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朔過來時, 楚家剛放完迎春的竹,了新春聯的大門外全是放過竹后的紅碎紙。
都說正月初一是“掃帚生辰”,這天不能掃地, 否則會掃走一年的財運, 所以楚家庭院里厚厚的積雪也沒下人去掃, 凋零的紅梅花瓣落在雪上, 倒是出奇的好看。
封朔份尊貴,就連楚老太太和楚老太爺都親自到大門口來迎他, 姜言意和小輩們站在一起,因為覺著自己熬了一宿的夜丑得厲害,一直頷首低眉的,都沒敢抬頭看封朔。
這難得難得婉約的姿態反倒引起了封朔注意。
封朔不聲多瞧了幾眼,發現面上抹了胭脂, 不同于往日的素凈, 還當是上了妝不好意思被自己看到,角不由得扯出一個清淺的弧度。
大過年的,戲班子也是不接活兒的,便是想請個戲班子來府上熱鬧一番也不, 封朔一來,楚家除了楚昌平父子, 其他人明顯都拘謹得。
邀著封朔到了待客的前廳, 楚老太爺憋了半天,只憋出“喝茶”兩個字。
封朔也看出這一家子的拘束, 因此刻意避開了政事時局的話題,只說些家常閑談。
可惜一盞茶還沒喝完,能聊的話題就幾乎全聊完了。
楚家的男丁除了“生病”的楚承柏和腳不方便的楚言歸,全都在前廳陪客。
封朔道:“怎不見貴府小公子, 陳國公說他棋藝進了不,本王今日得閑,正好同他殺上幾局。”
這看似無意的話,卻讓楚家所有人都重視起楚言歸這個看似前程盡毀的年來。
能拜陳國公為老師,又得封朔看中,楚言歸將來便是再不濟,也絕對會是他麾下謀士。
對比楚言歸的大好將來,楚大爺想起大年初一被人打得沒法下床的兒子,臉就一直沒好看過,對楚昌平的不滿也幾乎是全擺在臉上,卻又不敢在封朔跟前造次,只推說自己不舒服,早早地離開了。
楚昌平沒讓楚言歸過來,只是擔心他傷不方便,封朔都開口了,他便讓楚承茂過去把楚言歸帶來。
楚承茂去見過謝初霽后,滿腦子都是幫牽線、告知封朔慕家平反有的事,但未免萬一,謝初霽在府上的事得保,前廳人又多,他一直沒尋著機會向封朔引薦。
現在過去接楚言歸,想到一會兒楚言歸得陪封朔下棋,有機會單獨接封朔,便在路上囑托楚言歸告訴封朔。
他把楚言歸送到前廳后,又折回后院找姜言意,想讓謝初霽扮姜言意的丫鬟,楚言歸那邊給封朔傳信后,再由姜言意帶著謝初霽過去。
雖說引薦謝初霽只是為了公事,但這樣安排,也不至于把姜言意蒙在鼓里。
楚承茂找過來時,姜言意正和楚淑寶幾姐妹、薛氏在老夫人院子里配老人家說話,楚承茂讓去前廳送盤年糕,眷們還當是遼南王想見姜言意,楚淑寶和楚嘉寶都出一臉八卦的笑意。
楚惠寶在房間里悶久了也想出去走走,嚷嚷著要跟姜言意一起去。
楚淑寶嚇唬:“你不怕遼南王了?”
楚惠寶抓抓頭發,想了半天總算想到一個形容:“不怕,他長得和二姐姐一樣好看。”
屋子里祖孫幾人都笑了起來,楚老夫人道:“你這憨丫頭,好看可不能用來形容男兒。”
楚惠寶不解:“那該說什麼?”
楚老夫人道:“得說英武。”
“鸚鵡?他長得不像鸚鵡啊?”楚惠寶一臉呆萌。
楚淑寶哭笑不得:“行了,惠寶,你就別丟人現眼了,開春了還是給你尋個西席,好歹肚子里裝點墨水,將來才不至于貽笑大方。”
楚惠寶不高興嘟起了,“才不要,寫不好大字,先生又要打我手心。”
楚嘉寶笑道:“那你得好好練練你那一筆字了,你在京城時就因為字寫得丑氣走三個夫子。”
楚老夫人被幾個孫逗得合不攏:“那惠寶可得學學你二姐,你二姐以前那筆字也見不得人了,現在倒是像模像樣了。”
楚惠寶可憐扭頭看姜言意:“二姐姐是怎麼練好大字的?”
姜言意好笑道:“多練幾幅字帖。”
楚惠寶一張胖嘟嘟的小臉瞬間就垮了下來。
楚淑寶幾人忍不住笑出聲來。
楚承茂在門口催,姜言意便起先跟他過去。
楚惠寶還想跟去當小尾,被姐姐楚淑寶給摁住了。
***
姜言意跟楚承茂一道走在回廊里,對封朔還是有幾分了解,封朔在人后偶爾會不正經,但在人前絕對是個沉得住氣的。
猜到這八是楚承茂的主意,便問他:“二哥讓我過去,是跟謝姑娘有關?”
昨夜謝初霽救提出過要見封朔,姜言意能猜到楚承茂也不意外。
他邊走邊道:“說手上有為慕家平反的證據,想見遼南王。”
這個答案讓姜言意有些驚訝,仔細一想,似乎一切又解釋得通了。
當年慕家被抄后,陳國公廢了大力氣才用兩個死囚換下了池青和慕世子,此后這兄弟二人一直姓埋名在封朔麾下。
謝初霽待慕世子一往深,慕世子給過自己的行蹤也不足為奇。
到了謝初霽住的客房,對楚承茂的安排沒什麼不滿,很快換了一丫鬟的裳跟著姜言意一起往前廳去。
*
前廳。
封朔已經同楚言歸下完了一盤棋,他教過姜言意下棋,姜言意很聰明,但棋路總是保守而溫和的,楚言歸的棋路可以說跟姜言意完全相反,每次都劍走偏鋒、孤注一擲。
棋盤上黑白兩子戾廝殺,比起楚言歸的不死不休,封朔每一步都像是步步為營,仿佛早算到了楚言歸所有能走的路數。
最后楚言歸所落的黑子被白子徹底困死時,封朔意有所指道:“棋路也是心路,單憑一狠勁能殺出當下重圍,但人一輩子,要過的坎可不止眼前這一道。狠之前,還得看清后面要走的路。”
半開的軒窗外,大雪飄飛如絮,偶有雪花落到窗欞上,頃刻間就被屋子里炭盆的熱氣給融化了。
一盤棋下完,楚言歸后背卻幾乎被汗水。
他看著坐在自己對面的男子,突然覺得他是自己這輩子窮極一生也無法翻越的一座大山。
世人只說遼南王如何兇殘暴戾,朝廷員也罵他是條瘋狗,可不管遭多罵名、有多人恨不得要他的命,他依然是這世最大的王。
他是踩著尸山海一步步走過來的,他的確狠,但至今立于不敗之地,不單是狠,而是早已運籌帷幄、掌握了全局。
楚言歸看著封朔,抿點了點頭:“我記住了。”
外間響起扣門聲,是姜言意帶著謝初霽過來送糕點了。
房間里的下人早被楚言歸以不吵到下棋為由打發了下去,楚老太爺枯坐了一陣,實在是想不到同封朔聊什麼,趁著楚言歸和封朔下棋,也離開了前廳,更別提楚二爺一個臭酒簍子,自是早早地回自個兒院子里喝酒去了。
姜言意端著年糕進門,瞧見棋盤,含笑問了句:“言歸輸了?”
封朔道:“他下得比你好。”
姜言意顧忌著在外人面前得給封朔留點面子,就只瞪了封朔一眼。把年糕盤子放到一旁的矮幾上后,問楚言歸:“悶不悶,我推你出去氣?”
這是要回避的意思,畢竟謝初霽說的可能是機。
不等楚言歸答話,封朔就道:“窗戶一直開著的,不悶。”
又指了指一旁的梨花木椅,“坐,不妨幫言歸看看下一局。”
謝初霽也是個冰雪聰明的人,瞬間就看明白了封朔的態度——他沒打算讓姜言意姐弟避嫌。
姜言意坐下后,謝初霽對著封朔福行了一禮:“見過遼南王。”
門外有楚承茂守著,沒人會到這邊來。
“謝二姑娘不必多禮。”從進門到現在,封朔這才抬眸看了一眼,“據說,你拿到了為慕家平反的證據?”
謝初霽單薄的背脊得筆直:“是,我想請王爺替慕家翻案平反。”
封朔問:“證據。”
謝初霽從懷里拿出一疊書信遞給封朔:“慕武侯麾下曾有名廖坤的參將,當年慕武侯兵敗,非是先皇蓋棺論定的慕武侯通敵叛國后畏罪自殺,而是被此小人陷害了!”
“廖坤?”封朔眉頭蹙起:“慕家被抄后,他倒是滿朝唯一一個敢冒死替慕家求的。”
謝初霽雙眼通紅,眸中恨意翻騰:“他惺惺作態罷了!當年慕武侯重用麾下另一名參將,他懷恨在心,正逢先帝抱恙,幾位皇子暗中斗法,太子孤雖得先帝喜,但先帝忌憚外戚,一直打外戚高家,高家空有諸多虛銜,卻并無實權。”
“為了助皇孫奪位,高家看上了慕家的兵權,買通了慕武侯麾下的參將廖坤,武侯兵敗那一仗,是廖坤為敵軍夜開城門,無數大宣百姓、將士被于睡夢中被斬殺,那封指正慕武侯通敵叛國的信,也是他借慕武侯的名義的同南境明翰國聯系的……”
當年給慕家定罪的鐵證,正是一封南境明翰國元帥親筆寫給慕武侯的信。
慕武侯死后,明翰國元帥本能直接再攻打下一城,卻主停兵三日,言是敬佩慕武侯,哀慟失去了這樣一位盟友。
此舉更是讓朝中原本為慕武侯一家求的員都不敢再上疏求,以為當真是慕武侯通敵叛國。
封朔這些年一直在為慕家找平反的證據,他本以為那封信是明翰國陷害,當年明翰國元帥停戰也只是一場作秀。
只可惜派了無數人去查證,都找不到突破口,他險殺那位明翰國元帥時,也曾在戰場上質問過對方,那明翰國元帥一口咬定慕武侯是他盟友,樁樁件件的事實都擺明了慕武侯仿佛真的通敵叛國了。
若不是信得過慕武侯的為人,封朔都快被那些證據說服了。
而今謝初霽查出是有人冒用慕武侯的名義同明翰國元帥書信往來,這個謎總算是解開了。
封朔怎麼也沒想到,看似忠心慕武侯的舊部,才是把整個慕家送上思路的真兇。
他一封封翻看謝初霽遞來的信件,越看臉越差,到最后已是云布,:“當年玄青曾主找過廖坤,原來從那時起高家就知道他們兄弟沒死。”
廖坤表面上同高家不對付,實際上卻是高家的走狗。
當年慕玄青以為他是可信之人,把找到的線索都合盤拖出,以為他真是要幫慕家冤,結果廖坤卻是把慕玄青的一切向都匯報給了高家。
用死囚換下慕玄青兄弟二人的陳國公也了高家的眼中釘,只不過陳國公在高家找到證據前,就先辭歸,這才躲過高家的算計。
慕玄青太過信任廖坤,一直懷疑是邊有別人的眼線,幾番清除把自己的勢力刮去了一層皮還是無果,哪知真正的叛徒在他所有書信寄往的終點。
謝初霽苦笑道:“三年前世子在軍中收到的那張穿在箭上的信紙,也是高家的手筆,高家知道世子一心想查明真相,為慕武侯平反,才出此計策,想把世子和您都耗死在那一仗。”
那一仗封朔并不是主帥,打了數月下來手中只剩幾千殘軍,朝廷援軍遲遲未到,明翰國卻是幾萬虎狼之師,主帥都棄城而逃。
最后慕玄青戰死,封朔重傷丟了半條命。
查了幾年的真相終于浮出水面,只不過是淋淋的,和當年慕家上下數百口人被送上刑場砍頭時流到菜市場街口的鮮一樣瘡痍刺目。
封朔手指節因為太過用力而把信紙都得起褶子,眼底卻是一片風雨來前的平靜:“他們欠慕家的,也是時候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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