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一出口林未晞就後悔了,可是事已至此,林未晞能怎麼辦?只能著頭皮,強裝鎮定:「您的王妃,也就是顧呈曜的母親姓沈,在建昭七年過世,距今已經十年了。您跟顧呈曜不一樣,三年妻喪守全,即使以您的地位無人敢強求,但是您還是這樣做了。現在沈王妃過世已經十年,世子也家立業,雖然尚且無子,但是顯然就在這幾年。」
「你想說什麼?」
林未晞漲紅了臉,聲音不覺弱下去:「王妃去世多年,世子已經長,沒有繼承人之憂,也不必擔心新人苛待前人子。既無後顧之憂,那您也該娶一門新的王妃了。」
顧徽彥放下筆,也不關心首輔那封被毀掉的信了,而是看著林未晞,眼神平靜,好整以暇:「你繼續說。」
林未晞下意識地想低頭,太可怕了,比兒時那個教認字的古板夫子還可怕。可是開弓沒有回頭箭,林未晞總不能和燕王說對不起您聽錯了,方才都是在說夢話吧?
林未晞臉紅的幾乎滴,用心裏最果敢洪亮,實際上卻細若蚊蠅的聲音,細細道:「您看,我怎麼樣?」
顧徽彥依然是那樣清清淡淡喜怒不辨的模樣,可是他自己卻知,並非如此。
顧徽彥的手指輕輕搭在桌案上,他的指尖下是寫給張首輔的回信,剛剛被一滴污墨毀了。可是在這份信件之下,還著另一張緻的宮箋。
信箋是壽康大長公主寫過來的,大長公主在信里說,和林未晞極為投緣,一個老人家自己住在公主府里總覺得空空,正好林未晞也提起這件事,所以壽康大長公主想把林未晞接到公主府來住。
這其實是很兩全的一個提議,即便沒人敢說燕王府的閑話,可是林未晞終究是個未出閣的姑娘,和燕王府無親無故,燕王府里也沒有長輩,住在這裏,於名聲終究不好。
很合合理的提議,可是顧徽彥盯著這份信看了許久,竟然遲遲無法寫下那一個好字。大概雨天會讓人煩躁,顧徽彥沒來由生出一被冒犯的不悅,他察覺到這一點時自己都吃驚了,怎麼會?顧徽彥臉還是往常的模樣,可是心裏已經海嘯山崩,他沒有繼續理壽康的信,而是另取一張紙,鋪陳其上,執筆給張孝濂回信。顧徽彥回信時思緒總是不自覺朝另一件事飄去,正在這時,林未晞推門進來了。
顧徽彥一時分不清,這究竟是偶然,還是數個巧合嵌和起來的必然。
他心裏轉過的這些念頭只在瞬息間,現實里,林未晞剛剛自我推薦完,窘得頭都抬不起來。
顧徽彥看著林未晞的發旋,這樣低垂著頭的模樣格外乖巧,那一抹脖頸像天鵝垂頸,幾乎讓人疑心一折就斷了。顧徽彥不知道他看了多久,或許是一盞茶,或許只是瞬息,他很快回過神來,收回目:「你發燒了,回去好好休養吧。這些話我只當沒聽過,以後你依然安心住在燕王府里,需要什麼去和顧明達說。」
「我沒有!」林未晞本來愧得不行,可是聽到顧徽彥的回話,出奇地憤怒了,「燕王您這是什麼意思?我和你說了這種話,你只是覺得我發燒,若無其事地讓我回去休息,日後還以一樣的態度對待我。我在你心裏究竟是什麼?一個沒有想法沒有的件,還是一隻召之即來揮之即去,不過養著逗趣的寵?」
顧徽彥眼神微,終於出些許他真實的緒:「你知不知道你自己在說什麼?」
「我知道!」林未晞心想反正事已至此,索不管不顧地喊了出來,「我仰慕燕王殿下英姿,想嫁給您做繼妃。我父親托您照看我,您也一直想給我找一門好親事,讓我以後有良人可依。可是看人萬一走眼怎麼辦,萬一他只是為了您的權勢,貪圖我的嫁妝怎麼辦?您能為我撐一次腰,可是能護著我一輩子嗎?既然如此,讓我留在燕王府,豈不是最好的照顧……」
林未晞的聲音在顧徽彥的目中越來越弱,好吧,也知道這是歪理邪說。可是,話不好聽,理就是這個理啊。林未晞從踏上京之路時就在一種矛盾之中,一方面覺得前世已經過去,沒必要賠上自己的新生,應該開始新的生活,另一方面,看著前世的人,前世的事,又實在不甘心。已經死了,而這些人依舊好好的活著,而且看趨勢以後會活的更好,過不了心裏的這道坎,真的不行。
林未晞這樣想著,眼睛不由漫上水澤。顧徽彥一看頭疼地嘆了口氣,此等大逆不道的話,他還什麼都沒說,始作俑者倒委屈的要哭了。顧徽彥只能說:「淋雨易寒,你先回去,好好休息吧。」
又是這種說辭,這些上位者為什麼總喜歡說一些模稜兩可的話,他倒是先說同意還是不同意啊?
林未晞朱微啟,還想說什麼,可是顧徽彥的目下一秒就掃了過來。林未晞好不容易積攢起來的勇氣一潰千里,垂下頭,沉默地給顧徽彥行了一個萬福,就悶悶地轉走了。
林未晞告退的作帶了些賭氣的分,不過這個關頭,沒人會在意這些了。林未晞剛出門,便看到顧呈曜正站在檐下收傘,顧明達盡職盡責地守衛在門口,顧呈曜見林未晞臉不好,奇道:「你怎麼過來了?」
林未晞一個字都不想說,冷著臉和顧呈曜肩而過。顧明達方才便聽到屋裏似乎爭執,他們這等親衛很懂得分寸,並不會探聽主子的談話。可是,顧明達為燕王邊最老的屬臣,心裏多都在驚異,竟然有人敢和燕王起爭執?或許說,竟然有人能和燕王起爭執?
所以看林未晞出來時臉不太好,顧明達也並不意外,倒是顧呈曜,見林未晞頭也不回地走雨幕中后,默默皺起眉:「怎麼被雨水打了這麼多?」
林未晞回到靜澹園后,剛進屋便頭疼,當夜就發起燒來。這一病來勢洶洶,前面在宮裏就了涼,今天還在雨中走了那麼久,一回來便高燒不退。林未晞的病驚了許多人,燕王府連夜請太醫府,半個王府的燈都亮了個通宵。直到第二天中午,林未晞的燒好容易退下去些許,迷迷糊糊睜開眼睛,便看到一襲袞龍服站在床帳外,服是威嚴沉重的黑,上面用金線綉著蟠龍,佇立在緻暖和的繡房,越發顯得威儀莊重。
能在王府里這樣穿的,不做第二人之想。
許是聽到拔步床里的靜,外面的談話聲停息了。過了一會,三四層床帳依次開,顧徽彥站在隔扇外,看著林未晞的目無奈又嘆息:「好些了嗎?」
林未晞現在渾骨頭都疼,彷彿這一場發燒把的骨頭都燒了。林未晞抿了抿,費力說道:「還好。」
聲音一出口,其中的沙啞把林未晞都嚇了一跳。顧徽彥嘆了口氣,怎麼會相信是真的「還好」。顧徽彥示意宛星宛月把床帳放下來:「現在見不了涼,好生將養吧。」
宛月遵命,小心翼翼把最裏面的一重紅帳放下。顧徽彥外面還著許多事,實在沒有時間繼續耽擱下去,他形了,剛轉走了兩步,就聽到林未晞的聲音從後面傳來,聲音喑啞又用力:「殿下,我昨日說的事並不是隨口胡言。」
顧徽彥的影停住,他半側過,看到薄薄一層紗帳,林未晞從床上半撐起,即使看不清眼神,也能想像到現在目灼灼,即便病得難,也執拗地要一個答案。
宛月正在放帳子,突然看到林姑娘不顧病撐起子和燕王說話,而燕王也不言不語地停了下來。宛月不明所以,昨日說的什麼事?雖然陪著林未晞去書房,但是細節並不知曉。
宛月手裏挽著細膩的羅帳,一時不知該如何是好,只能站在床邊,不打擾林姑娘和燕王說話,靜靜等著。
顧徽彥沉了沉,說:「你如果是擔憂錢二的事,那就盡可放心,這件事我已經理好了。」
昨天下午的事,現在顧徽彥就理好了。林未晞一時緒激,口的意抑制不住,忍不住偏頭咳嗽。等好不容易控制住了,沙啞著嗓音,說:「不是因為他。」
知道自己現在看起來又傻又衝,可是真的想明白了。
顧徽彥的目暗沉下來,屋裏的溫度也一寸寸冷凝下來:「你知道你自己在說什麼嗎?」
「我知道。」林未晞努力直視顧徽彥的眼睛,儘力說道。
顧徽彥隔著一重紗帳,那一刻他無比確定,不知道。只是在賭氣。
和誰賭氣,一目了然。
顧徽彥在原地停頓了僅僅片刻,隨後就繼續朝外走去:「你安心養病吧。」
顧徽彥才剛剛走出屋子,果不其然聽到裏面發脾氣的聲音。顧徽彥心裏暗道,就這點力氣,還學別人摔東西泄怒。
顧明達等在院子裏,看到顧徽彥出來,立刻走到顧徽彥後,微微垂首:「王爺。」
顧徽彥帶著人走在堆金砌玉、迴廊重重的王府,滿園奴僕見了他無不早早垂手退讓,低著頭等候他先過,連眼睛都不敢抬上一下。顧徽彥穿過一庭院時,突然停下腳步。如意雕欄外,從房檐上垂下來的那樹紫藤正輕輕搖曳。
顧明達見顧徽彥停下,他朝前看了看,上前一步低聲道:「王爺,許是起風了。」
照看庭院的花匠幾乎嚇得要跪下了,王爺不滿意這樹紫藤?嫌它太茂了?
幸好顧徽彥只是停下來看了看,一言不發,又繼續朝前走去,一路氣息沉寂,所過之無不肅然。
或許,不是風。
顧徽彥回到書房后,平靜地理完昨日積攢下的要公務,又招來幕僚簡單囑咐了幾句,就讓顧明達備馬,去壽康大長公主府上拜訪。
燕王突然來訪,整個公主府都驚起來。要知道,他這個級別的人,無論去哪兒,至提前三天就通知好了,壽康大長公主坐在正堂,頗有些疑地問向顧徽彥:「你今日怎麼想起到我這裏來了?都不提前打發人來說一聲,我也好準備準備。」
「哪敢勞煩姑姑。」顧徽彥微笑著頷首,不疾不徐地說道,「我今日貿然造訪,是有一事拜託姑姑。」
「哦?」壽康大長公主也好奇起來,顧徽彥還有什麼事需要拜託別人?笑著說:「你又是自謙了罷,天底下還有什麼事是你燕王不能出面的?」
顧徽彥笑了笑,這次還真不是。他說:「我想拜託姑姑,出面為我和林未晞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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