足二十二年太子妃,才在兒子登基那日,被封為太后。
但依然不自在,因為上邊還有個太皇太妃著,縱然那是個瘋婆子。
如今好了,這九重宮闕里,再也無人能大得過去。
許是因為心里舒坦,話音都比平日拖長了幾分:“汀蘭,你說慈安宮那位,是不是已經抵達西州了?”
大宮汀蘭含著笑道:“算算日子,是到了。”
太后嗓音淡淡:“倒是個有福,兒子還想著接出去。”
汀蘭知道太后想聽什麼,便專撿喜歡聽說:“瘋瘋癲癲,哪算是有福之人?那西州是出了名貧瘠之地,能跟皇宮比?要奴婢說,這天底下最本事也最有福氣啊,還是太后您。您把陛下教得好,才讓陛下坐上了那把龍椅。”
太后角笑意深了幾分,顯然對這話極其用,不過一說到皇帝上,太后又想起近日煩心事來:“皇兒什麼都好,就是如今迷上了那姓姜小賤人!”
汀蘭道:“那姜嬪姿平平,陛下也就圖個一時新鮮,您瞧先帝當年是怎麼寵慈安宮那位?后來不也險些一杯鳩酒賜死?論姿,姜嬪給慈安宮那位提鞋都不配,等開春了,又有一批秀宮,陛下哪里還會記得那麼個葦之姿。”
太后沒接話,當年生下皇長孫后不久,慈安宮那位才宮,先皇對,用寵冠六宮來說也不為過。
太后那時舉步維艱,為了穩住東宮地位,在宮里安了不眼線,卻聽得一段辛,說是慈安宮那位,酷似先皇死去那位皇后。
先皇皇后在生太子時難產而去,太后從來沒見過自己婆婆。
擔心先皇另立下太子,曾買通過在先皇寢點伺候太監,卻從太監口中得知,先皇每次召慈寧宮那位侍寢,都讓穿死去皇后穿過裳,模仿皇后言行舉止,甚至還要假裝皇后,罵自己是個不要臉狐貍,爬床爛貨……
慈安宮那位會瘋,是被先皇這般長此以久給折磨瘋。
到后面已經分不清自己是先皇皇后,還是麗妃。
那是個可憐人,但那個可憐人這麼多年一直都踩在自己頭頂,生兒子也讓自己擔驚怕幾十年,太后現在對太皇太妃可憐不起來。
撥了撥自己手上佛珠串子,想到那人已不在在宮里了,心中才又舒坦起來:“罷了,反正坤寧宮已經有了,好生養胎,等生下太子,這后宮人,誰還能越過去?”
住在坤寧宮自然是皇后。
“哀家聽聞姜尚書今日會進宮來看他好兒,你給帶路太監知會一聲,敲打敲打他,姜嬪了宮就得守宮里規矩!作為宮妃,竟然連去皇后宮中晨昏定省請安都不曾,當真是好大臉!”
*
藏殿。
姜言惜坐在床邊,手里拿著一件寶藍袍子慢慢繡著。
容貌算不得有多驚艷,但十分耐看,瓊鼻朱,秀氣可人。
一皮子細白如牛,頸側幾道曖昧青紫尤為扎眼,烏黑秀發垂下一縷在前,將那痕跡半遮半掩,蓋彌彰一般。
宮勸:“您早該向陛下服,陛下最疼娘娘您。”
姜言惜眼中一片清冷,“我為何要向他服?”
宮只當是,道:“您這衫再過幾日就能做好了,陛下瞧見了,一定歡喜得很。”
姜言惜突然丟下針線:“誰說這是給他?”
宮趕朝外看了看,見殿并無其他人,才松了一口氣:“娘娘,這樣話您莫要說!”
一件男子袍,卻不是給陛下,這不是等著殺頭麼?
姜言惜冷笑道:“我被他不明不白地擄進宮來,如今做件服給我父親都不行了?”
宮一聽這服是做給姜尚書,這才松了一口氣,勸道:“娘娘,您子何必這麼擰?陸公子已被貶至邊關,您若是想他好過些,就盡量順著陛下。”
聽著這話,姜言惜手中針刺破了指尖也沒察覺到痛意,溢出珠在袍子暈出一小塊深。閉上眼,眼角落一行清淚:“是我害了陸哥哥……”
宮都快嚇哭了:“娘娘,就當是為了陸公子好,也為您自己,您就忘了他,別再提他名字了,這陛下知道了,可如何是好?”
姜言惜認命一般閉了閉眼,“興許,有一天他膩了,會放過我。”
正在這時,外邊傳來宮通報聲,姜尚書來了。
姜尚書穿著正三品紫袍,蓄了長髯,更顯儒雅。
宮趕退了出去。
姜言惜看著父親,狠狠哭了一回。
哭完了才說起此番遞信姜尚書進宮來真正緣由。
“父親,我前些日子無意間聽到陛下發怒,好像是楚家犯了什麼事,我怕牽連到您。”
姜尚書道:“楚家如今只有三爺在朝為,他在永州上任,能有什麼事會犯到陛下手上?朝中楚姓大臣不,我兒過分憂心了。”
姜言惜搖頭:“我親耳聽見陛下說了楚昌平三個字。”
姜尚書不由得眉頭鎖,想到自己還有個兒死在了西州,臉大變,難不是楚昌平那武夫沖之下,跑去給姜言意收尸了?
他怒道:“那個武夫,非要逞一時之氣,拖所有人下水才甘心麼?”
姜言惜直覺姜尚書有什麼事瞞著自己,一番細問,才得知嫡妹被皇帝暗中送去西州大營為之事。
姜尚書長嘆一口氣:“家門不幸,那逆從小就是個心思歹毒,如今死了都還攪得家中不安生……”
姜言惜并未接話,那日被嫡妹設計,險些**于工部侍郎兒子記憶還歷歷在目。本以為嫡妹頂多不過是被父親罰跪祠堂,畢竟這麼多年,自己每次了委屈,嫡妹過最重懲罰也就這樣了。
卻沒想到嫡妹是落得了這麼個結局。
難怪姜楚氏瘋了。
想到自己故去多年卻時常被姜楚氏掛在邊罵姨娘,姜言惜也不知自己怎麼就說出了這樣話來:“父親,陛下若真要治罪楚家,我怕會牽連到您,要不……您給母親一封放妻?”
姜尚書怔住,他同姜楚氏婚將近二十載,雖常年爭執吵鬧,但他從未過休妻念頭。
姜言惜見姜尚書遲遲不語,凄苦一笑:“是惜兒不敬了,母親再怎麼也是三弟生母,惜兒這話有失考量。陛下若要遷怒于您,惜兒必定努力周旋。”
姜尚書想到這些年姜楚氏對姜言惜苛待,再想到前來路上太監對他敲打,頓時心如刀割。
“我兒,為父知曉你在宮中不易,這些年你在家中也苦了。但你母親如今神志不清,為父這個時候休妻,會人脊梁骨。”
姜言惜道:“惜兒不苦,惜兒只是愧疚,惜兒如今進宮了,不能在父親跟前盡孝。父親,嫣紅是我姨娘留給我丫鬟,如今早過了指婚年紀,我在宮里又照應不了,以前母親生氣時,也為我擋了不罰。”
姜言惜抬起眼:“父親,我如今唯一放心不下就是嫣紅了,勞煩您在家中時,能替我照料一二……我想替嫣紅向您求個姨娘名分。”
姜尚書沒料到一向乖巧懂事兒竟說出這等話來,當即斥道:“胡鬧!”
姜言惜語氣也強起來:“嫣紅仰慕您,我也不想再讓當下人被呼來喝去,您就只當是家中養了個吃白飯閑人好了。”
這場談話最終是不歡而散。
姜尚書離去后,姜言惜才取下掛在脖子上玉墜,用手指輕著暗自垂淚:“姨娘,姜楚氏欠您,我會替您一點點討回來。”
玉墜是姜尚書早些年給,據說是姨娘。
姜尚書說姨娘是生下不久之后就死了,但姜楚氏那麼恨姨娘,提起姨娘就是賤骨頭賤骨頭罵,姜言惜認定姨娘死跟姜夫人不了干系。
姜楚氏最在乎名分,就奪了姜夫人名分。
讓自己丫鬟為姜尚書姨娘只是第一步。
***
西州。
姜言意跟李頭兒離開時,都護府大街玄甲衛已經撤走。
臨街鋪子也陸陸續續開張。
姜言意問:“方才是出了什麼事?”
趙大寶也是頭一回瞧見那陣勢,只說從前都沒遇到過。
“也就今兒趕巧了,你看這些茶肆酒樓不照開麼?”
言語之間大有怕姜言意不租鋪子意思。
姜言意想了想,覺得這價位自己就算跑遍西州城應該找不到一個這樣地方了,而且趙大寶話也沒錯,別家鋪子不也照樣在這條街開麼?
給趙大寶說了自己會賃這鋪子,趙大寶喜笑開贈了盒胭脂給。
做廚子這一行,味覺要靈,鼻子也要靈,姜言意當即就發現這胭脂香味跟在城門口時聞到那支商隊香味差不多。
難不趙大寶鋪子里胭脂就是那支商隊全買走了?
別人生意,姜言意沒好多問。
從鋪子出來,趙頭兒要趕著回城東去驗收購食材,那還得花上不時間。
姜言意想去買點東西,就跟趙頭兒分頭走了,約定申時在城東匯合。
一場秋雨一場寒,自昨日下雨后,天氣愈發冷了起來,姜言意昨天夜里就被凍醒好幾次。
去鋪子買了兩套厚實衫,一套給自己,一套給秋葵。
又買了兩餅好茶葉,打算一餅給趙頭兒,答謝他帶自己看房,一餅給李廚子,答謝他這些日子對自己照顧。
臨近中午,街上下館子人也多了起來。
姜言意想順便做一波市場調研,就拎著大包小包走進了一家生意不錯酒樓,點了他們店里招牌菜。
二樓雅間。
封朔腳下已經倒了好幾個酒壇子。
他喝白水一樣灌完手上那壇酒,除了嚨燒得火辣辣,除此之外嘗不出半點味道。
封朔扔開手上酒壇,嗓子被烈酒灼得沙啞:“小二,上酒!”
店小二進門一瞧這滿地酒壇子還嚇了一跳,再一看里面那位爺,哪有半分醉態,暗道這位客可真是海量,趕又搬了好幾壇酒上樓。
拆開壇封,封朔跟之前一樣仰頭就灌,只不過這次酒水灑出來了大半,還嗆得直咳嗽。
他似乎……嘗到了酒味!
原先以為是西州大營火頭營讓自己恢復了味覺,但他上午已經試過了,并非是火頭營原因。
封朔位置靠窗,他一抬眼就看到了坐在樓下涂著一張大花臉,正抱著個豬蹄啃廚娘。
火頭軍服本就醒目,加上他見過姜言意好幾次,自然能從一張煤炭臉上認出來。
封朔眉峰一蹙。
他今晨去火頭營,沒瞧見,還刻意問了灶上廚子,廚子們說不適告假了。
怎告假人出現在這酒樓里啃豬蹄?
封朔腦子里突然閃過一個荒謬想法。
自己突然之間又恢復了味覺,會不會跟這廚娘有關?
*
姜言意正在大快朵頤豬肘子,忽而發覺有道目看得自己頭皮發麻。
抬頭一瞧,就見那個軍師眼底閃著一汗直立幽,健步如飛朝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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