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目相對,沈羲和在顧筱眼里看到了一窘迫，他對伙計道：“我們見過。”

　一旁陳寧遠覺得氣氛太過怪異，沖沈羲和拱拱手，“羲和兄,我突然想起家中母親還在等我吃飯,我就先回去了，再會。”

　伙計恍然大悟：“原來是見過啊,沈公子過來是送書嗎？”

　鈴鐺跟在顧筱后,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

　沈公子。

　顧筱以為沈羲和不會來了,哪想得到他這會兒過來。

　沈羲和：“嗯，我來送書。”

　伙計帶著去二樓，屋里暗,他把燈給點上，外頭的桌子上有茶水點心，“小東家，你看看。”

　顧筱把書接過來，總共六本,五本印的，一本是沈羲和自己抄的,道：“十二兩銀子。”

　伙計剛要去取錢，誰知沈羲和輕扣了兩下桌子,輕聲問道：“不檢查一遍嗎？”

　伙計：“小東家？”

　這位沈公子做事認真,從未出過錯，其實不檢查也行。

　顧筱張了張，“查。”

　書要查錯字錯句錯頁，一本書有一百多頁。

　顧筱一頁頁翻，一句句看,只是字是刻的，書是沈羲和印的，能出什麼錯。

　抿了一下，抬頭去看他……

　沈羲和：“可是有錯？”

　顧筱不知該點頭，還是該搖頭，索答道：“……書頁沒錯。”

　顧筱忍不住想，怎麼會這麼猝不及防地撞上，以為沈羲和還是跟以前一樣，會在上午挑個時間過來，所以才在書坊等著。

　若說錯，顧筱不覺得自己有錯，沈家不許藏私房，可沒嫁人，是沈羲和的遠方表妹，并不是沈家人。

　若說沒錯，可愧對沈羲和拿回賣契，愧對沈羲和給買各種各樣的東西，愧對沈羲和為準備生辰禮。

　顧筱是打算說的，等沈家條件更好一些，或者等沈羲和明年秋闈之后……

　反正不是現在。

　外面的風越來越大，樹上的葉子被吹下來，在地上打著旋兒。

　顧筱終于翻完所有的書，把賬記了，伙計取了十二兩銀子出來。

　沈羲和神淡淡，收下銀子，轉走。

　伙計往窗外了一眼，把沈羲和喊住，“沈公子，外頭下雨了，你沒帶傘吧，我去拿一把。”

　沈羲和回過頭，目撞上顧筱的，顧筱回過神，道：“我同沈公子順路，我送他一程。”

　顧筱和伙計鈴鐺打了招呼，抱著傘下樓。

　還是那幾階樓梯，但邊換了個人就不一樣了。

　雖然顧筱說要送沈羲和一程，可執傘之人卻不是。

　出了門，沈羲和就把傘接過來，唰一下打開，這會兒雨還不大，他把傘撐在兩人頭頂，對著顧筱道：“走吧。”

　伙計站在書坊門口，目送兩人離開，他們掌柜總說讓小東家見見沈公子，沒想到兩人竟然是見過的。

　可這樣看著又不是只有過幾面之緣，因為伙計見沈羲和打傘時，傘面傾了大半，幾乎全斜到顧筱那邊去了。

　秋雨不比春雨溫，走一會兒雨就下大了，街上的石板路堆起大大小小的水洼。

　風雨如晦，鳴不已。

　顧筱抬頭看向沈羲和，“你……”

　“嗯？”沈羲和側過頭，“怎麼了。”

　顧筱背著布袋子，深吸一口氣，“你別把傘全打到我這邊，你自己都淋了。”

　沈羲和今天穿了顧筱給他做的新服，這是他第一次穿，他承認自己有意過來，但他沒有怪過顧筱。

　沈羲和是氣顧筱瞞著他，不信他，可顧筱瞞他許多事，也不差這一樁半件了。

　他沒怪過，也沒理由怪，顧筱對他還不夠好嗎，夜夜等他，給他做服，幫家里賺錢。

　沈羲和右邊肩膀被雨水打，袍子，服也浸了雨水，他道：“還好，我沒事。”

　“還好什麼還好。”顧筱手去扶傘。

　木的傘柄攏共就夠一人握住，手在空中停了片刻，越過沈羲和的手握到上面去，把油紙傘扶正。

　只是傘扶正了不過片刻，沈羲和就又給傾過去了，“我說過，會給你遮風擋雨，雨大，快回去吧。”

　沈羲和今日沐休，中午就直接回家了。

　他好好護著顧筱，顧筱只有擺被打了一點，而鞋子了是免不了的……

　因為這一路，顧筱胡思想，踩了好幾個水坑。

　踩一個，水就濺到旁的人，反正沈羲和這剛換的裳是沒了新的樣子。

　顧筱幾次想開口解釋，又不知從何說起。

　這追究起來太遠了，最開始不過是想攢夠七兩銀子離開沈家。

　————

　周氏看兩人一塊兒回來，理所當然以為顧筱出去接人了，“這下著雨，你接他去做啥，冷不冷，快換裳，一會兒我給你煮碗姜湯。”

　顧筱看著周氏，抿笑了笑，“娘，相公他都淋了。”

　周氏道：“什麼天兒也不瞅瞅，小小給你做的新裳就穿出去，不嫌糟踐，你看看，全是泥點子！快給換下來！我給洗了。”

　沈羲和眉眼間有淡淡的水汽，顧筱在一旁愣了好半天，周氏不是最疼沈羲和的嗎，怎麼……

　“娘，誰知道下雨啊，這雨剛下。”顧筱把油紙傘抖了抖，立在墻邊，然后對著沈羲和道：“你快進去把服換了。”

　沈羲和點點頭，周氏進廚房煮姜湯，今兒不用去書院門口擺攤，中午飯是蒸包子。

　顧筱換了鞋子服，吃過中午飯，沈羲和直接進了屋，顧筱站在屋外，猶豫片刻，手敲了敲門。

　屋外雨聲織，沈羲和把門推開，問：“怎麼了？”

　顧筱深吸一口氣，“你有沒有服壞了，反正我閑著也是閑著……”

　沈羲和：“進來。”

　顧筱常來這里，待的最多的地方就是桌子前面的小板凳，安安靜靜坐在那兒，“服給我吧！”

　沈羲和沒有拿服，他坐到顧筱旁邊，輕聲問：“你過來，就是為了給我服？”

　顧筱：“順便，再問問你晚上想吃什麼……”

　沈羲和看了顧筱片刻，嘆了口氣然后移開目，“還有呢。”

　顧筱低著頭，“再和你說說咱們今天上午遇到的事……就沒有了。”

　沈羲和起點了燈，屋里一下就亮多了，他熄了火折，然后顧筱的腦袋，“我沒有破的服，晚上你做什麼我就吃什麼……至于中午的事，我不會和娘說。”

　顧筱鼻子有些酸。

　其實有些害怕，還有點舍不得，周氏對好，兩個嫂子也很照顧，還有沈羲和……

　沈羲和輕笑一聲，“我不在意別的，我只是想問一問，你在書坊突然見到我，心里想的是什麼。”

　自始至終，沈羲和都知道顧筱在存錢，他沒問過，甚至還替顧筱掩飾。

　可顧筱想的是什麼，錢存夠了，現在又被發現了，是不是想，可以走了？

　書坊的小東家，想走隨時都可以，沈羲和心口發悶，明明該解釋的不是他，可在這里害怕的卻是他。

　顧筱過來，究竟是怕他告訴別人，還是……

　顧筱的眼睛看著燭燈，手抓著擺，“當時心里有驚有喜。”

　沈羲和皺了一下眉，“什麼？”

　顧筱松開手，“我說有驚有喜。雖然嚇了一跳，但看見你，心里還是歡喜的。前幾日你來書坊送書，我其實就在里面，你走之后我在窗邊看你……”

　沈羲和問：“為何歡喜？”

　因為有一些喜歡，所以見到沈羲和才會歡喜。

　顧筱不想說了，道：“也沒有很歡喜，就是有一點點高興而已。”

　沈羲和想問一點點是多，而已又是多，歡喜可是因為他。

　沈羲和道：“你就不怕，我把這事兒告訴娘他們。”

　顧筱要是怕的話，本不會去書坊，本來去書坊就不見沈羲和……

　“你剛說了不告訴的！”

　沈羲和：“我不告訴，我只是問你怕不怕。”

　說怕也怕，可顧筱覺得周氏不會說什麼，周氏對很好，可以說那些銀子是給沈羲和攢的，反正只要推到沈羲和上，什麼事都不會有。

　顧筱道：“你不說我就不怕，你說了我肯定會怕，這種事放誰上誰都怕。”

　還有理。

　沈羲和不想讓顧筱害怕，他想讓顧筱歡喜。

　“我不會說，若是以后被發現，你就推到我上來，說是我攢的。”

　顧筱：“你一個讀書人，能攢很多錢嗎。”

　沈羲和：“……”

　“我給書坊做手工，張掌柜拿去賣，賺的錢能分我一半。折扇，團扇，木雕，油紙傘，還有走馬燈……”顧筱想反正他都知道了，“送你的折扇就是我親手做的。”

　沈羲和道：“親手做的？”

　“對啊。”

　沈羲和原以為沒什麼，做的東西是往外賣的，可是那把折扇，陳寧遠手里就有一把。

　沈羲和問：“都是你親手做的？”

　顧筱微微仰起頭，“后面賣的多了，我就不做了。”

　也就是說，陳寧遠拿著的把，也是顧筱做的。

　沈羲和抿直，默默看著顧筱。

　顧筱卻不明白沈羲和心中所想，“張掌柜現在在盛京，所以書坊才需要我盯著點，等他回來就不用我了。”

　沈羲和點點頭：“嗯。”

　顧筱想想還有什麼要說的，好像也沒什麼了，“你不問我攢了多錢？”

　“你攢的，我問什麼？”

　兩人不約而同地去了七兩銀子的事，而賣契早已去府銷了，顧筱如今落戶在了沈家。

　沈羲和看了眼窗外，“外面雨還在下，你下午想做什麼？”

　顧筱聽著雨聲，“什麼？”

　“你現在出去難免又淋雨，想做什麼，我去拿。”沈羲和道：“想做什麼？”

　顧筱愣了愣，什麼時候說要在這兒做東西了，下著雨，“我想回去睡午覺。”

　沈羲和回頭看了眼床，“就在這兒睡吧。”

　顧筱深吸一口氣，“啊？”

　“淋了又該難，你先睡會兒，雨停了你。”沈羲和輕聲道，然后從桌子上出一本書來。

　“那你要看書嗎？”顧筱換了干凈服，在沈羲和這里睡一中午也沒事，正好可以琢磨一下以后做啥。

　沈羲和點點頭，“我看一會兒，你睡吧。”

　顧筱點了點頭，“那雨停了你我。”

　了鞋，雙手放在小腹上，老老實實地躺著。

　沈羲和看了一眼：“被子。”

　顧筱又把被子蓋上，有點喜歡沈羲和的，好像是因為那朵珠花，又好像是因為別的，真的，很難不喜歡。

　既見君子，云胡不喜？

　顧筱一覺睡到了傍晚，這幾日勞心勞神，一邊往書坊跑，一邊還要擔心被發現，委實累得不輕。

　眼睛，因為下雨，外頭天都黑了，“什麼時辰了，怎麼不我？”

　沈羲和道：“雨還沒停。”

　沒停就不呀，顧筱坐著愣了好一會兒的神，“……沒停我也回去了。”

　沈羲和放下書，“我送你。”

　兩間屋臨著，只有幾步路遠，再說還有屋檐，顧筱道：“不用送，你快看書吧，我走了。”

　一場秋雨一場涼，外面可真是冷啊，晚上，周氏送來兩碗姜湯，還有一鵝黃的新裳。

　顧筱了兩下新裳，“娘……”

　周氏道：“以后一天比一天冷，還穿得那麼單薄，不嫌肚子疼。”

　“娘。”顧筱又了一聲，“怎麼還給我做一啊。”

　鵝黃的棉布，上頭還印了花，里面夾了層棉布，比單暖和。

　周氏道：“就順手做裳，別給我黏黏糊糊的。”

　顧筱抱著裳不撒手，看了周氏兩眼，把裳放下直接抱住周氏的胳膊，“我沒黏糊，就是心里太高興了，不知道說什麼好。”

　周氏心想，就一件裳，也至于這樣，恍惚間就忘了顧筱給做新時那子高興勁兒了。

　“行了，試試合不合，我在這兒還能改改。”

　周氏做服有一手，也是比著顧筱量來的。

　顧筱試了覺得正好，“娘，怎麼不做大一點，我還能長高呢，做大一點長高了還能穿的。”

　周氏道：“就做這樣了。”

　長高了再做，又不差這一裳。

　顧筱轉了一圈，“娘，大嫂二嫂們有新裳嗎？”

　周氏沒給們做，“又不是沒手，想要裳自己不會做？”

　顧筱笑了兩聲，“那就只有我有啦，娘，你可真好。”

　周氏道：“我一個老婆子有啥好的，快把姜湯喝了。”

　姜湯早就煮好了，周氏給送去的時候沈羲和開的門，說顧筱睡著了，所以就在鍋里熱著，現在又給煮了一遍。

　顧筱站在看姜湯也覺得無比味，端著碗大口大口就喝完了。

　“娘你煮的姜湯真好喝！”

　周氏雖然上說不聽黏糊話，可心里中意得很，“姜湯都一個味兒，我煮的就好喝了？”

　顧筱理所當然道：“那可不，跟我上回喝的不一樣。娘，我肯定多賺錢，讓您住更大的宅子，每天吃香的喝辣的。”

　周氏看著顧筱水汪汪的眼睛，角往上勾了勾，然后又立馬撂下，“碗給我，一會兒出去吃飯。”

　周氏也不是偏心，因為陳氏李氏從沒對這樣過，心話沒說過，又哪兒會做兩新裳給。

　所以周氏樂意向著顧筱。

　下著雨，沈家晚上吃的湯面，吃完飯，沈老爺子道：“這場雨停了，咱們該回去收秋了，生意什麼的，該放就放。”

　十幾畝地，沒個幾天干不下來，沈家種麥子豆子，這還得期盼雨快點停。

　陳氏是真心舍不得生意，低著頭沒說話。

　周氏道：“你爹說的沒差，家里地要。三丫還小，老二家的就留家里做飯。其他人都得下地，三郎啥時候放農忙假？”

　沈羲和道：“就在這幾天。”

　周氏點點頭，“咱們先回老家，三郎放假就直接回去，家里米面都有，別天天等著小小給你做。”

　顧筱在心里嘆了口氣，又要干活了，又要干活了，的新裳還沒穿夠呢。

　周氏發了話，陳氏不敢多，說留在縣城擺攤做生意，周氏第一個不樂意，還不如早點干完，早點回來呢。

　李氏在家里做一家人的飯，雖然有小娃要帶，可怎麼著也比下地輕省。

　次日雨停了，下午沈家一眾人就收拾包袱回尚村了。

　周氏去菜園子看看白菜苗啥樣，沈老爺子去地里看看莊稼。

　陳氏李氏收拾院子，正好準備準備明兒的飯，陳氏小聲道：“不知道明年還種地不。”

　種地不賺錢，還累，哪兒比得上做生意，李氏搖搖頭，“瞧娘的意思，還是種。”

　卷餅攤不擺了，那三郎讀書，也得回來，看樣子明年還得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